一些事，兩個人——關于我關于王老三

殷國雄

大學畢業，23歲，我被命運之流裹挾來了張家港，在一所城郊中學一呆就是2年。

那是怎樣的青春啊！迷惘而頹廢，徘徊又無定，孤獨卻熱情。趿拉著夾板拖，穿過重型卡車揚長而去留下的漫天煙塵，去買一份總要推遲一天的《體壇周報》；把啤酒瓶用力地扔向校園外，卻無法聽到清脆的聲響，因為那里是農田；幾個外地單身男青年并排睡一張床，抽著劣質的煙卷，咒罵著可惡的現實，憧憬著能被調往城市；辦公室的同事談論著跳躍的房價，我不經意地抬頭，發現他們都看著我——滿是理解和同情；在單身宿舍聽水木年華的歌，“我多想回到家鄉”，在紙上寫下純粹悶騷的句子……對于未來，我向往卻又恐懼。幾年以后，我才明白，這種情緒不過是大學時代拒絕考研考公務員還有英語六級考，卻又無力面對未來的忐忑感覺的一種延續。

直到王老三的出現，給我的頹廢人生增添了異樣的色調。

我和老三相交于網絡，相識于茶樓。他因為癡迷王小波，所以給自己稱號“王老三”。

那時我們還年輕，在世俗面前，我們同樣落魄。妻子總是嘲笑：兩個窮人，總糾結于形而上。回過身來看，我們那時所討論的似乎都不是為了宣泄自己的情緒，而只是渴望運用理性對現實發出自己的聲音。那時我們是多么單純啊：他堅持經濟發展一定能推動社會進程（可惜那時我沒有讀經濟學，無法進行有效的還擊）；而我總是渴望挑戰自己的思維極限。林賢治所言“學術從根本而言是精英的特權”極大地刺激了我的智力征服欲。從寫文的追求也可以看出不同的癖好——我渴望抵達事物的本質，他追尋機械時代的有趣。那時讀得少，卻睥睨當世，顧盼自雄，抑制不住的生命力從內心升騰——我們都渴望投身于社會偉大的進程中。

在很多的夜晚，我癡迷于昆德拉、哈維爾、唐德剛、林達、朱學勤、北島，面對這些大師創造的知識叢林，覺得腳下不再虛空，似乎有了堅實的基石可以突破自身的局限，眺望遠方。我相信王老三和我有同樣的感覺，否則他不會同樣癡迷于這些大家的文字了。

當我決意調離那所無數次夢想離開的學校，王老三活像一個先知在茶館預言：只有量變，沒有質變啊！可是面對趨富避貧的社會現實，我那顆頹廢又渴望改變的心開始妥協，我渴望被現實接納認可，卻終究要被現實所改變。我向他訴苦：“為什么我在哪個學校都是異端？我不想做異端！這感覺實在太難受了！”而今我才明白，其實每個人都是異端，每個人都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于是我選擇了沉默，看著同事小朱去了黨史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手頭的工作厭惡到了極致，突然發現我和現實之間的隔閡又深了。

后來，王老三去賣保險了。我不知道他如何處理現實和理想之間的沖突，如何面對那些形形色色的客戶，如何撫慰因強迫改變而忍受的內心痛楚。

其實，人要超越自己既很復雜，又很簡單。

一個溫暖的夏日，柔和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并不光滑的墻面上。我拿出《十封信——寫給膽敢教書的人》來讀，手旁還有陳丹青的兩本《退步集》。書中說得很中肯，對我觸動很大。從那以后，我再無迎合社會虛無幻想的興趣，自覺成為了旁觀者。郭初陽的“與其改造愚蠢的一代，不如培育全新的一代”，恰恰為哈耶克“所謂用觀念戰勝觀念不是指用觀念戰勝你同時代或上個時代的人，而是下一代”做了最好的注釋。我再無那些不切實際的期望。

后來晚輩小嫻問我：“你為什么早點不和我說這些，為什么要等史老師來了才一起告訴我這些啟示啊？害我白費了好些時間！”是啊，知而不言是一種罪惡，但那時我真的沒有興趣和同事說這些。我太自負了，既不想傷害別人，也不想被人所傷。

史老師、小嫻、小朱、還有我，先后晃蕩去過王老三的酒吧，他變了好多，但對現實的糾葛和超越自身的渴望依舊沒改。他端著自己的專用茶杯感慨到：“我們都是普通人啊！”我的內心頓時一怔——6年了，我從來沒有擺脫過的迷茫被他一語道破。是啊，我們都是普通人，又為何被操控的幻想不能實現而苦惱呢？我們只能改變自己，讓理想和現實接軌。

我時常厚著臉皮問學生：“此地最好的語文老師是誰？”講臺下調皮的孩子們起哄地齊聲答道：“您老啊……”然后便是哄堂大笑。我終于明白了：只有焦灼、缺乏樂趣的生命太過沉重。我開始和同事交流自己的體會，有些時候大家互不理解，但說了彼此也不記恨，自然也無所謂失落——路是每個人自己選的，用任何方式去強迫別人跟自己一致都是很幼稚的行為。

我相信王老三應該很高興看到這些吧。作為普通人，我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盡情體驗愛和創造所帶來的幸福，這才是真正的生活。

在春日的陽光里，我摩挲著勒龐的《烏合之眾》，感覺前所未有的沮喪——愚昧麻木、顢頇遲鈍真的可以獲得救贖？但在熱得有些悶氣的茶室，王老三告訴我和史老師：“對未來，我有信心。”一個常年和各色人打交道的保險經理，怎么會比我這個育人者還要樂觀？

6年了，整整6年了，我依然能感到內心的隱痛，小心打理著現實和內心的沖突。我相信王老三依然和我一樣——在生命之河的行進中，很多時候我們無能為力，但依然渴望掙脫自身的羈絆，眺望那遙遠而璀璨的星空……

（作者單位：江蘇張家港常青藤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趙靄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