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巴里·布贊(Barty Buzan) 顏 震
摘要:在英國學派研究方法中,歷史占有重要地位,英國學派依托世界歷史在研究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英國學派也成為歷史學和國際關系學的橋梁。根據英國學派的核心概念“國際社會”,提出了“首要制度”的概念,這個概念是英國學派對界定國際社會和闡釋世界歷史變遷標準的一個特殊貢獻。首要制度是國際社會的深刻的、不斷演化而來的社會結構,包括主權、外交、民族主義、殖民主義以及國際法等。次要制度與之不同,它是被國際關系學的自由主義(制度主義)者所研究的一種建構的、工具性的制度和國際組織。在定義首要制度及其如何產生、發展和消亡后,人們就可以進而關注由它們衍生出來的幾種不同類型的國際社會。在此基礎上,英國學派以首要制度的變遷為基準,對現代國際社會進行一個簡明的世界歷史意義上的敘述。最后,反思了全球國際社會的理念和更趨于核心一邊緣的現實結構之間的張力,在這種核心一邊緣結構中,西方核心和其他各種區域性的國際社會共享各種制度和存有各種分歧。
關鍵詞:英國學派;世界歷史研究;國際社會;首要制度
中圖分類號:K107;D80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559-8095(2009)01-0003-14
導言
本文旨在提出英國學派的一種研究世界歷史的方法,同時也提供一種路徑:這種路徑可以產生一種與眾不同的總體的世界歷史觀點和前瞻新世紀的當代史的視角。文章第1部分回顧了歷史在英國學派研究方法中的重要性,展示了英國學派依托世界歷史所取得的研究成果,以及英國學派如何成為歷史學和國際關系學的橋梁。第2部分通過聚焦英國學派的核心概念“國際社會”,提出了“首要制度”(prima-ry institutions)的概念,這個概念是英國學派對界定國際社會和闡釋世界歷史變遷標準的一個特殊貢獻。在此基礎上,本文第3部分以首要制度的變遷為基準,對現代國際社會進行一個簡明的世界歷史意義上的敘述。第4部分反思了全球國際社會的理念和更趨于核心一邊緣的現實結構之間的張力,在這種核心—邊緣結構中,西方核心和其他各種區域性的國際社會共享各種制度和存有種種分歧。
一、英國學派與歷史學
對歷史的關注是辨別英國學派研究方法與國際關系研究中現實主義、自由主義乃至馬克思主義研究方法的主要特征之一。由于現實主義者主要將歷史視為權力政治周而復始的循環,他們除了證實關于權力政治一般概念的長期有效性外,并不關注歷史的細節,所以他們總是回頭看(即未來與過去是相似的)。自由主義者則樂于向前看,主要聚焦于變遷和進步的動力和可能性,這些變遷和進步是現代性與生俱來的產物。因此,他們很少冒險涉足到一兩個世紀以前。馬克思主義者以擅長歷史敘述聞名于世,但其敘述的歷史傾向把國家邊緣化,或者主要是將其置于國際政治經濟結構中階級斗爭的背景之下。某些建構主義者,比較著名的如溫特,建構了一個框架體系,這一框架可以采取歷史方法來闡釋一種國際社會體系到另一種國際社會體系的演變:霍布斯式(敵人),洛克式(對手),康德式(朋友)。但這種框架至今仍未被這樣使用,而且總體上建構主義者主要關注觀念(ideas)的作用,并未試圖描繪國際體系是什么或應該是什么的“畫像”。
英國學派和建構主義相同,對歷史都不采取決定論的方法。它沒有與循環論的必然性、進步論或者源于辯證法的特殊觀點結合。它讓歷史記載自己說話,并解決這樣的問題:歷史記載給我們講述國際社會是如何演變的,為什么能夠以及為什么應該如此演變。英國學派的歷史研究傾向追尋兩個目標。一個更為總體性的目標是比較在不同時間和空間里的諸種迥異的國際社會如何演變。這個目標提供了一種更加全面的理解,國際關系至少是一種社會秩序或結構,而非僅僅是一種機械的體系。這種社會秩序的本質和動力是研究的主要對象。另一個更為具體的目標則是聚焦當代的全球性國際社會,它是如何從最初由現代早期歐洲的一種新型國際社會逐漸擴展到全球范圍的。坦率地講,在歐洲的政治映像里,這是個殖民主義與去殖民化如何重塑世界(通常表現出的是負面的東西)的故事。這是一個部分關于強權和強制的故事,部分關于西方的觀念——諸如主權和民族主義——如何成功擴散和國際化的故事。在最近有關世界歷史的著作的日益影響下,英國學派研究中的歐洲中心主義色彩正在日益淡薄,同時英國學派的研究將歐洲和世界協調起來,即歐亞大陸和非洲存在的諸種國際社會如何與一個日益擴展中的歐洲互動,并在一定程度上反過來塑造歐洲。這也是一個當某一國際社會擴展的范圍超出產生它的核心區發生的故事。當一個國際社會包括多種而非一種文化傳統時,它將如何運轉?
這種關于擴張故事的世界歷史框架體系以某些特殊的方式被扭曲了。這個故事的主要目標是將目光集中在我們所生活的當代全球性國際社會上。這種全球性的確鑿事實使當代國際社會是獨一無二的,不僅僅因為它的規模和文化的多樣性,而且它在地理上達到了閉合。大體上,一個全球性國際社會能夠以兩種不同的方式產生。一種方式或許是古代和古典世界的諸種迥異的文明中心通過彼此日益增加的聯系擴展為一體,進而需要發展出調整它們關系的游戲規則。在此種情況下,全球性國際社會有可能在文化多樣性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另一種方式是實際所發生的情況,即由諸種文明中心中的一個控制了整個體系,并將所有其他的文明中心吸納進它獨特的規則、規范和制度中來。這是一種領導(van-guard)模式,它不可避免地產生了不平等的關系,并強調“文明的標準”是非西方社會獲得成員資格的主要評判準則。領導模式產生了種種張力,突出表現在由極端集中的權力分配所產生的這種國際社會與古代和古典世界那種權力分配更為均衡的國際社會(中國、印度以及其他非西方大國的崛起)之間的緊張關系。因此,盡管存在均衡和不均衡兩種通向全球性國際社會的路徑,而且在同一地方到達終點,但相對于第一種路徑,領導模式還是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一組變化和問題。盡管當代國際社會的合法性是建立在國家主權平等,繼而建立在民族和國家的平等之上,但實際操作中的霸權或等級制與地位上不平等仍然受到人們的譴責。因此,解決與之伴生的不平等問題依然路程漫漫,并且仍然殘存著文化和政治上的不安全感。
在嚴格的地理意義上,這個擴張的故事現在宣告終結,或者說處于一種靜態階段,除非人類開始向宇宙空間拓殖。然而,將現階段看做是獨特的擴張故事與更為總體性演變的故事的一種融合,而非只看作是擴張的終結也許更有助于理解當下的世界。國際社會現在達到了全球規模,這意味著接下來的最適當的故事是,講述這種全球社會如何以及應當怎樣演變。這個全球性國際社會正在變得更加深入、同質和普世嗎?或者,更好的理解是,將其區分為西方中心加全球邊緣、或者西方中心加一系列與其有不同程度相似和差異的諸種區域國際社會呢?
二、世界歷史的一種社會結構探討: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
首要制度是國際社會中深刻的、演變而來的以及歷史性建構的社會結構,如主權、外交、民族主義、
殖民主義以及國際法等等。它們由國際關系的行為體和游戲規則共同構成,只要在歷史中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社會一政治實體之間發生互動,我們就能發現它們的存在。它們與次要制度截然不同,次要制度是由國際關系學中的自由主義者(制度主義者)所研究的一種建構的、工具性的制度以及政府間國際組織,如聯合國和海洋法。在國際關系中,次要制度的重要意義只在近兩百年的歷史中才凸顯出來。次要制度主要依據對利益的理性估算來進行研究,而首要制度主要根據共享的價值觀來從事研究。首要制度是持久的但并非恒久不變的社會結構。它們產生、演變、然后消亡,并且它們之間不同的組合會產生不同形態的國際社會。“制度”這個術語的兩種含義與其一般用法明顯吻合,在具體的意義上它可以被理解為“為了一個特殊目的而建立的組織或制度”,或從廣泛意義上將其理解為“社會或共同體中形成的習慣、法律或關系”。
關于現代國際社會的諸種制度的經典的英國學派闡述見于布爾,現代歐洲歷史經驗構成了這種闡述的堅實基礎,即在不同程度上,國家(state)可以通過被稱為國際社會的制度來進行彼此協作:均勢、國際法、外交機制、大國管理體系(the managerial system of the great powers)以及戰爭。關于制度,我們與其指一種組織或行政機制(administrative machinery),不如說是一組為了實現共同目標而形成的習俗和實踐。這些制度并沒有剝奪國家作為國際社會中發揮政治功能的中心角色,或是成為國際體系中心權威的替代品。它們是國家在發揮政治功能時彼此協作因素的一種表達方式——同時也是維系這種協作的方式。
古典威斯特伐利亞的一系列首要制度可參考布爾關于任何社會的基本要素的思想:對暴力的限制、財產權的確立以及協議的神圣性。作為國際社會和平共處的基本規則,這里更加強調的是一種更為保守、多元主義的觀點。另一些人對首要制度提出了其他的補充,尤其是主權、民族主義、人權、殖民主義、貿易以及領土。這種觀點認為,國際社會是由一組首要制度構成的,其組成成分可以發生變化。例如,自1945年以來,殖民主義已經逐漸消亡,外交實際上已經轉變為多邊主義,國際法的內容也大大擴充。這種觀點與現實主義者的觀點形成鮮明對照,誠如奧努弗所敏銳觀察到的那樣,現實主義者認為:“主權是無政府狀態中唯一的規則”。
下面總結了國家間社會中首要制度的總體特征:
*首要制度具有持久性,并且認可那些共享的模式,這些模式源于國家間社會各個成員共同的價值觀,具體表現為一些規范、規則和原則的混合物。在一些個案中,這些共同的實踐和價值觀可以擴展到非國家行為體并為它們所接受。
*成為一個首要制度的條件是,這樣的實踐必須在行為體和游戲規則方面發揮創建作用。
*盡管首要制度具有持久性,但它們既非恒久存在或亦非固定不變。它們會經歷典型的成長、演進和消亡的歷史模式,這一過程遠比人的壽命漫長。一種制度在實踐中的變遷可能表征為生氣勃勃和適應(如過去數個世紀中主權實踐的變化)或者衰落(如過去半個世紀中對戰爭的合法性的限制)。我們必須要辨明各種首要制度和各種首要制度本身之間的變化。經過對英國學派討論得出的首要制度的概述,我們把它們具體化為表1陳列如下。表1中使用了“主要(master)制度”和“派生(derivative)制度”反映首要制度的嵌套性,其中,主要制度可能包含一種或幾種派生制度。

這張表格值得關注之處還有不同制度之間緊張關系的可能性。貿易、民族主義、人權、殖民主義與主權、領土、外交、均勢之間并非完全吻合。主權、領土、外交以及均勢是一組和諧組合。它們不能保障和平,但它們互相補充,沒有必然的矛盾。市場、人權與殖民主義產生了矛盾。而人權與主權/不干涉之間的矛盾已在英國學派的著作中得到很好的闡釋。殖民主義與主權存在矛盾,它產生一種不平等的社會,一種威斯特伐利亞和帝國模式的混合物。市場原則引發了與主權、領土更不用說和均勢之間的緊張關系,這已經在國際政治經濟學和全球化的著作中得到了充分研究。民族主義及其所帶來的人民主權和自決權,與其他主要制度(主權、領土、貿易,有時甚至是外交)產生了突出的矛盾,梅耶爾對這種情況進行了很好的研究。表1中遺漏了環境保護主義,杰克遜認為環境保護主義是管理或托管這個星球的第四項責任范圍(繼民族、國際和人道主義之后)。在這方面,英國學派的學者很少進行關注,部分原因在于這個問題只是近來才凸顯出來。
表2試圖總結構成當代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盡管其中有些制度還存有爭議。表2也初步地顯示出首要制度與次要制度二者之間是如何關聯的,盡管本文沒有完全厘清次要制度與幾個首要制度之間的關聯(如與主權、外交、自決權密切相關的聯合國大會)。同時,還要特別注意市場和大國管理以及它們的派生制度如何遷升為首要制度。

我們同樣可以對首要制度進行功能上的理解。杰克·唐納利已經沿著這條路徑進行了最初的探索,他選擇了一種功能邏輯作為方式來建構布爾對社會的理解,并以這種方式提出了上面簡單表格中英國學派的明顯缺陷。由于構成國際社會的各種實體是集體的和社會的建構,所以它們有著自身獨特的溝通和認可問題。這種社會特別需要明確何種集體的行為體具有成員資格,何種沒有。因為各種實體是集體性的,它們同樣需要建構如何溝通的規則,以及哪個實體的聲音可以視為權威性的。除此之外,歷史上對于次級秩序社會易于理解的核心關注在于商貿和戰爭。布爾捕捉到了這一點,他分別強調對于武力使用的約束和財產權的分配。為從事商貿或抑制戰爭手段,有必要引入布爾關于社會第三個要素的觀點——理解協議的神圣性。因此,我們能夠基于五種功能開始對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進行一種功能性的分析:
成員資格(membership)——何種實體可以被接納為國家間社會的成員?
權威話語(authoritative communication)——誰可以被允許代表一個集體的實體發言?這主要體現在外交上。
對使用武力的限制(limits to the use of force)——何種實體為何種目的使用武力看上去是合法的?
財產權配置(allocation of property rights)——它包含政治和經濟兩個方面,分別在于誰治理(gov-ern)哪兒,以及誰擁有什么。這兩個方面是否可以被區別對待,如蒂利關于強制(coercion)和資本的對位法,或者這兩方面是否會互相糾纏在一起,如魯格認為,私有財產與主權同時產生,但上述這些觀點都存有爭議。
協議的神圣性(sanctity of agreements)——何種協議必須被遵守?這主要涉及國際法及其前身。
以上的討論僅僅是從功能的角度為理解首要制度打開了一扇門。我在此沒有足夠多的篇幅可以沿著這條思路進行深入的討論,但顯而易見的至少有兩個原因值得這樣做。首先,迄今為止,英國學派只是采取一種預先設定的、經驗主義的方式來研究制度,功能框架可以為其提供理論基礎,而且這樣做可
以與布爾的著作連接起來。其次,一種功能框架可以極大地推進懷特和沃森對處于不同時空里的國際社會進行比較,唐納利對此的看法無疑是正確的。
總結這一部分,由不同的首要制度組合可以歸納出四種模式或類型的國際社會。國際社會可以有不同的種類和形態,因此,盡管某個特定國際社會中的首要制度的數量非常匱乏,但這種制度組合的數量如果不是無窮無盡的話,至少也是相當可觀的。任何一個特定國際社會中的首要制度具體是什么的這個問題,需要在功能主義的指導方針下進行忠實于那種特定情形的經驗主義研究。即使在功能框架下,我們也無法繪制出所有時空里的首要制度的精確列表。然而,根據能夠見到的歷史記錄,大致呈現出四種類型的國際社會。從構成這些國際社會的制度來看,它們經歷了這樣的變化:從簡單稀少逐漸發展到復雜眾多,從沖突居多逐漸過渡到共存乃至趨向大同。
權力政治型(power political)
權力政治型國家間社會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充滿敵意和對戰爭憂慮的基礎之上,因此其所享有的首要制度也較少。生存是國家的首要目標,價值觀并非是種共享的必需品。次要制度幾乎不可能存在。即使為了結盟和由此所采取的某種形式的外交,權力政治型社會至少也需要權威話語。根據歷史經驗,財產權也很有可能被制度化。當商人獲得經商的特許權成為普遍現象時,貿易就成為一種制度,這種情形甚至在古代和古典時代就普遍存在了。在歷史個案中,很容易發現在共享的政治原則出現之前,外交和貿易就已經存在了。某種領土的重要性也同樣被凸現出來,這是由于戰爭和征服過程的內在關系導致的,盡管此時的領土還不具有明確的邊界。帝國與部落通常只有模糊的邊疆,而非固定的邊界線。在這種簡單的社會中,不太可能存在著關于成員資格標準的明確界定。在霍布斯式的社會中,主權可能抑或不可能成為一種制度,上述情形可能取決于宗主權,或者簡單的衡量方法是任何一種實體投放軍事力量的能力。這并不排除權力政治型國家間社會也可能具有政治制度的特征,如王朝統治或宗主權,它們存在于大多古典歷史與現代早期歐洲歷史之中。根據定義,權力政治型國家間社會不太可能接受限制武力的制度,因此,從征服被看做是建立政治統治的合法途徑的意義上來看,戰爭也可以成為強有力的候選制度。即使只是“冠冕堂皇之詞(words of honour)”,任何社會需要以某種方式確立協議的神圣性,但權力政治型社會中殘酷的生存法則不太可能以某種方式發展出國際法。
共存型(coexistence)
一個共存型國家間社會是以威斯特伐利亞均勢體系模式為基礎的,均勢被諸大國接受為組織原則,主權、領土、外交、大國管理、戰爭以及國際法是國際社會的核心制度。這是布爾所描述的多元主義國際社會,這種國際社會與1945年以前的現代歐洲歷史息息相關,并能在古希臘和中國的戰國時代覓尋到它的影子。從功能意義上,這些古典的首要制度已經涵蓋了較為完備的權威話語(外交)、成員資格(主權)、對武力的限制(戰爭、均勢、大國管理)、財產權(領土)以及協議的神圣性(國際法)。但經典英國學派文獻中關于制度的多元主義表述并未窮盡所有的可能性。在成員資格方面,殖民主義是這種社會所提供的一個選項,意味著這種社會將范圍擴展到核心區之外,同樣的情形還有王朝統治,其在歐洲完好保持到19世紀末。展現不同文化和/或宗教身份標記的“文明的標準(standard of civilisation)”,同樣可以成為成員資格的參考標準,如1945年之前的歐洲。從財產權的角度來看,與權力政治型國家間社會里的基本貿易活動相比,共存型國家間社會能夠產生更為復雜成熟的經濟制度。共存型國家間社會可能很好地繼承權力政治型社會中的商貿實踐和準則,但也會尋求改進它們。以19世紀的歐洲為例,金本位可以被視為上述情形的一種發展和改進,或許,也可以將其視為向自由主義貿易的轉向,如協商削減關稅和最惠國協議。共存型社會可能產生如機制(regimes)和政府間組織之類的次要制度,在19世紀末,這種次要制度就已經開始出現了。
合作型(cooperative)
合作型國家間社會是建立在遠遠超越了共存、但仍然缺乏內部融合的發展的基礎之上的。這個定義意味著合作型國家間社會繼承相當多的共存型社會的制度,如果它不擁有大量次要制度的話,則是不可思議的。因此不難想象主權、領土、民族主義、外交和國際法仍保存下來,盡管它們會增加新的內容并被重新闡釋。從聯合國憲章、歐盟的實踐以及關于單極和多極仍在進行的引人注目的討論中來看,大國管理的方式仍然存在。然而,合作型國家間社會看上去很有可能對于成員資格保有更為復雜的標準,對于協議的神圣性有更嚴格的制度保證,對武力的使用有更強大的約束力。確實,這種社會可能會降低甚至消除作為一種制度的戰爭,梅耶爾注意到,在20世紀,戰爭更多地被視作國際社會的解體而非體系運轉的標志。如果國家間社會在進行一種相互依存的大同式的合作,那么依然允許戰爭作為改變政治控制的合法方式就會大有疑問。在一個戰爭仍作為核心制度之一的國家間社會中,至少在一般情況下,自由主義經濟規劃和耗資巨大的科學研究規劃都不會得到發展。戰爭也許不會被消除,但其合法性被壓縮到僅保留以自衛為主的范圍內,并不得干涉民族自決權。戰爭的壓縮看上去削弱了作為一種制度的均勢,至少從共存型國家間社會的角度來看大致如此。在當代國際體系中,由于美國公開主張擁有打擊恐怖主義和遏制無賴國家的戰爭權利,這一系列相關聯的問題正在經受檢驗。
均勢是否沒落以及如何沒落,取決于這種合作型國家間社會追求何種大同主義的規劃,也取決于對合作型國家間社會的其他首要制度與這一規劃如何聯系的質疑上。無論這個共同的規劃是耗資巨大的科學研究,或是人權、集體安全、追求共同的經濟增長、環保主義、普世的宗教,或是以上或其他的一些組合,都會使局面大為改觀。如果當代西歐國家間社會被視為一種潛在的合作型社會的模式,那么市場是能夠提升為首要制度的最顯而易見的候選者。市場不僅僅意味著貿易。它不僅是一種國家如何界定和構建自身的合法性和組織的原則,如何使國家承認其他行為體,以及國家如何詮釋主權和領土。市場并不一定消除均勢的首要制度地位,但與在重商主義原則下的情形相比,它使均勢的運作更加復雜化和充滿矛盾。我在之前的著作中談到了這種自由一現實主義困境,突出表現在當代西方、日本與中國的關系中。現實主義或均勢的邏輯認為,對未來有可能作戰的國家進行貿易和投資,進而使其權力增強是不明智的。自由主義或市場的邏輯認為通過允許市場經濟來使潛在的敵人民主化并將之化解,可以降低與之作戰的可能性。
融合型(convergence)
融合型的國家間社會建立在一組國家共享廣泛價值觀基礎之上,使這些國家接受相近的政治、法律和經濟模式。這不僅意味著在所有功能方面都存在著復雜的制度,同時也抬高了成員資格的門檻。歐盟是融合型的代表模式,但嚴格來講,這種社會究竟是什么模樣,主要看它的成員國傾向于哪種政治經
濟模式:自由民主、伊斯蘭教神權、專制世襲君主制以及等級制帝國等。這種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界定這些制度的實踐和法律體系。盡管戰爭和均勢不太可能繼續發揮太大的作用,但一些多元主義制度仍然存在。在自由主義(康德式)版本下的融合型國家間社會中,市場、財產權、人權及政府與公民之間的民主關系仍然是首要制度。但若融合型模式是伊斯蘭教以及其他的話,首要制度則會根本不同。以上三種模式可能都會使人們對主權與領土提出嚴重的質疑。在霍爾斯蒂的論述中,主權與領土不一定就過時了,但是,它們復雜性正在增加,或者它們主要功能正在發生變化。出于諸多目的,融合型社會幾乎肯定會使由主權所衍生出來的不干涉不合時宜。融合的后果將趨向邦聯主義,國際體系之間的界限融為一體,我們將會看到它次要制度特征的變化。因此,次要制度將不再只有像聯合國那種論壇性質的政府間組織,也會出現如歐盟一樣的整合型組織。到達這種階段時,對暴力的制約將會成為絕對,外交在很大程度上轉變為更類似于國內政治的過程,國際法在很大程度上更像國內法,并由強制機制來支撐。
三、透過首要制度審視現代國際社會史
利用首要制度的框架,我們有可能在梅耶爾、基恩和霍爾斯蒂著作的基礎上描繪出一幅現代國際社會的動態歷史畫卷。考慮到空間的局限性,這種歷史只是表明在更深層次上還可以做些什么。梅耶爾關于民族主義和市場的研究描繪出,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首要制度在現代史中所發生的某些重要變化。為此,我接受英國學派的經典假設,即當代全球國際社會主要由歐洲發展演變而來。由于任何一種全球性國家間社會都很難追溯到19世紀中期以前,所以,運用歐洲國家間社會作為考察直至今日的各種變化的基準點是合理的。如果我們將18世紀的歐洲視作典型的威斯特伐利亞國家間社會的代表,它的首要制度可被總結如下表:

列舉出18世紀歐洲的上述特征后,我們可以嘗試填補從18世紀到現在的主要特征。總體來看,我們可能正在發現一種轉變,即根植于權力政治的非全球規模的共存型歐洲國家間社會,轉變為當今全球規模的合作型的國際社會。十分明顯,相當多的18世紀的制度被保留下來了,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這些制度是否以及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而判斷變化的標準是制度的表現以及由此形成的合法性慣例。十分明顯,正如一些18世紀的制度被廢棄(民族不平等、殖民主義、重商主義、王朝統治、精英世系與聯姻和其他有爭議的聯盟),而出現了一些新的制度(民族主義、民族平等、自決權、人民主權、市場、多邊主義、環境管理)。許多被廢棄的與新出現的制度在功能區間上是相聯系的一對(如重商主義與市場、民族不平等與平等、殖民主義與自決權、王朝統治與人民主權)。對于這些被廢棄與新出現的制度,問題是何時以及為何會發生這一切。
梅耶爾關于民族主義的著作,引入了許多其他的首要制度,這些首要制度是塑造國家間社會如何演進的關鍵動力,它不僅提供了一個起點,而且為研究首要制度之間的互動和張力提供了某種模式。梅耶爾將主要精力放在識別民族主義對引進其國家間社會的影響上。出于研究的目的,我接受這樣一種普遍的觀點,即民族主義風行于19世紀的歐洲,其思想基礎形成于18世紀,并作為首要制度逐漸被歐洲國家間社會,以及歐洲在殖民擴張中無意間產生的全球性國家間社會所接受。這個過程不是簡單地把一個首要制度添加到一個合集中。正如梅耶爾所慎重考察的,民族主義在重新詮釋威斯特伐利亞某些制度和那些已經消亡的制度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梅耶爾的主要觀點如下:
*民族主義為從王朝到人民主權的轉移提供了基礎,同時也在西方人權的發展進程中發揮了作用。民族主義支持自決權,但是它也對任何一種特定民族(種族一民族主義,ethno-nationalism或是政治民族主義,political nationalism)的構成形成了壓力。這反過來使自一戰以來被接受的自決權的原則發生混亂,盡管它也成為瓦解殖民主義的張力之一。哈羅爾強化了梅耶爾的觀點,認為“民族自決權是現代最重要的結構規范”。
*民族主義來臨之后,外交依然保留,但民族主義修正而非淘汰了威斯特伐利亞的首要制度,如主權、不干涉、戰爭、領土以及均勢。甚至后現代國家也依舊保留了主權和領土,盡管使用方式不同。民族主義削弱了相互承認的原則(民族國家的理想處于多種族混雜的現實背景中),但增強了對主權平等的承諾。它造成了自由主義和民族主義之間的緊張狀態,前者傾向于約束使用武力,后者從社會達爾文主義機制出發,把戰爭解釋為合法手段。并且,它極大地深化了政府和人民的關系。民族主義挑戰了領土,把它的合法性置于民族標準之下,并產生了民族統一主義和分離主義的問題。
*民族主義使王朝統治、政治侵略和帝國主義/殖民主義統統非法化。
*在某些方面,民族主義與自由主義相互糾纏在一起,并因此發展成為與市場相行的制度。然而,盡管有著相同的來源,民族主義與市場卻經常處于緊張狀態。民族主義從文化與政治的閉關自守政策,到國防自主權,再到勞動力流動和遷徙,在很大范圍內對市場構成了挑戰。經濟上的民族主義也是許多第三世界國家的特征。這種普遍的緊張關系并不意味著民族國家的理念在許多方面與自由主義的內容,如國防、民主、法律與貨幣等相沖突。
*因為國際法是由各國制定的,所以國際法與民主之間存在著緊張關系,除非所有國家都是民主國家。
把梅耶爾的理解作為起始點,聯系上文討論的關于從18世紀到今天所廢棄的和新添加的首要制度,我們可以開始繪制這樣的概略圖:在過去兩個世紀里,國家間社會中的首要制度為什么、如何以及何時發上發生變化。
在19世紀,作為歐洲國家間社會制度的民族主義得到了加強,但也造成了其派生制度——民族自決和人民主權與區域性(非海外)帝國(奧斯曼、奧匈帝國、俄羅斯)穩定之間的緊張關系。同時,就貿易的主導派生物而言,重商主義與市場間也一直存在緊張關系。這個世紀的后期,由于貿易、交流的持續增長,以及交通和通訊技術的改進使世界驟然變小了,次要制度也首次發展起來。當歐洲(還有后來的美國、日本)諸帝國擴張到整個國際體系時,國家間社會也擴展到全球規模。總的來說,這是一個以歐洲為核心的殖民主義的國家間社會。半邊緣的西半球以及后來以日本崛起為中心的發展中的亞洲,開創了有重要意義的獨立的次全球層次國家間社會,盡管大半個非洲、亞洲和太平洋仍處于政治和社會的從屬地位。在這一時期,盡管歐洲協調體制的發展可視為多邊主義大國管理的早期形式,但主權、外交、國際法、領土、邊界、均勢、反霸權主義、聯盟以及戰爭并沒有發生多大變化。
一戰之后,出于對戰爭恐怖的無可估量的反應,作為被國家間社會成員接受的普遍手段,國家間戰爭(interstate way)開始走下坡路。這多半是出于對可以摧毀歐洲文明的毀滅性科技力量的恐懼。受到人民主權和大眾輿論的擠壓,外交在一些歐洲國家和美國遇到了挑戰,但依然在這段動蕩的時期內保持完好。托管制度開始質疑殖民主義及其派生物的合法性,而且在歐洲國際社會中得到極大加強的自
決權和人民主權的理念(威爾遜主義)也開始在殖民地中蔓延。在民族主義和人民主權的壓力下,作為國家間社會制度的王朝統治和其派生物大部分被清除,盡管在某些國家的國內政治中還保留著王朝統治的特征。次要制度經歷了重大的發展,尤其是出現了全球性論壇性質的國聯,與之相隨的是富有建設性的國際法開始取得重大進展,19世紀末的兩次海牙戰爭法會議可視作其前兆。在這一時期,民族主義改變了人們對領土和邊界的理解,并完成了由王朝主權到人民主權的合法性轉移。重商主義與市場的競爭還在繼續,同樣的情形也見于聯盟、均勢與反霸權主義之爭。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及對導致二戰發生的過程的認識,同樣使國家間社會的制度進一步發生了變化。這些反應鞏固了西方國際社會中市場制度的地位,與此相關,戰爭的合法性也大為萎縮。出于對核武器的恐懼,戰爭合法性被進一步限制在主權和民族主義所許可的最終自衛權的范圍內。與此同時,漫長的市場與重商主義之間的緊張關系,看上去進入了爭奪主導權的最后階段,民主也在西方國際社會中加強了其首要制度的地位。民族主義、自決權和人民主權從歐洲向全球性國家間社會擴散,在此壓力下,1945年后的非蘇聯范圍內,民族不平等和其派生物殖民主義和征服權被迅速終結。伴隨而來的是,作為首要制度的民族平等在全球性國家間社會中的崛起。殖民主義的消亡意味著建立在主權平等之上的國家間社會擴展到了全球規模。這次擴展為之前一系列被殖民主義所掩蓋的次全球/區域的發展打開了通道,而且,在這一時期全球國際社會結構的分化也擴展到了整個體系。至少在西方范圍內,多邊主義外交作為一種制度興旺發展,一系列會議和政府間組織,解決了許多以前可能會訴諸戰爭的問題。多邊主義的崛起伴隨著次要制度和西方國家間社會緊密聯系的跨國行為體的迅速擴展。次要制度的崛起與兩種情形相伴:首先是去殖民化。去殖民化使許多弱小國家進入體系之中,許多國家沒有能力獨立實現內部管理或獨立承擔外交角色。其次,西方范圍內市場的興起與對市場的管理需求,正在發展為一種全球性經濟。在這種背景下,國際法的范圍變得更加廣闊,解釋更加細致,這種情形不僅體現在國家問,而且也體現在國家和跨國行為體之間,甚至在個體之間。在西方,尤其是發展中的歐盟內,主權、領土和邊界在適應全面擁抱市場機制而產生的新情況。在更廣闊的全球社會中,主權和不干涉,以及均勢、反霸權主義、聯盟依舊地位牢固。環境管理開始成為新的制度,并且其主要活動范圍開始從跨國人際(interhuman)領域上升到國家間領域。
冷戰結束后,市場在全球層次上成為一個強大的制度,國家間戰爭則被進一步邊緣化了。蘇聯的崩潰也許是最后一輪的去殖民化運動。其后果之一就是聯盟重要性的下降,雖然其依舊存在,但已無法在國家間社會中發揮傳統的中心功能。另一后果是反霸權主義的弱化。如諾姒為,“如最近民主大國所做的那樣,當國家的價值觀趨于一致時,它們會緩和甚至消除對權力的爭奪”。可以這樣認為,從許多方面來說,市場、多邊主義和大量與之相關的次要制度已經取代戰爭、均勢和它們的派生物,成為塑造今天人們理解主權和領土的制度。然而,當美國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時,因為華盛頓采取了更加單邊主義的態度和行動,并且開始破壞由其締造的次要制度,因而多邊主義面臨著更為嚴峻的質疑。同樣,在9·11之后,以及在美國以預防性打擊的理由入侵伊拉克后,戰爭的地位也受到了質疑。當西方整體居于主導地位時,其對人權和民主的全球關注不僅對不干涉主義構成了壓力,而且也造成了與維系民主和人權的社會必要條件之間的緊張,因為依照“文明的標準”,世界許多地區根本不具備這些條件。③環境管理作為一種制度持續發展,它和人權一樣,深深植根于非國家領域。
從過去兩個世紀國家間社會發展的概述中,我們既看到了制度穩定的持續性,也看到了許多重大的變革。也許外交和不干涉是最為穩定的制度,它們的地位依舊保持,也并未從根本上被重新詮釋。由于有了溝通的順暢和多邊主義進一步深化,外交實踐自然發生了變化,但其基本原則依然如舊。由于最近的人權活動和美國對于先發制人權的聲明,不干涉正面臨著挑戰,但這項制度到目前為止依然形態完好。相形之下,為了適應民族主義與市場,主權、領土和邊界在很大程度上被重新詮釋。國家間戰爭與均勢作為制度都被邊緣化了,尤其面對著市場作為主導制度崛起的時候更是如此。
也許在過去200年間最主要的變革,是從帝國和戰爭主宰的中心一邊緣向普遍的威斯特伐利亞原則和多邊主義為基礎的形態轉移。在這種轉移中,由于去殖民化的進展,不僅邊緣區能夠以更加平等的政治身份加入到一個全球國家間社會,而且次全球國家間社會也能夠以自己的方式形成和發展。因此更大范圍的地緣分化產生了。當代全球國際社會正將自己定位于一種傾向多元化合作的模式,同時帶有共存型和合作型的制度也深嵌在其中。
四、當代國際社會的(不)穩定
如果我們生存在一個比較來說適度合作的,自由化意識形態的全球國際社會中,維系它的約束力量(強制、權衡、信仰)是什么?它有多大穩定性?強制、權衡與信仰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國家層次上,主權、領土、不干涉、外交、國際法、大國管理、民族主義、自決權(并非所有版本)、人民主權以及民族平等已經深入人心,毫無爭議地成為重要原則。一些特殊的情況可能會引起爭議,如對大國管理的憎惡,以及基于文化民族主義對于某些自決權訴求的抗議等。但多元、共存、國家間社會這些基本制度已經得到了各國的廣泛支持,在民族和跨國行為體中得到的支持則更為廣泛。大多數解放運動在尋求主權。大部分跨國行為體希望并需要穩定的法律框架。盡管這些制度首先是由西方強加的,但它們是否仍主要被西方國家影響和控制卻并不清楚。即使西方衰落了,我們也有理由認為大多數多元制度仍將保留,同理,對環境管理的適度承諾也是如此。
同樣的情況卻不適于更為相互依存的當代國際社會。如果西方所支持的人權和人道主義干涉出于任何原因被削弱了,它們就不太可能保有其作為全球制度的地位,盡管它們在區域國家間社會的地位依舊穩固,在跨國和人際領域更為強勢。但在全球國家間社會層次,它們的地位既受制于強制和權衡,在同樣程度上也由信仰所決定。市場及其派生物的情況是否也是如此則是個有趣、重要并且難以回答的問題。直至冷戰結束前,市場始終是大國間爭論的核心問題之一,而與其競爭的制度是中央計劃經濟。但隨著蘇聯的解體和中國放棄了中央計劃制度,市場開始成為全球性的制度:大多數國家遵守市場規則,有力的次要制度對其給予支持(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貿易組織、世界銀行)。許多國家出于信仰而支持市場,而其他很多國家則是出于權衡或某些軟性的強制而遵守它。許多戰艦被派往開放的市場這一殖民時代的一幕并沒有在我們眼前重現。但對于多數邊緣國家來說,獲取援助、貸款和市場總是時時以市場規則為附加條件的。許多國家權衡利弊,認識到服從規則關系到自身福祉甚至生存,因此主動自覺地這樣去做。另外一些則是屈服于直接的壓力,如無法獲得市場資金,或者面臨制裁這種極端的情
況。因為服從的情況甚為普遍,市場得以成為當代國際社會的首要制度。在許多國家中,堅持市場是出于信仰,但對于大多數國家來說,這項制度是由西方大國所掌握的(或者說服務于西方利益)。如果西方力量衰落下去,強制力被削弱,權衡發生變化,那么市場能否保留其全球性制度的地位就不甚清晰了。因此謹慎地說當代國際社會是合作型的,其共存型因素卻根基牢固,而合作型因素根基尚淺,更有可能(雖說不上很容易)被權力分配的變革一掃而凈。
思考當代國際社會——它是如何構造的以及在21世紀的走向——必須同時思考全球層次國際社會與顯而易見深嵌其中的次全球/區域國際社會之間的關系。英國學派對此關系尚未做出闡述。英國學派傳統的關注點在于國際社會從歐洲到世界其余地區的擴展,因此它一直關注全球層次國際社會的構建及其隨后的行為。盡管其分析工具足以應對此項任務,英國學派很少從全球層次對次全球國際社會或區域分化提出問題。的確,英國學派常常陷入“全球層次國家間社會”概念中,其意味著建立在成員間主權平等之上的頗為同質的建構。這個概念淡化了實際存在的后殖民性問題,這種狀況看似更像是西方核心被一系列區域性變化所環繞,這些區域性變化時而與西方核心相似,時而不同。在當代國際體系中,事實上可以在東亞、中東、前蘇聯和其他地區確認一些次全球(大多數是區域的)國際社會。其中一些,尤為明顯的是中東和非洲仍令人吃驚地保留很強的后殖民性,而其他地區則擁有脫離西方的較高程度的獨立性,比較明顯的是東亞和南亞。而它們共同的令人吃驚之處在于,至少在國家層次,其與全球層次首要制度相處融洽,并沒有冷戰中所暴露出的強烈敵意。換句話說,這里沒有令布爾和懷特所極度困擾的政治普世主義之爭。幾乎可以肯定地說,西方,尤其是美國將自己看做一種普世主義的化身,但與冷戰時期不同的是,其他次全球國家間社會主要關注在次全球層次保持自己的獨特性,并不試圖按自身形象來重塑全球層次社會。這也許對于伊斯蘭教來說更為貼切。伊斯蘭教的活動大多在國家層次之外,并且看上去更是在抵御西方的文化霸權,而非挑起稱霸全球的圣戰。
還可以在區域層次上尋找一個不同的例子,如東亞國際社會,其主要特征是共存型的。與西方不同,盡管存在“亞洲價值觀”的話題,但除了全球層次的文化價值觀外,東亞幾乎沒有共享的文化,其國家間社會也服從于強勢的主權、領土和民族主義等制度。盡管在東盟國家間已建立起一個頗為成功的安全機制,東亞作為一個整體距離安全共同體還很遙遠。如果沒有美國作為權利持有者(rightholder)在東亞的存在,也許戰爭很可能成為東亞的主導制度。但東亞也有一些合作型的品質。大多數時間里它抵制西方對于人權和民主的壓力,但許多國家有限度地接受了市場,將其作為對于維系權力和穩定的必要手段。經濟民族主義依舊強大,但同時這些國家也認為各自民族經濟的發展離不開一定程度的開放貿易與投資,以及對一些市場規則的接受。直到1990年代末,并且到現在也十分明顯的情況是人們接受了獨特的日本資本主義模式。在大多數的國家領導人中存在著這樣一種共識,即經濟的相互依賴需要并且支持對均勢和戰爭的約束。東亞存在著一些相對微弱的次要制度,但隨著中國的日益強大,東亞區域性國家間社會的前景還不甚清晰。中日之間令人憂慮的關系是區域層次國際社會發展的主要制約因素。
這種核心加區域的結構和其后殖民的遺產可見于沃森和克拉克的作品。他們強調了1945年后全球層次國際社會的緊張狀態是因為合法性原則來源于主權平等和民族主義,但大部分實踐是霸權主義的,而霸權主義不可能被合法化。核心一邊緣區域結構的存在——大部分區域在不同程度上從屬于核心——意味著全球層次國家間社會只是在原則上平等,而在實踐上保持等級分化。建構的領導模式(vanguard mode)的作用并沒有被去殖民化所削弱,而且依然保持強勢并發展。核心與區域的分化以及區域之間的差異意味著比起“全球層次國家間社會”字面中的涵義,現實中的全球同質性要少得多。現實中存在一個更為緊密、更加大同的西方核心,和一個疏離的、共享主權、外交、國際法和民族主義等因素的紛雜的邊緣,且其對于以上制度的理解和實踐與西方核心區存在差異。這里總結強調了英國學派話語中“全球(global)”一詞潛在的誤導作用,并提出有必要更加關注在國際社會中西方核心與它在全球的“影像”之間的差異,以及在這些區域中究竟發生了什么。在當前的結構中,區域國際社會與核心分享相當多的多元主義、共存和某些國際社會因素,甚至一些(主要是經濟上的)大同因素。但在實踐中它們甚至在多元主義制度上都難以調和(比較東亞和美國與歐洲對于主權的態度),并且反對來自西方核心的大同主義“影像”。
把次全球層次引入英國學派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打開空間,以便對國際社會結構動力的領導模式做出解釋。領導的意思與軍事戰略和列寧主義思想有關,即一種主導因素如何在社會運動的展開中起關鍵作用。如前所述,國家間社會如何擴展的領導理論就包含于英國學派對于歐洲/西方國家間社會擴展到全球規模的敘述中。從歷史上看,全球國家間社會的發展是西方擴張的結果。15世紀以降,歐洲權力的崛起首先侵蝕,進而摧毀了在歐洲、中東、南亞和東亞有著持久構造的四大自給自足的文明區。到19世紀末,整個國際體系的創建要么模仿歐洲,如美洲和澳洲;要么直接從屬于歐洲,如非洲和亞洲的殖民地;要么拼命地追趕歐洲,如日本、俄羅斯和更為晚近的中國。歐洲的勝利不僅意味著互動層次(同時還有強度和相互依賴)迅速且明顯恒久的提升,同時也讓西方的規范、價值和制度主導了整個體系。這種強制、模仿和說服的混合物接近沃爾茲關于無政府狀態通過“社會化和競爭”產生“相似單位”(like units)的觀點。盡管敘述國家間社會的擴展是英國學派的慣用手法,但其尚未嘗試用領導模式解釋國家間/國際社會的發展。
然而,回首歷史,最好的總結是,歐洲在當代國家間社會發展中扮演了無可爭議的領導角色。也有反對意見認為領導模式的解釋只是基于歷史的興趣。在帝國征服已經變得不僅不受歡迎,同時也不合法的時代,領導模式的解釋是否可以作為與現在不相關的過時經驗被拋棄掉呢?任何這樣的看法,在我看來,都是錯誤的。也許領導主義(vanguardis)不再主要表現為軍事征服,而美國在2003年對伊拉克的占領行為,盡管其聲稱出于在阿拉伯世界推進民主,恰恰吻合領導模式(同時也是觀察強制能否改變價值觀的令人關注的試驗)。然而,除非現在的國家間秩序崩潰了,通過軍事手段擴張的國家間社會仍會只限于如塞爾維亞、阿富汗、伊拉克,或許還有朝鮮等相對邊緣的個案中。領導主義也可以在其他方面發生作用,尤其當國際體系中的權力分配持續不平衡之時。當今國家間社會狀態中固有的新帝國主義特征已被察覺,他們認為美國“要建立與其社會相符合的國際規范”,并“讓其他國家想其所想”。在9·11之后的布什政府中出現了對其更為強制性的解釋。由于權力分配的不平衡,大國也可以將各種軟性強制方式施加到弱者身上,經常貼上“有條件性(conditionality)”的標簽,并將之應用到外交承
認、援助、貸款、市場、軍火、政府間組織成員資格(最明顯的例子如北約、歐盟、世貿組織)等關系中。在強國之間沒有意識形態隔閡時這種強制(如20世紀大部分時間里)特別有效,但也或多或少發生在強國各自的次全球國家間/國際社會中。如果國際體系的社會結構是牢固的核心一邊緣形式,并且核心相對同質,那么在弱者身上強加“文明的標準”就容易多了。
結論
我希望我在這里建構了一個獨特的英國學派觀察當代國際社會的圖像,并且展示了如何看待英國學派透過首要制度理解世界歷史的路徑,我想這種視角可以使我們洞察世界歷史的趨勢和理論動力。本文簡要概述了從首要制度角度觀察世界歷史的趨勢。而這些趨勢背后的理論動力則不在本文范疇之內,但是,以三項和這些理論動力相關聯的觀察作為本文的結語是合適的。
1、首要制度的產生、演化和時有廢棄取決于支持它們的各大國的性質,因而,它們不僅受社會發展進程的影響,也受權力分配變化的支配。想想奴隸制與殖民主義的歷史,便可知此說確實不假。像我所談到的,一些發源于歐洲的制度(主權、民族主義)被成功地移植到非西方社會中,而且有可能不受權力分配變化的影響而持久存在。然而權力分配的變化應該會對國際社會的制度結構產生影響,尤其當崛起的大國擁有不同價值觀的時候。中國和印度的崛起是否會鞏固一些制度、削弱另一些制度,并/或產生一些新制度呢?如果西方分裂了,歐洲和美國各奔東西,是否會使全球層次國際社會退回到比較共存型的形式中,并有可能產生強大的區域層次國際社會(明顯如歐盟)呢?
2、與權力分配緊密相關的是當代國際社會的結構,其特征是區域和全球層次之間的分化。全球層次仍有許多后殖民特征,這反映出其形成過程中領導模式的遺產。這兩個層次之間的關系是什么呢?區域層次是否會強化并彼此更加分化,進而使全球層次更加單薄虛弱?歐盟和俄羅斯周邊地區的進展,以及東亞的發展可能會使人聯想到這一點。或者全球化的壓力會促使區域差異的縮小,并且隨著權力變化的分配,遠離西方的主導會加強全球層次?新興領導區域能夠興起并取代西方,使全球層次的國際社會呈現出新形式,帶來新的平衡和新的首要制度嗎?或者像克拉克所認為的,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里,驅動力更有可能來自市民社會?
3、除了純粹的威斯特伐利亞國際社會,如布爾對于主權國家五種制度的經典描述(外交、國際法、均勢、戰爭、大國管理),制度之間的緊張狀態幾乎注定是任何國際社會變革的驅動力。前述梅耶爾的著作詳細講述了民族主義和市場的崛起如何改變,并且有時削弱或消除了其他制度。而崛起過程中這兩者之間的張力,以及古典威斯特伐利亞的制度組合(包括殖民主義)解釋了19世紀和20世紀的大部分歷史,并且仍在繼續。今天我們在主權和不干涉與人權之間看到了相似的動態張力,并且在21世紀,環境管理的興起很有可能會與現存的制度與實踐產生一組新的緊張關系。我認為英國學派關于國際社會和首要制度的概念,為界定和理解世界歷史提供了強有力的創造性工具。
責任編輯:任東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