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北
1
愛情是沒有既定與單一形態的,如同春華與秋實、夏日與冬雪。你能解析并定論出誰更美嗎?當然,你可以有自己的偏愛與選擇。但你不能由此及彼。揣摩推斷他人的生活。就像我當年嫁給林澄的時候,有的人說恰恰好。有的人卻說不般配。
好。是旁人看來恰到好處的互補,如同凹和凸那樣吻合鑲嵌。林澄是大學的生物科學系教授。有著舊式知識分子的作派與風范,而我,本科畢業后就留在了這所大學圖書館工作。日復一日地整理書籍。用林澄偶爾抒情的話說。經由我的指尖與掌心撫摸后。女兒小菲連肌膚里都散發著書的芳香。
不般配,說的人自有他們的判斷方法。林澄比我大7歲。父母都在農村;還有,我從未談過戀愛,林澄卻有過一次婚姻。留下一個當時僅1歲的女兒小菲。最重要的。還在于他的前妻楊曼。楊曼曾經是教西方文學的老師。她的炫日耀眼不僅僅因為美麗。不僅僅因為當時顯得前衛的波希米亞風情打扮。更因為她張揚與驕傲的個性。熟人說,曾經娶過楊曼這樣女子的人。哪里還有心力愛上平凡安靜的我呢
當然,這都是往事了。林澄是愛我的,他用琴瑟和鳴的婚姻和溫存體貼的關懷。加上十多年的堅持向我做了證明。更何況,我沒有時間和機會去疑問去試探。自嫁給林澄的那天起。我就由不諳世事的女孩兒迅速變身為能夠照顧襁褓中嬰孩兒的媽媽。我需要面對、體會和學習的事情實在是太多太瑣碎。倒省略了無端的情愁幽怨。
與愛情之參差多姿不同。親情尤其是母親的愛則只有一種表達方式,那就是無條件、無要求并且無論結果。有人說。這是因為母愛源自血脈。源自世界上惟一一種真正讓兩個人親密如一的方式——孕育。
可是,我深愛小菲。雖然她的基因圖譜里沒有我的DNA序列。但我用時光參與合成了她的人生。雖然她不曾在我的子宮里居住過。但我心房中最五彩繽紛的那一間永遠屬于她,而且僅僅屬于她。
最先明了這一點的自然是小菲的爸爸——我的丈夫林澄。當年,儒雅的他每周都會來圖書館。借閱一撂撂我看不懂的大部頭。這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接著。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他一次都沒有來。也不知為什么。我捧著幾本按他開的清單新進的書。冒失地闖去了他的家。他正在照看孩子,滿屋狼藉的奶瓶、尿布和玩具讓他有些狼狽。他接過我手里的書,立即高興起來。用他深沉的聲音對孩子說:“小菲,別哭。聽爸爸給你讀書啊。”他一只手抱著孩子,一只手翻開那本生物學著作讀了起來。就像朗誦長詩或講述童話一樣自然。小菲好奇地仰起了臉。而我也在那一刻怦然心動。
于是,我知道了楊曼,因為得到出國研讀的機會。毅然給僅兩個月的女兒斷了奶,然后走了。林澄的老母親得留在家里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請的幾位保姆都不太合意總在調換中。他只有一身挑起教書和育女的重擔。
第一次將小菲抱在懷里。她本能地側過小臉在我的胸前拱來拱去。我蓓營一樣的乳房似乎在瞬間飽滿豐盈,蓬勃盛開。我臉羞得通紅,小菲感應一般咯咯地笑了起來。抬眼看林澄,他的眼底一片溫和靜好。
半年后。楊曼寄來了一紙離婚協議書。她在信中說:“請原諒我的自私。大開眼界的學習讓初萌的女權主義種子拔節生長,我需要無羈絆、無牽礙的自由狀態。倒不如放手。你也可以給小菲找一個合適的母親。給自己找個長久的伴侶。”
她的言語看似委婉。卻擺明了對我這個繼任者的定位。我是小菲合適的照顧者,是林澄可以執其手、偕其老的陪伴者,但她沒說到愛,無論是愛情,還是母愛。
幸好。我沒有太多受到楊曼的困擾,因為我真切地感應到了愛。并且是兩份,如此完整而無缺。我嫁給了林澄,做了小菲的媽媽。婚前,我告訴林澄,我患有先天幼稚子宮及卵巢發育不良。今生可能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林澄用他寬大的擁抱安慰著我。我想。他私心里大概也會因此慶幸吧,慶幸命運成全我對小菲的全副身心。
2
林澄惟有一次懷疑過我對小菲的愛的純粹。
那時小菲8歲。讀小學三年級。不太熟悉的人對我和小菲的評價往往來自兩方面。一個是長相(我的眉目淡淡的,而小菲則遺傳了楊曼的深輪廊);第二個卻是:“你對女兒實在是太寵了”。
衣食住行的無微不至自然不必細說。我對小菲還有著極大的耐心。以安全和健康為惟一底線。無論她做了什么頑劣搗蛋的“壞事”。我從來沒有發過脾氣。她說“不”的事情我絕不執拗要求。她欣之樂之的事情我趨之隨之。
林澄的不滿也由之而來。他理智縝密地分析說:“別人家的媽媽在孩子幾歲時就會送去學樂器,學跳舞。上小學了。更會積極和老師配合。每天的作業必須做完才許睡覺。雙休日還要去學奧數。你倒好,什么都由著小菲的性子來。家里特地買的鋼琴變成了你每天彈給她昕。這個星期帶她去博物館閑逛。那個周末到郊外捕蜻蜓……我真懷疑了。你對小菲是不是欠缺當母親的責任?”
不是沒有委屈的。那一刻我只覺滿腹心事如蒼茫江水上的孤帆遠影。他居然讀不懂。其實,單單只做一個嚴格的母親是件容易的事。無非是熬更守夜地逼著她將那些已經會讀會認的生字寫個上百遍:無非是連吼帶罵地強迫她去上數學或英語補習班:無非是棍棒之下敲打著她練習鋼琴。直到她不能從樂音中感受心靈之震撼與微瀾。變成一種機械運動……
可是,那是小菲愿意去做的嗎?
我默默地從小菲房間里取出我和女兒的“秘密”——一本“母女日記”。每天或者她寫一段,或者我寫一段。一直堅持著記到現在。這是自小菲4歲開始學習拼音之后。由我提議的。每年,我們母女倆都會一起去挑選一本日記本。或者粉紅綢緞面,或者泛黃書寫紙、里面還夾著許多她心愛的寶貝。比如春天里的第一朵白玉蘭花瓣。比如她親手采集和制作的紅葉標本。
林澄一頁頁地翻看著。臉上慢慢有了笑意浮動。小菲在日記里寫:“我可能是天生的手笨吧。照著樂譜,老師說我彈出來的都是碎片。可是,我喜歡聽媽媽彈鋼琴。她有雙巧手。會把碎布頭縫起來。變成一件漂亮的裙子。”……“真苦惱啊。爸爸要知道肯定又會生氣的。媽媽說爸爸小時候數學從來都是滿分。可我呢,不是粗心就是大意。幸好,媽媽說她只會告訴爸爸我的語文是滿分。”我的評注則是:“你爸小時候語文成績肯定沒你好,嘿嘿。”
林澄的神情突然凝重了。那一頁來自小菲的疑問:“每年的生日還有圣誕節。我都會收到寄自巴黎的明信片和照片。照片上的人真美啊,爸爸說她是一個很關心我的阿姨,是嗎?我不信。”下面是我滿滿當當的回答:“你自然不會相信。不僅僅因為那相似的容貌。還因為你骨子里與她一脈相承的靈性和傲氣。是我要求你爸爸必須將明信片和照片交給你的。因為媽媽相信。你是個敏感而且懂事的女兒。你會從中體會到愛
而不是傷害。是的,她是你的母親,生你并且哺育了你兩個月的母親。你的第一個問題肯定是。為什么她會離開你?你要堅信,她愛你,和媽媽一樣。也許沒有我細微,卻可能比我寬廣:也許沒有我具體。卻可能比我理想:也許沒有我這么煙火氣。卻可能比我對你未來的人生更具影響力。這些話,也許你現在還看不懂。那么就先放一放。繼續你快樂的日子。將來有一天,她會向你說明她的理由。而如果你需要我的答案,那就是:也許冥冥之中上蒼給了我一個機會。讓我能夠做你的媽媽。好好地愛你。并且陪伴你最初的人生。”
我默默地看著他——我的丈夫、我的愛人、我女兒的父親。而他終于無言地擁抱了我。我聽得見他心底所有的情愫,交織著感激、欣慰、驚奇,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愛意。
3
楊曼是從小菲9歲時開始。每年都回來度假。并帶著小菲外出旅游一個月的。她一開始自然有些忐忑,擔心我的態度。在和林澄見面之后,她約我單獨在酒店相見。
如同想象的。雖然她已人到中年。卻依舊裝扮鮮艷,美得肆元忌憚。只是在說起離開女兒的時光時。她才像一個母親:“是的,我知道,雖然我逃過了撫養孩子的瑣碎勞累。但是我也錯過了其中點點滴滴的平凡幸福。”
事隔多年。再回頭談論對與錯、功與罪。還有什么意義?我很坦然地告訴楊曼:“你知道嗎?其實你不是我的敵人。相反,你是我今生最想成為但永遠沒有可能成為的那種女人。”我告訴她小菲的所有。小菲也許是世上與她最相似的那個人了——小菲的語感有著渾然天成的通透。小菲熱愛自然并能細膩感受四季、天空、海洋還有一切動植物;小菲頭疼理工學科的知識點。拙于廚藝、女紅等手工。對她父親嚴謹認真的治學態度本能地敬仰卻永遠學不會……
楊曼身子前傾。認真地聽。仔細地想。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末了,楊曼小心翼翼地問我:“我可以把小菲帶出國嗎?也許國外的學習環境更適合她的成長。”
想了很久。我終于還是拒絕了:“我一直通過林澄、通過中文系的老師還有網絡在了解你。我知道你現在經濟條件不錯,每年著書、發表論文,同時還在華文報紙上開有專欄。但我能想象到你工作日程安排得有多滿。你面對的領域太寬廣。這些是我做不到的。而對現在的小菲來說也不合適。她還是個孩子,目前更需要的應該是一個能有足夠的時間關注她、照顧她、愛她并且像泥土愛植物一樣平凡樸素的媽媽。”
只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楊曼。她向我道歉,她以為我僅僅是因為小菲而犧牲了做母親的機會。這是我和林澄的秘密吧,我告訴她,我愛林澄。不僅僅因為他是小菲的爸爸,一如我愛小菲。不僅僅因為她是林澄的女兒。
臨分別的時候,楊曼突然問我:“你知道法拉奇嗎?世界上最著名的女記者,寫《風云人物采訪錄》的。做她那樣一生保持心靈獨立和自由的女人。是我的夢想。”
我笑了。法拉奇一生傳奇。自小惟一的信念就是“要去工作,去旅行。去全世界”,她思想深邃、見解獨特。拒絕婚姻卻同樣愛得忠貞熱烈。她曾經有個孩子卻因為意外而失去。我告訴楊曼:“法拉奇采訪鄧小平、基辛格、阿拉法特等領袖人物時。筆力遒勁地解剖權威。然而,我更喜歡她那本《給一個未出生孩子的信》,她說,她‘一生只嫉妒有孩子的女人。”
楊曼怔了一下,然后擁抱了我。那一刻,我知道,我和她如此惺惺相惜、心意相通。
4
小菲和楊曼處得不錯。她用法語喊楊曼為“maltlan”:外出旅游絕對不跟團。自己規劃線路安排食宿;聽西方音樂。并開始寫古典樂樂評:喝干紅和啤酒。偷偷喝醉過一次。只為嘗試天旋地轉的滋味;拍大量的風景照,買一堆稀奇古怪的民族風情飾物掛在身上:也會向楊曼打聽當初與父親相識相戀的經過。展示暗戀她的男孩兒寫來的情書以及她的心動或不屑。還會孩子氣地評價楊曼現在的男友……
只是。無論到了哪里,小菲每晚臨睡前都會給我打電話。她會調皮地問我:“給你和爸放假呢,你們開心嗎?”我也興致勃勃地告訴她在這難得的一年一次休假期,我和林澄的種種安排。她有時興奮,有時也失落:“媽媽,那你會想我嗎?”
我就輕嘆著說:“每天。我都會想起你——在彈你最愛聽的樂曲的時候:在做你喜歡吃的糖醋排骨的時候:在記咱倆的秘密日記的時候;或者。只是在替你照顧陽臺上的植物的時候。”
小菲的聲音就會柔柔地從話筒那端傳來:“我愛你,媽媽!晚安。”
轉眼。小菲讀高三了。和林澄、楊曼商量之后。我們把對未來的選擇權交給她自己。她可以選擇在國內參加高考,畢業后找份喜歡的工作。談幾場轟轟烈烈的戀愛,然后結婚生子,過上安穩、順遂的日子:也可以選擇去法國與楊曼相聚。但需要她快速過語言關。獨立申請國外大學。自主選專業求發展,課余時間還要自己打工掙生活費。楊曼有熱愛的工作和隨性的生活。幫不上她太多。也許海外求學就意味著漂泊、孤單和動蕩。
小菲認真地關起門來考慮了三天。最終作出了決定:她要去美國。報考導演系。林澄真的呆住了,他幾乎是喊了出來:“什么?美國?那里你一個人也不認識。導演?除了愛看碟片,沒感覺你有什么這方面的潛力。你,你真是太任性了!”
小菲卻是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向她父親匯報和分析她的理由。入夜。林澄嘆息著問我:“你一定是同意的,對吧?她做什么,你都是贊成、鼓勵、全力以赴支持的。”
我但笑不語。林澄久久地瞪著我,最后狠狠地說:“你應該高興嗎?你全身心培養、用一輩子去愛的女兒,長大了卻沒有你的從容淡定、溫柔寧靜,反倒更像她的生母。桀驁不馴。只循著自己的性子做事,只顧著追求自我和個性解放。”
是這樣嗎?我的笑容里一定有一絲的憂傷。我告訴林澄:“小菲一定不會成為我。雖然十多年來是我陪著她長大;也不會成為翻版的楊曼。雖然天性中她更多地繼承了母親的特質。她只是成為她自己。我們應該為此而高興。”
如今的小菲已經前往美國了。她特別忙。如饑似渴地學習。課余跑去各影視公司打工。從編劇的打字謄寫員開始做起。直到后來當了補助場記。她自己設計制作光怪陸離的DV短片,在每一個母親節和我的生日時寄給我。還有,她也戀愛。甚至有一次打了個奇怪的電話給我:“媽媽。如果有一天我突然帶回個孩子給你,你會怎么想?”
我的心,陡然間懸了起來,又慢慢地放了下去:“如果是你決定要的,我就會樂意接受。”電話掛斷后,我收到小菲發來的短信:“我想。也許我的身上遺傳了很多maman的浪漫和任性。也遺傳了很多爸爸的思辯與執著。可是。關于生命,關于愛,卻源自你,親愛的媽媽。”
那天晚上。我無意中在報上讀到一條新聞。說法國科學家最新研究表明:哺乳動物里母親的乳腺會分泌一種名叫2MB2的母乳外激素。這種揮發性的化學分子引導嬰兒找尋到母乳的源泉。并激發母愛。
我沒來由地哭了。又笑了。我想,每個女人都如此不同。有的屬于更寬廣的舞臺。有的將家庭當作歸宿;有的視獨立和自由為生命。有的心甘情愿選擇犧牲和陪襯;有的會有孩子,有的卻沒有;有的哺乳,從而感受乳房在拉丁文的詞根等同于“mamm”(媽媽)的深刻含義,有的無法哺乳。卻同樣分泌那神秘的2MB2母乳外激素。
只要有愛,女人天生都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