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空間

老 鷹

放學時去幼兒園接孩子。航航一看到我就告堅堅的狀：“堅堅中午尿床了。挨老師批評了。”我一聽。忙不迭地批評堅堅：“是不是又偷著喝牛奶了?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也是偷偷喝牛奶。把弟弟一身都尿濕了，再有下次，我可要打人了。”堅堅用右手使勁地擦眼睛。裝出要哭的樣子。我皺著眉頭往前走。心頭的怒火足可以煎熟雞蛋。

在大門口遇到航航班上一同學的家長。她看看航航，又看看堅堅。奇怪地問我：“你有兩個孩子啊?”“不是。這個是我小叔子的，他爸爸、媽媽外出打工了，所以他在我這邊上學。”我貌似賢良地告訴她，心里卻把那一大家子都恨得咬牙切齒——兩口子鬧離婚不管孩子。家人恨鐵不成鋼。也不幫他們管孩子。我倒成了他的第一監護人——孩子由爺爺、奶奶帶著的時候。大家都憤恨不平。一會兒嚷嚷著要把孩子送到浙江他媽媽打工的地方去。一會兒又說要送到縣城他爸爸的情婦那兒。后來安頓到了我這兒。就再沒有人慷慨激昂了，仿佛這便是最讓人滿意的結果。

不錯。我也有一個上幼兒園的兒子。我不用坐班，工作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可是。我并不輕閑。而且我極討厭沒完沒了的家務。帶著航航一個孩子。我都經常感到心力交瘁，再加一個孩子。我覺得自己的世界都被打亂了。

堅堅被他爸爸送過來的那晚。我跟老公狠狠吵了一架。

“他們出餿主意把你媽支走。那讓他們管啊，送到我家里來干嘛?”我氣呼呼地問。老公見我臉色不善，笑嘻嘻地說：“我們家里不是也有一個孩子嗎?一頭牛也是看，兩頭牛也是看。況且人家專家都說帶兩個孩子對孩子的身心健康更有益。可以讓他們從小就懂得友愛。懂得分享和競爭……”還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這話你聽誰說的。就把堅堅給誰送過去。讓他去跟他們的孩子友愛、分享和競爭!”

這下老公也怒了：“你太沒有同情心了，就算堅堅不是我的侄兒，是個孤兒。到了我們家里，我們也應該對他好。”我說：“他要是孤兒我還可以考慮收養他。但問題是他不是孤兒。他的父母不盡責任。還有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還有姑姑、小姨。怎么也不應該輪到我的頭上。”老公說：“我是他親伯伯!”我說：“好，你是親伯伯。以后堅堅的事情全歸你管!”

吵完架。我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卻把呼嚕打得山響。半夜里。我突然想起之前婆婆跟我說過，堅堅經常尿床。每天晚上至少要喊起來小便一次。如果晚餐喝了飲料，或者飯后吃了水果。夜里要起來小便三四次。我推了老公一下。讓他快去喊堅堅起床小便。他翻個身，又繼續打呼嚕。

我知道他是故意不醒的。可我不敢再把時間花在跟他斗氣上。我更擔心褥子被堅堅尿濕。于是趕緊爬起床走到堅堅的睡房里。把他從床上喚起來。拉著他往廁所里走。他睡意沉沉，眼睛都沒有睜。雙腳在我的挾持下機械地向前邁著步子。到了廁所也不褪褲子。就那樣呆呆地站著。我只好幫他褪下褲子喊他尿完尿。又挾持壞人一般把他押送到床上。

回到床上，老公涎著臉湊了過來。說：“老婆，辛苦了。我就知道我老婆好，是刀子嘴。豆腐心。”我狠狠捶了他一拳：“我只是不想天天洗被子，你別自作多情。”

晚飯后，我拖完地把垃圾放在門口。準備待會兒下樓再扔掉。堅堅和航航在房間里追追趕趕。一下子把垃圾桶碰翻了。垃圾全部倒在門口的鞋子上。我正滿腹牢騷地清理。航航又鬼哭狼嚎起來。說堅堅把他的遙控小汽車弄壞了。

原來。堅堅在航航發動車子的時候一腳踩在小汽車上面。把車子的輪胎踩掉了。車身也踩扁了。那可是過年的時候，小姨花一百多元給他買的新年禮物啊!我氣得又將堅堅狠狠訓了一頓。

堅堅比航航大一歲。個子比航航高了很多，無論是爭零食還是搶玩具。都占絕對優勢。他長得快，吃東西也厲害。家里的蘋果、橘子、糖果他吃個沒完，冰箱門一天要開好幾次。有幾回他吃冰棒和冰西瓜過多。拉肚子，褲子、被子全弄臟了，還打了兩天針。我惱火不已，便不再在冰箱里放吃的了。他就帶著航航四處翻找，書柜、衣柜、鞋柜。甚至廚房里的碗柜，一個地方都不放過。

我承認自己不是一個高尚的人，從心底里無法將堅堅和航航放在同等位置。同樣是在房間里打打鬧鬧。總覺得堅堅的腳步聲格外響一些。尖叫聲格外刺耳一些。同樣是吃肯德基，航航狼吞虎咽顯得可愛。堅堅狼吞虎咽卻覺得他自私。事實上，因為有了一個吃東西的競爭對手。航航吃東西也厲害多了。堅堅把吃剩下的藏起來。他也學著藏，有時藏在被子里，有時甚至藏在鞋子里。我一般都會罵航航，但是到最后一句便會落在堅堅身上。說：“堅堅。你不要帶壞弟弟了，弟弟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開學后的第一個周末。我爸爸過生日。我周五打電話給老公的弟弟。告訴他我們要回家給爸爸過生日。叫他周五晚上把堅堅接回去住兩天。他答應了。晚上卻沒有來。周六早上打電話給我。說他有事外出了。要晚上才能回來。要我把堅堅一個人放在家里。才6歲的孩子。我怎么敢將他一個人放在家里。便打老公姐姐的電話。姐姐說她也沒空，在栽樹苗。要我放在家里就是。說堅堅經常一個人在家里呆慣了的，沒有關系。我又打公公的電話。公公說他要去捉豬。最后，我只得把堅堅也帶到了爸爸家里。

我向老公抱怨他家里的人個個沒有責任心。把孩子當包袱，扔到哪兒就不管了。老公說：“你不也把堅堅當包袱嗎?一到周末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他送走。其實帶到你爸爸家有什么關系。你爸爸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在我們家。而且堅堅比航航還聽話。”

我氣極了：“堅堅再聽話也是一個孩子，也要我操心飲食起居吧?”

他不耐煩地說：“不就是吃飯時添雙筷子嗎?他又不要你背、不要你抱。睡覺時不要你哄，你干嘛就是覺得多了他啊?”

我的情緒更加激動：“在你眼里，當然多一個孩子就只是添雙筷子而已。因為你根本什么都沒管過!在我眼里就不同。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家務、多一份操心與責任。每天清早睜開眼。我要一個一個地把他們拖起床，為他們穿好衣服。督促他們洗臉、刷牙。送他們去學校。然后自己上班。下午要趕在5點鐘之前去學校。把他們接回家，順便買菜、為他們買零食。回家后做飯炒菜。哄他們吃飯。然后為他們洗澡、換衣服，再洗碗、打掃衛生、洗衣服，還不時要調解他們之間的小糾紛。9點半催他們睡下，半夜12點鐘要準時喊他們起床解手。一天下來沒有一點兒空閑時間。就盼著周末能喘口氣!”

老公看著我。說了一句足以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的話：“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都變成什么樣了。”

我真的去照鏡子了。在鏡子里，我看到了一個怒發沖冠的母夜叉。自己都有些認不出那是誰了。

三

是誰把原本溫柔內斂的我變成了母夜叉?是老公!是他的全家!

他有什么資格怪我?他弟弟和弟媳鬧離婚是我造成的嗎?他弟弟天天騎摩托車接送情婦的兒子，自己的兒子卻扔給我。

合情理嗎?他的家人不幫著管孩子。還在背后對我說三道四，對我公平嗎?

正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時。電話鈴聲響了。是媽媽打來的。說她幫我弄到了一個治小孩子尿床的方子，要我給堅堅試試。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我說：“媽媽。我是嫁給一個人，不是他們一家人。堅堅關我什么事啊。他們干嘛這么欺侮我啊!”

媽媽輕輕嘆了口氣。說：“傻瓜。嫁給一個人就是嫁給了一家人。因為那個人不可能是單獨存在的。他一定也是由父母生養的，一定也會有兄弟姐妹。嫁給那個人，不是把那個人從他的家庭里分離出來。而是把自己融進去。要愛他愛的人。分擔他的憂愁，他便也會愛你。愛你所愛的人。”

我知道媽媽說得對。可是做起來好難。“我真的不喜歡那個孩子。我看到的全是他的缺點。”我委屈地說。

“那是因為你心里一直不平衡。總覺得他不應該住在你家里。覺得他的到來給你增加了不少負擔。覺得他的家人心安理得地把孩子放在你家里不聞不問是欺侮你……其實。你反過來一想。這不說明他們都信任你嗎?孩子由老人帶著。太嬌慣。對孩子的成長不好。放到情婦那里。怎么能放心啊?孩子的媽媽到外面打工也只是一時跟男人賭氣。過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的，哪個當媽的舍得丟下自己的孩子啊!你就耐點兒煩，好好幫著帶一段時間。孩子都有優缺點，兩個孩子一起成長。性格方面可以互補。不也很好嗎?你把心胸放寬一些。多看好的一面。便不會這么極端了。”我恨恨地說：“就你偉大。”心里卻舒坦些了。

吃過晚飯，我開始給堅堅熬荔枝水。堅堅和航航在書房里玩積木。玩一陣。又拆了放進塑料小桶里。我看到地上還扔了幾塊。便問堅堅為什么不把那幾塊也放進去。他說：“放不下了，我把水彩筆放在桶里面了。”我問他為什么要把水彩筆放進桶里面，弄得積木都放不進去了。他認真地說：“我覺得水彩筆重要一些。”

我心里一動。如果說愛也有空間的話，那么在這有限的空間里存放的這樣東西多了，那樣東西相應就少了。自從堅堅到了我們家，我在里面放入了太多的怨恨與不滿。那些情緒將我原來的溫柔、善良與寬容全擠了出來，讓我的日子一片狼藉。四

清除了大腦里的不良情緒。重新開始打量堅堅。我發現他身上真的有很多以前被我忽略的優點。他愛學習，每天一回家就讀書、寫字、畫畫，從不要人督促；他記憶力好，老師教過的兒歌全都能背出來：他懂得籠絡大人的心。我坐在沙發上嗑瓜子，他會悄悄地給我放一杯水在旁邊：他很愛惜自己的東西。書本、文具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他講衛生。吃過飯便自己拿紙擦嘴、擦手；他自理能力強，洗臉、刷牙、上廁所都能單獨完成……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我該感到何等榮幸啊!

那天晚上。航航一直纏著我要我講故事。我卻還有事沒做完。便安慰性地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口。說：“寶貝兒晚安。媽媽還有事。明天再給你們講故事。”當時堅堅就睡在航航的旁邊。望著我。臉上寫滿了羨慕與渴望。我馬上就意識到。他也還是孩子。一個媽媽不在身邊的孩子。他更需要愛。于是，我俯下身子，在他的臉上也親了一下。說：“堅堅晚安!”

沒想到他對我特別依戀起來。周末從爺爺家回來帶了一包花生。到家里就端到我面前問我：“伯娘你吃花生嗎?”我說好。他便站在我身邊看著我吃。后來看我不吃了，就說“伯娘。我端到客廳里給他們吃去。你要吃了我再給你端過來。”三八婦女節下午。他回到家拿出一把粉紅色的小塑料梳子，說：“伯娘我送一個禮物給你。”我問為什么要送我禮物啊，他說：“老師說今天是媽媽的節日，要送禮物給媽媽。”我的眼眶馬上就濕了——那把小梳子是他從家里帶來的，一直放在文具盒里。應該是他珍愛的東西吧。可是他卻慷慨地送給了我。我無意之間的一個舉動，便讓他開始絞盡腦汁地想著要感恩、要回報。他的懂事、讓我第一次有了心疼的感覺。

我問他：“伯娘經常罵你。為什么你不恨伯娘，還送禮物給伯娘?”他答：“伯娘對我好。天天送我上學。還給我買好吃的東西，罵我也是為我好，是想讓我改正缺點。我媽媽原來還打我呢。我都沒恨她。因為我知道她是為我好。”聽著他成人氣十足的回答，我再一次慚愧不已。他小小的腦瓜里，原來裝的更多的是我對他的好。與他的大度相比。我顯得多么自私。

如今。當我一手牽著一個孩子在外面走時，如果有人問我，你怎么有兩個。我會得意地說：“是。我有兩個。這個是哥哥。這個是弟弟。”這時候。在別人的恭維聲中，堅堅會看著我狡黠地笑。

5月我過生日。生平第一次收到了老公送我的玫瑰花。一共九朵。里面還有一張卡片：“送給我溫柔美麗的妻。”我笑了。因為我看到。幸福又向我張開了雙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