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象性概念看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

張 興

摘要：“對象性”是馬克思一直都在使用的基本概念，從馬克思對“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這個命題的論證來看，這個概念本身又是建立在物質性，即那種在活動、運動中既包含了感性，又無條件地相互作用、相互統(tǒng)一的性質基礎之上的，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之“新”和之為“唯物主義”，即由這種獨特的物質觀來規(guī)定。

關鍵詞：對象性；物質性；相互作用；統(tǒng)一；物質觀

中圖分類號：BO-O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0544(2009)11-0017-03

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之為“新”和之為“唯物主義”到底是為什么，或者說，馬克思的物質觀到底是什么，這是自改革開放以來就眾說紛紜的話題。1978年關于真理標準的大討論開啟了中國思想解放的閘門，理論界迅即出現(xiàn)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可喜局面。從1979年開始，以《國內哲學動態(tài)》(1987年改為《哲學動態(tài)》)正式創(chuàng)刊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手稿》)的重新發(fā)表為契機，哲學界十分罕見地興起了一場內容深刻、問題廣泛、規(guī)模巨大、曠日持久的大爭論。這場爭論是圍繞著以“實踐觀上的唯物主義一元論”、“實踐的唯物主義”、“實踐唯物主義”和“實踐本體論”等等為命名的某種理論展開的，其余波至今還沒有平息。

在這場爭論中。有一個重要的理論嘗試，就是試圖用馬克思的實踐概念來取代物質概念。建立一種所謂的“實踐本體論”。以達到克服被認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還帶著舊唯物主義抽象物質觀缺陷的目的。當然，“本體論”(ontology)這個詞是可以作不同的理解的，有人說，馬克思主義哲學根本不是本體論層次的哲學，而是“存在論”、“生存論”層次的哲學。但無論如何，就反對把“物質本體論”作為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根基而言，“實踐本體論”和“非本體論”又是一致的。我們今天到底應該怎樣看待這一問題?到底什么才是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本文嘗試開辟一個新角度，從馬克思的“對象性”這個概念出發(fā)，來探討一下“物質”概念在馬克思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問題。

一、對象性概念在馬克思哲學中的基礎地位

對象性這個概念在馬克思的哲學探索過程中無疑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盧卡奇在1967年還十分真誠地說：“無論如何。時至今日，我仍舊記得馬克思關于對象性是一切事物和關系的基本物質屬性的論述對我產生的驚人印象”。這是1930年盧卡奇在蘇聯(lián)閱讀剛剛全部辨認出來的《手稿》時產生的印象。1932年，馬克思的《手稿》原文全部發(fā)表，世界范圍內迎來了馬克思的第二次降臨，一些人可能以為《手稿》中“異化”概念更值得重視，但大概誰也不會否認對象性概念在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和整個哲學進行批判的時候所起的(其實是終極的)作用。《手稿》之后馬克思的文獻中，“對象性”仍然是一個基礎概念。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提綱》)中，實踐概念就是用對象性概念來規(guī)定的。《提綱》第一條指出：對“對象、現(xiàn)實、感性”應該從主體的方面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實踐”來理解，而對“人的活動本身”又必須進一步把它理解為“對象性的[gegenst?ndliehe]活動”。因此，實踐作為“感性的人的活動”，就是感性對象性活動。實踐無疑是一種感性活動，但按照馬克思的這一說法，這種活動的性質只是在其對象性這個方面才真正受到了規(guī)定。

在馬克思的主要著作《資本論》中，對象性概念又為商品的使用價值和價值等概念提供基礎。例如，使用價值被描述為“商品體的可感覺的粗糙的對象性”，價值則被描述為某種“幽靈般的對象性”。馬克思提醒人們，從商品二重性為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這一前提出發(fā)，我們會得到商品中包含的勞動也具有二重性的結論，而這一結論正是“理解政治經濟學的樞紐”。因為正是從對使用價值和價值這兩種不同的“對象性”的比較中，馬克思得出了“價值對象性純粹是社會的”、“價值對象性只能在商品同商品的社會關系中表現(xiàn)出來”這樣一系列結論，從而展開了《資本論》對資本主義社會物質生產活動的深刻考察。

但是，為實踐、勞動、生產等一系列根本概念提供基礎的對象性概念本身又有怎樣的規(guī)定呢?就這個概念的來源而言，我們當然可以把它追溯到黑格爾、費爾巴哈那里，然而，馬克思的對象性概念與它們是有著原則區(qū)別的。本文無暇顧及談論黑格爾如何把對象性看成是對自我意識的否定，從而把對象性本身看作“人的異化了的、同人的本質即自我意識不相適應的關系”和必須加以揚棄的東西，費爾巴哈如何把人看作“感性對象”，以及他們與馬克思把對象性看作“對象性的本質力量”等等在概念上的差別，我們只須討論，單就馬克思的經過了改造的對象性概念而言，它是如何為馬克思所謂的“新唯物主義”提供基礎的呢?或者換一句話說，馬克思的“新唯物主義”在何種意義上仍然能夠被稱為唯物主義呢?答案在于，在馬克思那里，對象性本身正是一個等同于物質性的概念，而之所以能夠這樣等同，完全在于馬克思的獨特的新物質觀。

二、對象性本身等同于物質性

在馬克思的文本中經常會有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當使用到某個概念的時候，馬克思經常不是單純地列寧這一個概念。而是同時列舉一系列概念，這種表達方式在語法上屬于同位格，一般來說，他所列舉的這些概念彼此之間是同義詞。那么，馬克思是怎樣使用物質性這個概念的呢?在《手稿》中，我們看到“物質的”、“感性的”、“對象性的”這些概念屢屢被以同位格來使用。例如，“這種物質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財產。是異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質的、感性的表現(xiàn)”，這里把物質性與感性等同起來；“一個有生命的、自然的、具備并賦有對象性的即物質的本質力量的存在物，……”，這里通過“對象性的即物質的”這個短語，把物質性與對象性等同起來；“人對自身的關系只有通過他對他人的關系，才成為對他來說是對象性的、現(xiàn)實的關系”，這里又把對象性與現(xiàn)實性等同起來。

正是因為在《手稿》中已經把感性、物質性、對象性、現(xiàn)實性等概念等同了起來，才有《提綱》第一條中的這樣一個等同，即“從前的一切唯物主義(包括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的主要缺點是：對對象、現(xiàn)實、感性，只是從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們當作感性的人的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體方面去理解”，即把對象、現(xiàn)實、感性等同起來。不過，相比于《手稿》，這里的等同缺席了一個成員，即物質。但它其實藏在句子的后半部分：“客體的或直觀的形式”。這不正是舊唯物主義所理解的“物質”，即抽象物質么?因此，馬克思的這句話意義不僅在于呈現(xiàn)了一種實踐觀，指出了舊唯物主義物質觀的缺陷，而且還意味著馬克思已經形成了一種新的物質觀，——這方面我們注意得還是不夠的。那么，《提綱》到底表達一種什么樣的新物質觀呢?馬克思的新物質觀會不會因為要把一切看成活動而取消

掉了一切形式的物質范疇呢?

首先，后期的馬克思雖然的確放棄了一些他早期反復使用過的范疇，但他顯然沒有放棄物質范疇。馬克思在《提綱》以后的文本中仍然在最根本的意義上反復使用著物質這個概念。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馬克思說：“人們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同時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一開始就說：“擺在面前的對象，首先是物質生產”；《資本論》說：“在我們所要考察的社會形式中，使用價值同時又是交換價值的物質承擔者”，只要領悟到在“物質生活”、“物質生產”、“物質承擔者”這些概念中，物質是如何與生活、生產、承擔者等本質性的東西相聯(lián)系的。就能明白物質性，即物質，仍然是馬克思思想中的一個基本范疇。

其次，馬克思在《提綱》中之所以只把對象、現(xiàn)實、感性三者等同起來，是因為物質是一個更寬泛的概念(這在我們后面的論述中將會證明)；之所以能夠把這三者理解為感性的人的活動，實踐，即感性對象性活動，而不會因此排擠掉物質承擔者、物質生產、物質生活等內容，正是因為在馬克思那里，物質性不僅被理解為感性的物質性，而且還被理解為對象性的物質性，因而，物質性既可以作為感性和對象性的共同基礎，又可以作為馬克思“新唯物主義”哲學思想的理論基礎。也正是基于這樣一種物質觀，馬克思才對早期唯物主義把物質的運動理解為趨向、生命力、緊張，理解為物質的痛苦(Qual)表示贊賞，他說：“唯物主義在它的第一個創(chuàng)始人培根那里，還在樸素的形式下包含著全面發(fā)展的萌芽。物質帶著詩意的感性光輝對人的全身心發(fā)出微笑。……唯物主義在以后的發(fā)展中變得片面了。”

從感性和對象性方面來理解的物質顯然已經不同于舊唯物主義的抽象物質。物質現(xiàn)在是那個根本性的東西，即自然過程、生產、生活等等現(xiàn)實運動的本質屬性，作為屬性，物質本身不再具有形而上學本體論的意義，它完全不同于神秘莫測的“物自體”或決定一切的抽象物質和必然性，它只是作為一種標志，即作為承認在那個運動中一切自然事物，如人、動物、生物、自然界等等，具有無條件的統(tǒng)一性的標志。因此，正如我們在“物質生活”、“物質生產”、“物質承擔者”術語中所看到的那樣，物質總是那個運動或某個方面的運動的形容詞。因為我們只能用運動來說明物質，而不能用物質來說明運動。因此，“世界是物質的”，這不過是一個方便的說法，它與說“世界是有統(tǒng)一性的”其實是一個意思。問題的關鍵始終只在于我們是否承認自然過程與歷史過程的統(tǒng)一，至于追問這個統(tǒng)一是指統(tǒng)一于自然界還是統(tǒng)一于人，卻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我們只須從這個統(tǒng)一的過程中來說明和解決問題。這樣的追問只能表明提問者還企圖把人和自然界看成是不同的東西，還要求一個方面必須服從于另一個方面。

物質性，即運動的無條件的統(tǒng)一性，正是馬克思的對象性概念的內容，所以我們才能把對象性本身與物質性等同起來。對象性，按照馬克思的理解，是一種“對象性的本質力量”，即事物無條件地普遍具有的設定對象的能力，它表現(xiàn)為自然力、生命力、以至天賦、才能、欲望、目的等等，因而對象性的東西同時也是感性的東西。在馬克思那里，沒有非感性的對象性，也沒有非對象性的感性。但因為有了人和人的感性，對象性似乎變得玄妙起來，馬克思也說：“正像人的對象不是直接呈現(xiàn)出來的自然對象一樣。直接地存在著的、客觀地存在著的人的感覺，也不是人的感性、人的對象性”，然而，無論感性的形式在后來的發(fā)展中發(fā)生了怎樣的變化和達到了怎樣的豐富性，它都是以那種原始的對象性作為內容的。原始的對象性，即對象性本身，作為無條件地設定對象的能力。只不過是一切自然存在物彼此之間的無條件的統(tǒng)一性在單個事物這一方面的反映。因為只要我們承認必然有這種能力，事物之間就是必然地普遍聯(lián)系的，對象性和統(tǒng)一性，這不過是換一個說法。甚至這一事物的對象性能力本身也是離不開別的事物的，因為它的存在以它本身屬于使它和別的事物彼此成為對象的那個總體為前提。還是馬克思說得好：事物之“所以只創(chuàng)造或設定對象。因為它是被對象設定的，因為它本來就是自然界”。

三、物質性即物質統(tǒng)一性的邏輯證明

當我們把對象性與統(tǒng)一性聯(lián)系起來的時候，我們增進了對物質概念的一個認識，就是說，事物的對象性，或一切事物的統(tǒng)一，我們方便地稱之為物質統(tǒng)一性，但物質性其實不過是這種無條件的統(tǒng)一性本身。但我們對這種統(tǒng)一的無條件性依然沒有獲得概念。

為了把握問題的實質。我們必須介紹馬克思提出一個命題，即：“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命題1)。這個命題是整個《手稿》的軸心，也是《提綱》中一系列的命題的理論基礎。包括那個著名的命題，即“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這里且不去討論這方面的細節(jié)，我們且來看，對于如此重要的一個命題(命題1)，馬克思是費過很大的心血來考慮的，他對此有一段非同尋常的邏輯證明。為了便于分析，我們把這段證明的每個獨立部分都作上標記，列舉如下。

a假定一種存在物本身既不是對象，又沒有對象。b這樣的存在物首先將是一個惟一的存在物，在它之外沒有任何存在物存在，它孤零零地獨自存在著。c因為，只要有對象存在于我之外，只要我不是獨自存在著，那么我就是和在我之外存在的對象不同的他物、另一個現(xiàn)實。d因此，對這個第三對象來說，我是和它不同的另一個現(xiàn)實，也就是說，我是它的對象。e這樣，一個存在物如果不是另一個存在物的對象，那么就要以沒有一個對象性的存在物存在為前提。￡只要我有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以我作為對象。g 但是，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一種非現(xiàn)實的、非感性的、只是思想上的即只是想象出來的存在物，是抽象的東西。

這個論證使用的方法是反證法。馬克思要證明的是“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他首先假定a，即假定存在一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因為某種原因(這我們在后面的論證中將會明白)，他進而把a設想為一種極端的情況b：這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周圍沒有任何其他的存在物，它惟一地、孤零零地存在著。然后他再假設c，即假設有一個對象性的存在物——“我”——出現(xiàn)在這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身邊。由于我是對象性的存在物，并且我從來都不是孤零零的，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就是說，我以它為對象。結果就發(fā)生了d中的情況：這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竟然因此而以我為對象，——“非對象性的”存在物的“非對象性”因此而被我破壞了。既然這樣，要想保持這個“非對象性的”存在物的“非對象性”，那就只好把我的對象性也取消掉，因為正是我的對象性使它的“非對象性”破壞掉的。但是，一旦取消掉我的對象性，那么我也就要變成“非對象性的”了。就是說，要想保持a中的假設，即保持“非對象性的”存在物的存在，必須給出e中的前提：不能有任何對象性的存在物存在，——大家都必須是“非對象性的”。這

顯然是荒謬的，因為這使得任何一個自我都成為唯靈論的存在物，它們像幽靈一般即使彼此穿過對方而不發(fā)生任何作用。最后，馬克思在g中補充指出，“非對象性的”存在物只是想象出來的東西，是抽象的，虛構的。就這樣，他論證了自己的結論：“非對象性的存在物是非存在物”。

馬克思的這整個論證關鍵點在哪里?在f，即：“只要我有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以我作為對象”(命題2)這個命題。如果不是因為“我有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以我作為對象”，那么，當假設了c，即當我出現(xiàn)在這個孤零零的“非對象性的”存在物面前的時候，我盡可以以它為對象，它卻不需要因此而以我為對象，它自身的“非對象性的”存在就保持了，馬克思的整個論證就不成立了。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極端重要的命題1又是以這里的命題2作為基礎的。因此，我們甚至可以說，全部馬克思主義正是建立在命題2的基礎上的。

但是，命題2自身又有什么根據(jù)呢?何以只要我有一個對象，這個對象就無條件地以我作為對象?難道我以甲為對象，甲就一定要以我作為對象嗎?我喜歡甲，甲卻喜歡乙，不是經常發(fā)生的事情嗎?在這里看似發(fā)生了感性、對象性和這種無條件性彼此之間的分歧。

命題1的設立顯然與馬克思的特殊的存在概念有關。我們知道，當我以甲為對象，甲必定反過來以我為對象的時候，在我和甲之間發(fā)生的是一種無條件的雙向、互動的關系，即我對甲的存在和甲同時對我的存在，或者不如說，這是一種相互作用。但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無條件的相互作用只能是一種物質作用、物質關系，而對象性，即建立在對象性本質力量基礎之上的感性對象性，本質上也就是這種物質關系，它絲毫也沒有按照自身的規(guī)定性來任意設定對象的自由。因為按照馬克思的理解，它們的設定能力本身，是受到了設定的。設定和被設定，無非是它們的存在，而存在只要不是幽靈般的存在，非存在，就只能是相互作用。

當我們?yōu)槊}2的突然出現(xiàn)而感到驚奇的時候，馬克思沒有意識到任何不妥，除非他已經建立了一種特殊的對象性概念，即他在把對象性理解為感性對象性的同時，還把對象性本身理解為物質性。而物質性既然是那種無條件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相互作用性，那它就是無條件的統(tǒng)一性，即物質統(tǒng)一性。這大概就是馬克思“新唯物主義”的物質觀。

責任編輯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