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英姿
我惟一的發泄對象
是9歲的女兒那天晚上。我本來沒有想要跟蘇米拉發火的。盡管在檢查她的家庭作業時發現了好幾個錯誤。我也只是要她更正而已。我知道自己情緒不好。任何一點點不滿都可能成為導火索。引爆我滿腔的炸藥。而在這個家里。我惟一的發泄對象只有她——我9歲的女兒蘇米拉。
可我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在我努力心平氣和地問起她中午在學校的休息情況。而她鎮定自若地告訴我一直在教室里午睡后。我的情緒還是失控了——下午我去菜市場買菜時。鄰居李奶奶告訴我。她中午到精品店去給孫女買發夾。看到蘇米拉和兩個女孩子在那兒買東西。馬上就要期末考試了。蘇米拉和同學怎么有時間上街?蘇米拉一口咬定自己中午在教室里午睡。直到我問“那人家為什么在精品店看到你”時,她才停止喋喋不休的申辯,承認自己陪同學去街上給要過生日的朋友買禮物去了。我問她:“你們學校中午可以不午睡的嗎?”她說不可以,她是趁老師不在。偷偷從校門口溜出去的。我狠狠地打了她兩巴掌。警告她如果再有第二次就干脆別上學。當個街頭混混算了。
在我對著蘇米拉咆哮的時候。門鈴響了。李可妮回來了。我馬上收起滿臉的憤怒,接過她的書包,溫和地問:“餓了沒有?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豆莢炒茄子。”李可妮說:“今天天氣太熱了。我想吃稀飯。”我有些為難:“可是我已經煮飯了。明天再吃稀飯好不好?”李可妮任性地一甩頭發。說:“那我今天就不吃。明天吃。”
我只能重新淘米、泡綠豆、剝花生。問李可妮:“可不可以不放玉米?家里沒有新鮮玉米了。”李可妮搖頭道:“不放玉米不好吃。”我說:“那你去樓下的超市買一個玉米來好不好?”她馬上打開書包說:“我要做作業,讓蘇米拉去吧。”蘇米拉正躲在房間里傷心落淚。我只好自己跑到樓下買了新鮮玉米上來。
一個人在廚房里忙碌的時候。我感覺鼻子酸酸的。午睡時間和同學溜出去玩真的罪不可赦嗎?我像蘇米拉這么大的時候。不也經常和同學一起利用午休時間溜到學校后面的山上去摘野草莓嗎?也沒見我們現在有多膽大包天、違法亂紀。我為什么要因為自己心情不好而遷怒于她呢?這家人里。我是摻進來的生水
三天前。李強的父親過生日。我和李強拿了200元錢。還買了200多元的禮物。吃過飯后。李強去鄰居家玩牌了。我和他的哥嫂在一起聊天。哥哥突然問我:“你們去年給爸爸、媽媽的生活費還沒有拿吧?”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問:“什么生活費啊?”“就是一年給他們1000元錢的生活費啊!”嫂子在旁邊解釋。我笑笑說:“我們拿了啊,過年的時候給爸爸和媽媽一人拿了1000元。”哥哥說:“那是壓歲錢。怎么能算生活費啊?”我不以為然地說:“我不清楚。李強好像說生活費就包括在那里面吧。”
哥哥的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給爸爸媽媽拿了壓歲錢就不拿生活費了。哪有這樣的道理?壓歲錢是小輩們自愿拿的。生活條件好多拿一點兒。生活條件不好少拿一點兒。沒有人會怪罪。但是生活費是義務和責任。都得拿。不然傳出去不好聽。又不是生活維持不下去。父母的一點兒生活費都賴。”
我忙解釋說:“不是賴,是有點兒誤會而已。我們以為拿的壓歲錢是可以算數的。如果不能算數,就讓李強再拿1000元吧。”
沒想到哥哥還是生氣地說:“什么叫再拿i000元啊?把父母當叫花子啊?媽媽還不讓我說。怕引發你們夫妻之間的矛盾。我們也是拿你當自家人,才跟你說的。我們的爸爸、媽媽其實是好打點的,身子骨硬朗,不要我們侍候。如果像那種常年患病這里疼那里疼的。只怕這點兒錢還少了。”
我低著頭撫弄手指。心里委屈極了。過年的時候。李強的哥哥給父母各拿200元,李強的弟弟一分錢都沒有拿。我們拿了2000元。他們還嫌我們沒有拿生活費。平時過節或者老人生日。我們都是拿200元錢,還買一大堆禮物過去。他的兄弟姐妹每人都只拿100元錢。什么也不買,老人的心卻還是只打我們的主意。
為什么要那樣偏向他們。原因只有一個:我和李強是再婚。我還有一個拖油瓶女兒。他們便總覺得一家人里,我是摻進來的生水。
再婚的夫妻是泥砌的墻
原本我是有工作的。雖然薪水不高,養活自己和女兒還是綽綽有余。他們對我的排斥也沒有這么強烈和明顯。但是金融危機把我的工作給“危”掉了。家里的經濟便緊張起來。一家四口全靠李強的3000多元工資維持生活。家庭關系也變得緊張起來。每一次家庭聚會。哥哥嫂子說話都含沙射影,公公、婆婆對我的態度也越來越生硬。
都說再婚的夫妻是泥砌的墻,經不起風吹雨打。一年以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堵墻的完好。雖然知道其實裂縫已經存在。卻佯裝不知。因為我已經不是二十多歲的可以任性、可以把面子與尊嚴看得高于一切的年齡了。
在第一樁婚姻里。我就是因為過度地看重面子和尊嚴,帶著孩子凈身出戶,以為那樣就算懲罰了那個負心的男人。可前夫很快又有了新的家庭,我卻越來越感受到一個單身母親的艱難。
在一次朋友聚會上,我和李強坐到了一塊兒,由談孩子的教育到失敗的婚姻。同病相憐的感覺讓我們成了知已。通過幾次電話后。他向我提出結婚。我有些猶豫。因為我除了孩子一無所有,他說他不在乎我的孩子。因為他也有一個孩子,這樣正好可以扯平。我擔心兩個同齡的小女孩兒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會有摩擦。到時會讓我們的關系也變得緊張。他說:“不會的,我們都是成熟的大人。一定可以妥善處理好跟各自孩子的關系。”于是,在我們認識八個月后。就成了一家人。
李強的父母和家人一開始就反對我們的婚事。他們希望李強找一個沒有孩子拖累的女人。事實上以李強的條件。找個未婚的對象并不難。可李強卻認準了我。后來他告訴我,他的一個同學再婚的時候就找了一個沒結婚的。結果那個女孩子處處跟孩子爭,還老埋怨他心里只有孩子沒有她。吵得他最后不得不再次離婚。因此,他吸取了教訓。絕對不找沒結過婚的女孩子。因為婚姻講究的是同步。如果不同步。便會再次跌倒。
我打心眼兒里感激李強。感激他給了我和女兒一個安穩的家。他不僅對我關心體貼,對我的女兒也視如己出。不僅平時給孩子們買衣服、買玩具都是兩套。一點兒都不偏向。還動用關系把我的女兒也轉到了李可妮的學校。因為那所學校教學質量好。又離家較近。
投桃報李,我對李可妮也如親生女兒一般,無論吃的穿的玩的。都優先考慮她的喜好。再婚男女。孩子是最大的心病,對對方的孩子好,比對對方好更重要。我們都深深明白這一點。我想,如果沒有金融危機。如果我不失業。我們算得上是和睦幸福的一家人。可是,有些考驗總是說來就來。蘇米拉的夏令營之旅再次泡湯
臨近暑假的時候。學校組織了北京之
旅夏令營活動。時間為半個月。費用3200元。李可妮第一個報了名,回家跟李強一說。李強皺起了眉頭:“你為什么不跟大人商量就自作主張?3000多元是個小數目嗎?爸爸得辛辛苦苦工作一個月不出任何差錯才能掙到這筆錢。是不是全家人一個月不吃不喝就讓你去夏令營?再說,北京你不是去過了嗎?這回不要去了。就在家里呆著。”
李可妮急得喊了起來:“那是去北戴河……不管,反正我要去!我都跟老師說好了!你不給錢,我找我媽媽要。”
李強氣得臉都綠了:“你媽媽是印鈔票的嗎?她有能力滿足你所有的無理要求嗎?”
李可妮叫了起來:“是的,她沒有能力,她又有了新的家庭。顧不上我了。你也是的,你也有了新的家庭,我是多余的人,我提的任何要求都是無理的!”
李強站起來要動手。我趕緊拖住了他:“既然已經報了名。就讓她去吧。老師跟前出爾反爾確實不好。”李強狠狠地挖我一眼:“你給她出錢啊?”我馬上感覺好像被他打了一個耳光。眼淚都出來了。
剛吃過晚飯。我還在廚房里洗碗。蘇米拉在客廳里大聲喊我接電話。
是婆婆。質問我們為什么不讓李可妮去參加夏令營。我只好解釋這不是我的意思。剛放下話筒。李強的哥哥又來了電話。內容大同小異,然后。李強前妻又來找我。一個晚上。我受到李強家族六個家庭成員的質問。明明李強在家。他們卻都直接點名找我,我對李強說:“你還是讓李可妮去吧。不然。你們家的唾沫都會淹死我。”
李強看了看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蘇米拉,說:“不去就不去,要去兩個都去。”
蘇米拉的目光馬上從電視上轉移到李強的臉上。一絲驚喜明顯地掛在眉梢。
我知道。蘇米拉雖然嘴上沒有說。心里還是和李可妮一樣希望去的。前年的夏令營是體驗軍營生活。我說她還太小。承諾等她大一點兒了再讓她去。其實是因為剛和李強結婚,怕他的家人對我有看法。去年的夏令營正是我失業的時候,我跟蘇米拉說等媽媽找到新的工作了就讓她參加。可一年的時間過去了,我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蘇米拉的夏令營之旅只能再次泡湯。
李強的話讓我很感動。不管是不是出自他的內心。他能想到要公平對待兩個孩子就很不錯了。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讓蘇米拉去——經濟條件是一個原因,家庭和諧是另一個原因。李強的家人本來就對我心存不滿,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能再增加李強的負擔。我對李強說:“暑假我妹妹要帶蘇米拉回鄉下住一段時間。老人們想孩子了。”
蘇米拉的頭扭了過去。看得出她的失望。我說:“其實在農村里避暑比參加夏令營更有意思,可以到小溪里游泳、捉螃蟹、捕蜻蜒,還可以到果園里吃葡萄、摘西瓜。蘇米拉你說是不是?”
蘇米拉配合地點了點頭。
是我讓她在這個家庭里沒有安全感
“媽媽,你為什么愛李可妮不愛我?”剛和李強生活在一起時。蘇米拉總是這樣問我。
李可妮比蘇米拉大兩歲。高了半個頭。和蘇米拉說話總用命令的口吻。看她的眼神總是眼白比眼黑多。蘇米拉拿一個玩具玩。她沖過去說“不許拿我的玩具”。蘇米拉在看動畫片,她走過去不由分說就換臺。蘇米拉愛吃雞蛋蔥餅。她說聞不得蔥味。鍋煎了雞蛋蔥餅后炒的菜都不吃……我很少批評李可妮。而是再三叮囑蘇米拉要尊重姐姐,跟姐姐搞好關系。蘇米拉看著我,眼里滿是委屈的淚。
我跟她解釋:“媽媽愛你愛了那么多年,現在應該愛李可妮更多一點兒。媽媽愛李可妮是希望爸爸愛你。”蘇米拉嘆口氣,說:“爸爸還是更愛李可妮。”我問:“你怎么知道?”她說:“他經常給李可妮零花錢。有時一次就給十元。也沒問她要干什么。”
我心里一酸,嘴上卻說:“爸爸做得不對,不應該那樣做,我明天說說他。”蘇米拉忙說:“媽媽你不要說。爸爸會生氣的,他生氣了要是不讓我們在這兒住了。我們怎么辦啊?”
我的心驀地一痛——原來我9歲的女兒都有了憂患意識。都明白離開李強。我們會居無定所、無依無靠,難怪李強的家人和鄰居會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我知道,是我把這種情緒無形中傳遞給她的。是我讓她在這個家庭里沒有安全感。
我第一次承認自己對蘇米拉的愛
蘇米拉一放假就跟著上大學的小姨回老家了。李可妮去北京參加夏令營了。我四處奔波找工作,曬得像個黑人。
李強不解地說:“現在正是大學生畢業找工作的高峰期,你去湊什么熱鬧?家里又不是沒飯吃了。”我告訴他:“為了蘇米拉。”
這是和李強結婚后。我第一次承認自己對蘇米拉的愛。而此前。我一直把全部身心都放在怎么討好他、討好李可妮、討好他的父母姐妹上,從來沒有在意過蘇米拉的感受。失業后,我更是變本加厲地忽略她、苛求她,甚至拿她當保全自己婚姻的武器,從來沒想到過她還只是一個9歲的孩子。她需要的不僅僅是一個安身之所。
我把蘇米拉的語文作業遞給李強。那上面有一道用“許”字組詞然后造句的題。她被扣了一分。因為她是這么寫的:“許——允許——允許媽媽有一天愛蘇米拉。”
我看到李強眼里有一絲動容。如果在從前,我也許會感激他分給女兒的父愛。但現在。我只想成為一個強大的可以保護自己女兒的媽媽——讓自己的女兒可以心安理得地參加夏令營。可以無所顧忌地提出自己的心愿。可以理直氣壯地得到媽媽的愛。
編后:在古老的童話里,灰姑娘們的后媽總是邪惡又殘酷的,而如今。越來越多的繼母卻是千方百計地善待繼子女。極盡討好拉攏之能事。而對自己的子女則是板起面孔、嚴苛以待。以博“賢良無私”之美名。
然而。愛自己的孩子是可恥的嗎?當然不!只是。要給孩子完整的愛,必須首先成為一個獨立的、完整的人。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