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乃夫



編者按:2009年9月17日,蘭州大學將迎來百年華誕,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百年,對一所傳承文化的高等學府言,意味著根深、蘊足,對于扎根于西部隴原之上的蘭大,更是意味深長。它以其深厚的底蘊、獨特的氣質,不僅穿越了百年的風雨,還培養了無數人才。誕生于蘭州的《讀者》雜志,從最早的創辦者,到發展壯大階段的中堅力量,以及年輕的后繼者,蘭大不斷為其“輸血”。故在它百年校慶之際,我刊特刊發此文,一方面懷抱景仰和感恩之心,追尋奠基者的足跡,緬懷其事跡;一方面衷心祝愿蘭大在歷史的長河中走得更遠,讓百年的底蘊更深更厚。
蘭州大學作為一所重點大學,屹立在祖國的西部,在比較艱苦的環境下能長期保持較高的教學質量,取得較多的科研成果,是由諸多因素形成的。但在諸多的因素中,不能不談到起著重要作用且有遠見卓識的三位校領導,他們就是辛安亭、林迪生、江隆基。這幾位校領導都給蘭大留下了寶貴的遺產,使蘭大形成了刻苦、樸實、嚴謹的校風。
辛安亭
辛安亭是新中國成立后最早到蘭大的,與其他兩位相比也是最后一個離開蘭大的。1949年蘭州解放,他以首席軍代表的身份接管蘭大。經過八年抗戰、三年解放戰爭和短暫的蘭州會戰,原本簡陋的學校更呈現一派破敗景象。學校停課,人員流失,師生都處于待援狀態。就在這時辛安亭走進了蘭大。他以和藹可親的態度、實事求是的作風和踏實苦干的精神,以身作則地宣傳黨的政策,很快穩定了局面,同時他本人也贏得了廣大師生的擁護和愛戴。不久辛安亭被調到新成立的人民教育出版社,任副社長兼副總編輯,負責中小學的教材編寫工作。辛安亭這次雖在蘭大待的時間不長,但正是他翻開了蘭大新的一頁。
辛安亭第二次進入蘭大已是“文革”的中后期。他是作為“解放”后落實政策的“三結合干部”進入蘭大領導班子的。以他的作風,和當時掌握實權的造反派是無法融合的。他當時的處境有點像海瑞,既無能為力,又絕不屈從。也正因此他得到了廣大師生的同情和支持,成了拒抗力量的代表。有一次我問他:“在這樣的條件下,怎樣工作呢?”他說:“不要怕,不理他們,趁著有時間多讀書,多思考些問題,將來是會有用的。”他拿起一張紙片寫道:“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他要我堅持多讀書、多研究問題。他說,形勢總有好轉的一天,要為那一天做準備。
我最后一次見到辛安亭已是上世紀80年代后期。當時,他生了重病,住在北京腫瘤醫院。他穿著一身病號服,面色蒼白,顯得老多了,但仍坐在床上修改稿子。我倆談了很久,也談了很多,唯獨沒有談病情。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癥,也知道時間不多了,但他把生死看得很淡。他活一天就要做一天的事,是一位真正的大丈夫。臨走時我問他有什么事要我做,他微笑著說:“沒有,沒有,一切都很好。”他去世后我從朋友那里得知,他當時正有一些苦惱事,但他從不向人開口,也不給組織找麻煩。
辛安亭給蘭大留下的最大的遺產是:做正直的人,做有骨氣的人。
林迪生
林迪生是在蘭大工作時間最久的一位領導,差不多上個世紀整個50年代、60年代、70年代都在蘭大工作。即使80年代他離開蘭大后,每年也要回到蘭大看看。蘭大是他畢生精力投入最多的地方。他愛蘭大的學生,愛蘭大的教師,愛蘭大的一草一木。他人雖走了,但這份情誼是割不斷的。
林迪生曾留學日本,一生從事教育工作。辛安亭走后,他由西北軍政委員會教育部副部長改任蘭大校長。蘭大多項重要工作都是在他的主持或參與下完成的,如新校址的選定和建設,重點大學地位的爭取和確定,多名著名教授的聘請和委任。朱子清、劉有成、徐躬藕、鄭國锠、呂忠恕、趙儷生等,都是經過他的爭取而到蘭大任教的。
林迪生中等身材,背微駝,說話時總是帶著微笑,說起話來帶有濃重的浙江鄉音,慢慢的,軟軟的。他給我的印象是和善、樸實,毫無鋒芒。但在工作中,他是個外柔內剛的錚錚鐵漢。在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他是蘭大唯一持不同見解的人,他反對在學生中劃那么多右派,反對給一些教授戴右派的帽子。當然在當時的情況下,他的支持者太少,力量太懸殊了,蘭州大學還是錯劃了一大批右派,但無論如何林迪生還是表達了他的意見,而且堅持到底。但到后來他本人也未能幸免,受到了批判,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力。
在“文革”時期,有一次我和林迪生同臺接受批斗。不管造反派提出什么問題,用什么言辭,他都不慍不火,只用簡單的語言回答有或沒有,態度始終平和如一。批斗完了,我倆一起走下臺,我發現他的身體左右晃動,趕忙扶了他一把。我震驚了,他的手那樣有力,那樣硬,像鋼鐵一樣,我感到他胸中正燃燒著滿腔怒火。這就是林迪生,這就是綿里藏針的林迪生。
林迪生對年輕人始終抱著愛護、原諒的態度。除了平時他對學生的關懷外,有一個突出的事例讓我難以忘懷。也是在“文革”中,有一次批斗會,他被人從樓梯上推了下來,胸部和肘部等多處骨折,面部青腫,在床上躺了兩個多月。但他始終不談是哪個系、哪個班級的學生把他推下來的。有一次我向他問起這件事,他只說了一句:“我們有責任啊!”就是說我們沒有把學生教育好,沒有盡到教育者的責任。這是何等的胸懷啊!但對有些人他是不能原諒的。當時蘭大有一位副校長,多次在學校制造事端,在“文革”中繼續給林迪生編造不實之詞。對這樣一個人,林迪生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每當兩個人共同出現在一場批斗會上時,林迪生都會一改平時的態度,聲色俱厲地進行批駁。當時很多人不明白,林迪生在這一場合怎么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想這就是愛憎分明吧。
江隆基
江隆基是1958年底調到蘭大的,1966年夏被迫害去世,共工作了7個年頭。與前兩位領導相比,他是在蘭大工作時間最短的一位,不過他是領軍人物。如果只有前兩位領導,蘭大還不足以確立在全國大學中的地位,不足以與名校比肩,就像是畫龍點睛,他就是那個點睛人。
1958年,江隆基到蘭大之初,“大煉鋼鐵”的高潮才結束,到處是高爐的蹤跡,“大躍進”、“公社化”的余威尚未全退,各種各樣的活動仍沖擊著學校的工作。1959年上半年雖稍微好了一點,下半年又搞起“反右傾”運動,繼續呈現很緊張的局面。1960年又是“技術革新、技術革命”運動,大搞超聲波、半導體、管道化和遠緣雜交,以非理性的態度對待科學研究。他雖然看到了問題,做了不少調查研究,但無力扭轉局面。伴隨著這種局面而來的是糧食的短缺。學生吃不飽,教師也挨餓,浮腫現象出現了,師生中普遍出現了不安的情緒。
任何事物的轉變都是需要一定條件的。1962年中央召開了“七千人大會”,不久又公布了“高教六十條”,這就給江隆基創造了一個發揮才能的機會。他首先調動人的積極性,調整干群關系、師生關系、青老關系,給一些人恢復名譽,摘掉帽子,安排工作。有些人他親自登門道歉,提倡拉拉手,各自多作自我批評,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其次,整頓教育秩序,停止各種評比活動,限制總支和支部的權力,不允許隨便停課,不經請示不許批判個人。重新制定開學、放假、考試和作息時間等制度,壓縮勞動時間。每天上課前他都要在教室前看一看,看是否都按時上課了,有沒有不開課的。有時他還親自走入教室和學生一起聽課。第三,抓教學質量。他提倡“好教師上第一線,老教師上第一線”。在他的努力下,多年受排擠的、有經驗的教師都走上了講臺。各系的開課計劃都要經過嚴格的審查,凡是安排不當的都要調整。第四,抓科學研究工作。對高等院校來說,科研與教學是互為因果的,如果沒有高質量、創造性的科研工作,教學質量是提不高的;如果只抓科研工作而忽視教學工作,那也失去了傳道授業解惑、培養人才的意義。江隆基很好地處理了這兩者的關系。在安排好教學工作的前提下,他著力抓科研工作,恢復了一些停止已久的科研項目,幫助一些教授改善實驗條件,撥足經費,配備助手,建設有機、細胞、核物理、磁學等重點實驗室。經過這一系列措施,學校各項工作走上了正軌,教師有了自己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學生有書讀了,出現了安定和諧的局面。從北大剛調入蘭大的教師葉開沅說:“想不到在西北這個地方,還有這樣好的教學和科研環境。”這可能就是對當時江隆基領導的學校工作的真實評價。
事情就是這樣,僅這幾項措施就把學校秩序穩定下來了。人們的主觀愿望必須符合客觀需要的要求,江隆基的幾項措施正符合了當時的要求。經過長期的運動,教師要教書,學生要學習,人心思定呀!抓住這點也就抓住了人心,學校的秩序也就恢復了。在這段實踐的基礎上,他提出了著名的“高等學校八條工作經驗”。這是江隆基教育思想的概括,也是他多年從事教育工作的經驗總結。
寫到這里,我不能不談江隆基的人格魅力。他是一個正直的、敢于直言的人,是一個有良心的知識分子。他從北大調到蘭大,實際上是一種懲罰,是流放。原因是他在北大“反右”運動中表達了不同的意見。他認為有些教授雖然說了一些錯誤的話,但并不反黨,不應被劃為右派;有些學生出于無知,做了一些錯事,也不應被劃為右派。更為嚴重的是,當陳伯達發表《為建設共產主義新北大而奮斗》一文時,他發表了不同意見,認為“沒有共產主義的物質基礎,怎能建筑共產主義的上層建筑?”并拿起電話把自己的觀點告訴了陳伯達。
陳伯達雖然口頭客氣,說“可以討論嘛”,但心懷不滿。而康生則直接得多,他說江隆基“思想僵化”、“嚴重右傾”。“反右”還未結束他就遭到了批判,并被調離北大,到偏遠的蘭大任職。江隆基是個不屈服的人,他到蘭大仍然不改過去的作風——實事求是、不畏權貴。他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是吃西北老百姓的糧食長大的,應當好好為人民服務。”如果說江隆基在學校的治理上取得了成績的話,那么這些很大程度上是來自他人格的魅力,因為師生相信他是正派的人、無私的人,是一心努力辦學的人。我個人認為,如果把江隆基的教育思想、政治修養和道德品質相比較的話,道德品質才是第一位的,是最值得懷念的。
正當江隆基的教學改革取得一定成績之際,1964年春節,毛澤東主席發表了春節談話,對教育工作進行了嚴厲的批判。他認為當前的教育是拿學生當“敵人”,“搞突然襲擊”,提倡“少而精”、“開卷考試”。整個教育界又處于茫然狀態,大家都不知道該怎樣辦學了,學校工作只是靠慣力緩慢前進。緊接著開展了“四清”運動,“文革”也開始了,教學改革工作徹底停止了,江隆基也屈死在這塊他為之奮斗多年的土地上。
歷史的車輪在飛速前進,不久將迎來蘭大百年校慶,回憶這些往事,既是盡一種責任,也是表達一種希望。希望蘭大更加輝煌,出現更加耀眼的領導人;希望有更多的科研成果、更高的教學質量,為國家培養出更多的棟梁之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