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日本,也不是蘇聯
在過去的三十年里,中國取得了的巨大經濟成就,而現在,當經濟蕭條的景象——停工的廠房、閑置的貨輪、四處蔓延的破產風潮、大規模的返鄉民工——已經遍布中國的大小角落的時候,我們不禁要問:“中國神話”結束了么?中國的發展模式是否已發揮至極限,如果中國不能保持發展,它會陷入混亂么?
對于中國經濟目前遇到的問題,海外的觀察家們很喜歡拿中國目前的狀況跟80年代的日本做比較,但無論是日本還是俄羅斯,拿來跟中國做比較研究都很不恰當。拿蘇聯跟中國比有些高看蘇聯了,歷史上它從未實現過中國這般的高速經濟發展。實際上,長達幾十年的經濟衰退讓蘇維埃大廈轟然倒塌。而日本,盡管經歷了“失落的十年”,它仍然是大多數國家羨慕的對象。日本的國民數量只有美國的一半、中國的十分之一,卻是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擁有眾多的知名工業品牌,包括世界第一大汽車制造商——“豐田”。另外,日本在歷史的不同時期都曾扮演過現代化榜樣的角色,令其他國家紛紛效仿。而當代的中國則是一種勢力、一個現實,不是一個別國可以簡單復制的榜樣或意識形態。從歷史到未來,中國模式自始至終都是獨一無二的。
當然,思索一下如何借鑒他國經驗也并非毫無意義。但我可以大膽預測,中國既不會變成日本也不會變成蘇聯。盡管中國在經歷了史無前例的飛速現代化后遇到了諸多問題,但是他的發展可以突破極限,一往無前,讓整個世界瞠目結舌。
似1920年代的美國
對于在最糟糕的情況下,中國會變成什么樣子以及這種變化對世界的影響這個問題,常駐北京的金融學教授麥克·佩迪斯(Michael Pettis)給出了最清晰的答案;“一句話,中國現在的情況就像是上個世紀20年代的美國”。
美國20世紀初在世界經濟中所扮演的角色與近些年的中國有著驚人地相似。一直到一戰開始時,美國還一直是個“凈債務”國。它是依靠外國借貸和投資建造起來的工廠、鐵路才將自身鍛造成一個工業巨人。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國工業一方面源源不斷的向歐洲提供戰略物資,另一方面在世界范圍內搶走了不少本屬于歐洲公司的市場,以至于到戰爭結束時,它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凈債權”國。
20世紀20年代,美國依靠它的工業成為真正的“世界工廠”,與絕大多數國家保持貿易盈余。這也意味著,當時的美國生產和消費已經失衡,它超比例地獲得了世界上大部分的工作機會,而它生產的大部分產品是供外國人使用而非本國消費。為支付貿易赤字,當時各個國家或者向美國大量輸出黃金,或者就是向美國借債或引進美國投資。經濟學家約翰·凱恩斯當年就曾刻薄地說過,美國已經把全世界的金子都拉他們自己家去藏起來了。
這一切和今天的中國何其相像。然而,作為全球產品掙出口國的美國在30年代的經濟蕭條中吃盡了苦頭。當全球總需求下降時,美國當初超比例的工作份額換來的是30年代超高的失業率。
這就說到今日中國所面臨的問題。很多美國人錯誤地認為,中國多年來的貿易盈余將是其在經濟衰退中的支柱。長遠來講,這兩萬億外匯儲備確實有防身之效,但短期來看,中國對外國消費的依賴將變成它非常嚴重的弱點。
通過統計對比“過度生產指標”(根據僅為外國消費而進行生產的工廠和工人數算出),佩迪斯最近寫文章稱,中國目前的世界貿易盈余至少與1929年時的美國一樣大,占世界當時經濟總產值的0.5%。但如果計算兩國各自的國內經濟總產值,中國的相對盈余則要大得多,從比例上來講,中國目前對外國消費制造就業的依賴5倍于1929年的美國。除非中國能想辦法消化這部分因外國消費需求減少而帶來的生產過剩,它必將面臨嚴重的失業打擊。
根據當年大蕭條的經驗,佩迪斯說,中國很有可能會繼續努力向世界輸出產品。
美國當年也是想這么做。當年美國股市崩盤、經濟崩潰、貿易盈余陡然消失,美國企業界為保住市場和工作在絕望中病急亂投醫,游說國會通過了那臭名昭著的《斯姆特一霍利關稅法》,向多達2萬種美國進口商品加征關稅。很快,各國紛紛報復,世界貿易迅速縮水,大蕭條自此正式開始。今天,人們已普遍將《斯姆特一霍利關稅法》看作是一個慘痛的教訓:任何干預貿易的行為,尤其是美國干預貿易的行為,其結果很可能是災難性的。
佩迪斯還特別指出,《斯姆特一霍利關稅法》帶來的政治傷害比它的經濟意義更大。但因為有這個教訓,如果蕭條再次來襲,不管媒體上“保護主義”的口號叫得多兇,美國都不太可能重新走上保護主義的不歸路。
當今的中國不會大大方方直接推出個類似的關稅法來提高關稅,但它還有很多其它選擇:比如提高出口補貼,比如人為壓低剛剛開始放松控制的人民幣幣值,比如鼓勵中國企業降低員工工資,再比如為外國進口設置人為障礙(最近剛取消的波音和空客的大訂單就是個好例子)。實際上,自2009年開始,中國政府采取了以上所有的措施,它的貿易盈余在世界經濟衰退的大背景下竟然不降反升,而且是大幅攀升。出口的確是下降了,但進口下降地更厲害:一月,中國出口總額下降17個百分點,而進口總額下降了43個百分點,是出口降幅的兩倍。很明顯,中國試圖轉嫁它的失業問題給世界上的其它國家。這對其它國家來說與其說是個經濟問題,不如說是政治挑釁。照此事態發展下去,一旦觸發各國的貿易報復措施,中國將經歷比美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更糟糕的失業問題。中國挑起一場最終將自身也吞噬掉的貿易大戰,這是任何人也不愿意看到的最糟糕的結果。
中國逐漸成為美國的債權國極大地增加了中國對美談判時的籌碼。但是,兩個國家似乎都沒有完全預料到,至少在本輪經濟衰退中,他們成了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今年初,像高西慶這樣了解中國對美投資的中國官員越來越多地明確表示:如果美國人想繼續向中國借錢,它的經濟應該走上正軌才行。簡單來說,它應該多生產、多投資,少借債、少消費。在一月的達沃斯經濟年會上,中國總理溫家寶毫不客氣的指責是美國的揮霍浪費把世界經濟拖進了衰退。
如果美國接受這些建議的話,中國經濟馬上會變得更糟糕,因為恰恰是美國的過度消費造就了中國制造業的繁榮。
在對別國政策指手畫腳的水平上,美國方面也好不到哪里去。美國既希望中國減少貿易盈余,又希望中國繼續用貿易中得到的美元來投資美國國債和股票。什么便宜都被我們美國人占了,這怎么可能?中國人要么借給我們些錢,要么勻給我們一些工作機會,不可能兩樣都給。
中國人的信心
當下,美國經濟危機正在一路探底,中國的企業和工人正在經受沉重的打擊。那為什么我還認為中國有理由保持信心呢?
首先,從經濟學角度來看,受惠于大手筆的4萬億人民幣拉動內需計劃,部分喪失的外部需求將在中國國內市場消化。這個刺激經濟計劃從比例上來說要遠高于奧巴馬政府提出的刺激經濟方案,因為中國的經濟規模遠小于美國。當然,對于這4萬億的投資,業界還有許多疑問。有些計劃中的項目是早已批準甚至已經開工的,似乎難以算作新的投資;有些項目需要中央和地方合資,而地方政府在經濟衰退中財源吃緊,很難拿出這筆配套資金。資金的分配也是問題,盡管有部分投資是用于建立全民醫療保險的,但大部分的資金投向還是在工程方面:建高速,修鐵路,蓋機場等等,這些工程對那些因工廠倒閉而被迫返鄉的農民工來說無疑增加了很多謀生的機會。
中國房地產價格像美國一樣出現了全面下滑的情況,但中國的房貸問題與美國的次貸危機不可同日而語。美國的銀行是真沒錢了,而中國的銀行卻還有很多錢,之所以他們收緊信貸是因為此前中國政府最關心的是通貨膨脹的危險。在其他一些行業上,經濟學家們普遍認為:中國經濟也許將遭受最嚴重的打擊,但相較于其它國家,它擁有更多的手段和資源來應對危機。
拋開經濟學方面的分析不談,我經常琢磨,為什么會有那么多中國人(不論其是何職業背景)都顯得如此充滿活力、朝氣蓬勃?這是因為今日的中國就像二十世紀50年代的歐洲,幾乎每家每戶都經歷過巨大痛苦和極度動亂的洗禮,歷經劫難的人們對新生活的希望和信心遠超美國人的想象。去年我采訪過一個山西的官員,他當時正跟我講他的地方發展規劃。每隔10到15分鐘,他就要停下來,通過翻譯問我,“你能理解嗎?如果不是鄧小平,我現在還在牛屁股后面犁地呢!我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西服革履地跟你這樣的老外談話。”或者說,“你能體會這變化有多大嗎?我媽媽她們那會兒還裹小腳呢!”
當我和妻子在上世紀80年代第一次踏上中國的土地時,這里的大多數人還都在眾多龐大、原始且低效的國有企業里工作。在杭州一家占地一英畝且沒有暖氣的大廠房里,我見過超過5千名婦女在那里用原始的織布機生產著無人問津的簾子和掛毯。90年代鄧小平掀起新一輪改革熱潮后,這些浪費巨大的國有企業很多都被關閉了,短短幾年之內造成了數千萬人的失業。國企改制造成了很嚴重的社會矛盾,但中國人民經受住了那次危機的考驗,中國政府也一樣。中國民眾對生活質量的期望在逐步提高,但沒有明顯的證據表明,對于當前的金融危機,他們已經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恰恰相反,他們看到的,更多是機遇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