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波 李小蘭
摘要:《文心雕龍》在體制結構、語言表達、藝術風貌方面有著獨到的唯美言說特征,劉勰借助語言結構修辭表現手法使得自己內在的情感得以明晰外化,從而傳遞出藝術的張力和生命流動的美麗,其詩性言說方式在當今仍然是文論書寫的很好借鑒與參照。
關鍵詞:詩性; 理性; 言說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3-0132-03
人們確定一種文學理論的價值,更多的是看它提出并解決了什么文學問題,這些問題怎樣彰顯了文學的思想與藝術價值,并對我們的文化和生活產生了何種影響,而很少看它的理論結構和言說方式有什么獨立意義,或者作為文化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顯示了什么樣的特別價值。在權威消解,文學理論變得豐富蕪雜,多元多樣的時代,某種文學理論存在的合法性與意義展示會更多地取決于它的形態,文學理論話語方式與所表達的理論內涵之間的關聯方式在這樣的時代里變得重要起來。[1]
《文心雕龍》[2]是一部文論著作,劉勰舍“論”擇“文”,借用文學文體——駢文來書寫他的文學批評和理論主張。《文心雕龍》憑借這優美典雅的文體成為了中國古代最美麗璀璨的文論瑰寶。作為中國古代文論的典范,《文心雕龍》以邏輯性與詩性相統一的特征折射出社會歷史文化精神和文論家劉勰獨特的體驗及思維方式,從《文心雕龍》駢贊結合的恢宏體制、形聲情兼美的綺麗語言、詩性與理性結合的古雅體貌三個方面清晰透視出這部文學批評專著的詩性言說。
一、 《文心雕龍》駢贊結合的詩性體制
體制即體裁,作為文學作品的存在形態,是文體規范性,規律性的外在呈現。因而具有特定的寫作規范和要求,劉勰非常注重體式規范的因襲。《風骨》篇特別指出對“新”“奇”的追求不可摒棄文體規范;《通變》篇凸顯“文體有常”和“通變無方”的辯證關系。通是對變的理性把握,對變之規律的認識是從文學活動的經驗積累及其發展流變的得失中總結出來的。但“體有因革”(《明詩》),“體”一經形成則相對穩定,但畢竟是發展的,有所因襲也有所變異。
文體的發展,既要根據人們表達意思內容的需要而發展更新,又要根據人們思維邏輯的表達和接受的特點來確定和創造。文體是根據人的需要來創造的,文體是人的需要反映的結果。文學評論的文體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文學評論難以規定和局限在某一種文體中,而是可以通過各種文類表現出評論的內容,魏晉文論和批評就有賦體,詩體,序跋等不同文體形式,漢代對《詩經》的注解闡釋其實也是一種文學評論的形式。由“論說”而確立了文學理論文體和批評文體,使理論與批評文體區別于文學文體。
文體的確立和使用受主體生命精神生命態度的制約,也就是劉勰說述的“因情立體”,作家創作使用何種文體是按情感表達的需要,按主體生命精神的表現需要而確定的,因而,文體與作家的生命精神相一致。
就性質而言,《文心雕龍》純為一部論文之作,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夫文章之有體裁,猶宮室之有制度,器皿之有法式也。”[3]照劉勰自己的規定和說法,本應使用“論體”。關于“論”這種體裁,劉勰的論述十分精辟。他說:“論者,倫也。”“論也者,彌綸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說“論”是條理的意思,是就詞義而言。說“論”是概括眾說,而精研一理,是就內容而言。他指出“論”的寫作要求:“原夫論之為體,所以辨正然否,窮于有數,追于無形,跡堅求通,鉤深取極;乃百慮之筌蹄,萬事之權衡也。故其義貴圓通,辭忌枝碎,必使心與理合,彌逢莫見其隙;辭共心密,敵人不知所乘;斯其要也。”(《論說》)這是從“論”的內容和形式兩方面提出寫作要求。內容方面,要求辨明是非,對具體的現象和抽象的道理都要窮究根底,要攻破難點以求貫通,要探索深義以取得結論。形式方面,主張說道理以圓通為貴,用文辭切忌繁瑣,一定要使思想和事物的道理相符合,組織嚴密而看不到縫隙;要使文辭和思想結合緊密,讓論敵無懈可擊。這是先秦以來論說文寫作經驗的總結,也道出了《文心雕龍》這種體裁的寫作特點。
但劉勰自己卻在論文時別具一格地使用了獨特的體制,在文學批評史上獨一無二,而且空前絕后。不茍同異,不可無我,不隨人腳跟,這些都是古代有志氣,有成就的文人的信條,創作如此,評論也一樣。劉勰創作《文心雕龍》時既沒有用普通的論體,也沒有和陸機一樣使用賦體,而是用駢文和贊詩相結合的方式來書寫。《文心雕龍》以駢文的體式來評論詩文的批評形態,是摻入了駢文創作成分的文學批評,它天然地有著駢體的特征。裁對,隸事,敷藻,調聲等方面深刻地體現了駢文的特征。《文心雕龍》各篇之末皆系以贊語。按《漢書》《后漢書》在紀傳之末都有贊語。這種表現形式,可能是受了它們的影響。不同的是《文心雕龍》的贊語一律八句,《漢書》《后漢書》的贊語長短不一,相同的是皆隔句押韻。
魏晉是文學自覺的時代,文學批評也突破經史的依附地位獨立,開始有了自己的天地。劉勰敢于“破體”,打破對傳統的嚴守,也打破文體的界限,使之相互融合,故文學文體和史贊文體結合成為了劉勰的批評文體形式。這種突破與融合使得劉勰的批評文體發展到登峰造極,無人可以超越的地步。錢鐘書云:“名家名篇,往往破體,而文體亦因以恢宏焉。”(《管錐編·全漢文卷一六》)駢文融入四言詩贊的體制,以華美恢弘古雅婉麗為勝。劉勰的批評具有自身特點和批評文本的特點,在中國古代批評史上無疑是一種既具有普遍性又具有獨特性的批評文本樣式。
二、 《文心雕龍》形聲情兼美的詩性語言
《文心雕龍》全書都是用優美的駢文寫成。駢文最基本的特征是麗辭,這種語言是一種藝術化語言,與日常生活語言和散文語言在詞語的運用、句式的結構上完全不同,并營造出一種詩中有畫的藝術境界,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文心雕龍》正是以其形美、聲美、情美展示著綺麗的風貌。
先看形美。即字詞美。作為駢體文,《文心雕龍》追求辭藻華麗,其中最眩目的當屬顏色。紅、白、黑、黃、青、綠、藍等色型不同或冷暖不同的顏色詞構成強烈對比,形成絢麗繽紛的視覺美感,從而具有華艷濃麗的審美效果。《文心雕龍》常有意避開質樸自然的日常語言,喜歡用奇獸、靈禽、金玉、風月、香花、芳草等艷麗芬芳的名詞,如《原道》篇:“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理地之形:此蓋道之文也。……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化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鮮亮的顏色,新奇的名詞,美麗的自然景物,由此而生的華美場景,如在目前,在讀者心中產生明晰而艷麗的畫面感。形美還表現在對句的整齊精工上。《麗辭》:“造物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體植必兩,辭動有配。……”對句以整齊和諧為表征,不僅要求聲律、字數、結構等對偶,內容和意義旨趣也要相對。劉勰在理論上提出言對(言辭相對)、事對(典故舉證)、正對(事異義同)、反對(理殊趣合)四說,充分運用到了《文心雕龍》的寫作之中。以《神思》篇為例,言對如“人之稟才,遲速易分;文之制體,大小殊功。”事對如:“相如含筆而腐毫,揚雄輟翰而驚夢”;正對如《神思》:“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反對如:“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王瑤先生曾指出:“駢文是一種表現形式美的文體,對偶所呈現的感覺是一種意志和感覺的均衡,是對稱的美。”[4]整齊勻稱的句式調動人們的視覺注意,也啟發了人們聯想的心理活動,滿足人們對整齊、變化、對比、鮮明等多方面的美感要求,使語言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再看聲美。即聲韻美。《文心雕龍》呈現出旋律和節奏的和諧之美,“聲轉于吻,玲玲如振玉;辭靡于耳,累累如貫珠”。(《聲律》)這種和諧之美的獲得,至少體現為兩點:“聲轉”和“辭靡”。“聲轉”如《聲律》篇認為的主要是聲部、韻部的處理和平聲字仄聲字的配合問題。“凡聲有飛沉,響有雙疊。雙聲隔字而每舛,疊韻雜句而必暌。沉則響發而斷,飛則聲揚不還。并轆轤交往,逆鱗相比。”即以聲律中平仄的相間、相對、相粘等不同的聲調配列方式,整齊句式中音節的反復性,形成了有秩序的韻律形式,從而達到了和諧之美。“辭靡”則是雙聲疊韻詞的運用,四六的句式也是重要方面,“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節也”(《章句》)。四字句雖短,因有兩個音節,故而也不顯得逼促,而六字句雖長,因往往是三個音節構成,故而也不顯得冗緩。四字句和六字句之間平仄疾徐高下,抑揚抗墜,又形成了周期性的平衡。這種規律性和連續性,把聲律的美感發揮到了最大限度,從而在節奏上使得聲調調諧。[5]
最后看情美。即情境美。《文心》的研究對象是文學理論,闡釋的是文學藝術之美,和中國思維文化中經驗性、感性思維發達有關,劉勰喜歡用人體比擬(形神,風骨,氣韻,肌膚,主腦,眉目等),用物比喻(草木,金石,清風,明月,白日,春林,龍鳳,虎豹等)來闡明道理。抽象的道理,經過象喻略加點染就形象鮮明,精義暢達了,文章也人化和生命化了。《文心雕龍》中“近取諸身,遠取諸物”[6]的比況,比喻、擬人、夸飾等手法的運用,摹寫難傳之情、景、理于目前,辭藻華美,情理鮮活靈動,具有深入人心的效果。還有五十首贊辭詩情畫意,極富意境美,具有綺麗的情致。
三、 《文心雕龍》詩性與理性結合的古雅體貌
1500年前,并無西方之“理”,但劉勰《文心雕龍》理論的體系性,結構的完整性,邏輯的嚴密性和探究的深度都達到了相當高的高度。與一般的中國古代文論著述比較,《文心雕龍》以其體系的龐大縝密和剖析的精細見長,論證邏輯之嚴密也非其他論家可比。從《序志》篇將全書下半部分的理論探討說成是“剖情析采”,聲明進行“擘肌分理”的探討看,劉勰對文學現象的層層分解和對規律的揭示是充分自覺的,在這方面似乎也不亞于西方理論。但文論話語受駢文的制約,體現出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劉勰使用了傳統文論常用的近取諸身的比況,也不排斥情感和想象的成分,常常以梗概的綜合,形象的描述代替嚴格的抽象規定,這種模糊的把握有時候比細密的剖析和規定更為中肯,有利于整體把握。
理智中含感情:劉勰在《序志》篇中對前人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不滿,并扼要地指出了它們的缺點。前人的理論尚未建立完整的體系,也未能系統全面地從各方面深入論述文學理論問題。所謂“各照隅隙,鮮觀衢路”。前人的理論,尚未能振葉尋根,觀瀾索源,從根本上深入探討文學理論問題,還停留在泛泛的議論上,而不能追本溯源,理論水平還不高。正因為如此,所以劉勰才立志要撰寫一部“彌綸群言”“深極骨髓”的《文心雕龍》,足見其寫作動機及指導思想,一開始就很明確要寫成一部系統的全面的文學理論著作。劉勰卻在眾多文體中退論說而選擇了文學文體,駢文。且不說時代使然,還是作為寒門希冀獲得上層的認可,更重要的是用美文安放自己的心靈。在對駢文的選擇上體現了他的情感,所以他是理智中飽含著感情。
思想中含感悟:古人往往不愿高談哲理,寧愿讓它蘊含其中,使人思而得之,讓學者自悟比說穿更有效。由于中國古代文藝理論在一些概念、術語的把握上往往是印象式的、感悟式的,常常用極簡括的語言啟發聯想,而對概念的內涵、外延的界定則不太嚴格,致使今天理解起來較為困難。古代文論重在意會,點到即止,讓人舉一反三。有混沌特質的中國文論是重感悟的,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文心雕龍·明詩》:“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以“雅潤”“清麗”分別作為四言詩和五言詩得規范和旨宗,又分別以雅,潤,清,麗來概指張衡,嵇康,張華,張協四人詩歌的特質,是高度濃縮型的言說方式,簡潔精干,但這些詞本身就是處于混沌狀態,所以需要讀者的感悟與想象。評阮籍,嵇康文學風格的異同,劉勰曰:“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明詩》)一清峻,一遙深,毋需更多贅言廢語,讀者對這兩位作家的人格魅力,作品風貌就心領神會。
邏輯中帶想象:《文心雕龍》由文之樞紐,論文敘筆,割情析采和批評鑒賞論四個互有聯系的組成部分,構成一個嚴密而完整的文學理論體系。其各層次,各部分之間,既是自成系統,又是互相聯系和轉化的,文之樞紐五篇是貫穿全書的,文體論二十篇,雖然專論文體,但是其“敷理以舉統”部分論述各體文章的寫作道理和文體的特點,和創作論部分可以互相補充,相輔相成。“選文以定篇”部分評論作家作品,為批評論提供了許多文學批評的實例,相得益彰。至于序言部分,如劉勰自己說的起著“以馭群篇”的作用。安排周密細微,緊湊而自然,顯現出高度的邏輯性。范文瀾說得好:“《文心雕龍》五十篇總起來是科條分明,邏輯周密的一篇大論文。”(《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二編)至于具體的論述過程也是非常富有邏輯性,論的周密,史的條理,層次分明。但對很多概念的界定,理論的概括,作家作品的評價,他使用的多是藝術的想象手法,通過描述,比喻,典故等去進行,更多時候,他似乎并非在主張什么,要求什么,推論什么,判斷什么,而是描述一幅幅藝術的圖畫,把藝術形象呈現出來,然后通過這樣的形象,把理論原理體現出來。
總之,《文心雕龍》在體制結構、語言表達、藝術風貌方面有著獨到的唯美言說特征,劉勰借助語言結構修辭表現手法使得自己內在的情感明晰外化,從而傳遞出生命力流動的美。欣賞者可以感悟到作者蘊含其中的情感張力,感受到《文心雕龍》多姿多彩、美輪美奐的詩性風貌。《文心雕龍》的詩性言說為當今的文論書寫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借鑒與參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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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吳林伯.文心雕龍義疏[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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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鳳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