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林舉
我的散文《岳樺》成了2009年全國高考語文試卷中的一道閱讀理解題,幸,還是不幸,這是個問題。大凡知道我名字、又知道這件事的,都一一道賀,好像我在香港的跑馬場買了一匹不起眼的馬,這馬一鳴驚人,使我有了重大收獲。如此看來,我是實實在在地幸了。但這之后的幾天,我不得不與媒體周旋,進而又不得不按照媒體的意思與高考的標準答案PK。就這樣,周旋來PK去,一段時間下來,自己竟然在懵懂之中成了媒體的“子彈”。幡然醒悟,悔之晚矣。就這樣,當初那一點兒少得可憐的自得,最后也叫他們整得徹底灰飛煙滅了。
一開始只是感覺到某種說不清的別扭和莫名的懊惱:為什么每一次我準備好了的應對方案,在接受采訪時都一一落空派不上用場?又為什么我最不想遇到的問題總是會不可避免地一一遭遇?這時我還沒有看清感覺背后真正的原因,后來才慢慢地反應過來。原來記者和我的目標并不一致,我心里想的是文學精神,而記者們卻惦記著大眾的眼球。他們要的是另外一些噱頭。沒有噱頭哪來的賣點,沒有賣點哪來的銷量,沒有銷量哪來的效益。我想這個理我是明白的,但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們就讓我與高考的標準答案PK上了。
先說回答。答成標準答案的文本樣式可能性不大,畢竟,不當學生好多年,學校里的事情已經很是陌生了,一道語文閱讀理解題到底要關注和追問些什么,已經不在我的思維體系里面。作者與讀者的關系是難以言說的。一位作者與一位應試學生,一篇文章要表達的意思與一道試題的標準答案,在更多的時候并不是一一對應的,因為彼此的心思并不在一個平面上運行。
作家韓少功在一篇文章中記述了他在某大學講課時的一個課間調查。當他問誰讀過三本以上法國文學作品時,只有四分之一的學生舉手;當他問誰讀過《紅樓夢》時,只有五分之一的學生舉手。接下來他寫道:“這是一群研究生,將要成為碩士或博士的。他們很誠實,也毫不缺乏聰明。我相信未舉手者已做過上百道關于《紅樓夢》或法國文學的試題,并且一路斬獲高分——否則他們就不可能坐在這里。”這段話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學生們(大學生尚且如此,更何況高中生)不依賴對原文的閱讀,完全可以答出高分;那么反過來說,是不是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算是文章的原作者也不一定能答出高分,因為很多題目的設計是有其定式的,有時與真正的閱讀理解并沒有多大關系。這種原作與問題設計的“脫節”,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會造成作者與讀者間的溝通障礙。
下面還是看看我的答題經歷吧。在這篇閱讀理解里,出題者設計了四個問題,其中第一個小題問:為什么在寫岳樺之前要插入一段回憶文字?我認為簡單得如同白送,不就是用記憶的模糊反襯岳樺形象的鮮明清晰嗎?但標準答案似乎并不是這么回事。第二題是解釋文字的含意,共有兩段,其一是“我仿佛看到一種神秘的力量或意志,正加到這些樹的軀干之上,使這些倔強的生命在掙扎中發出了粗重的喘息和尖利的叫喊”;其二是“命運伸出了它無形的腳,一部分樺便應聲跌倒,一個跟頭跌下去,就掉入了時間的陷阱,再爬起來,一切都不似從前”。對于這兩段文字,我真的是無從答起,因為我認為含意都在文字之中,已經不需要過多解釋了。我沒有能力用含意解釋含意,那么,我做的答案當然就可想而知了,不會正確的。第三題問:作者堅信岳樺和白樺是迥然不同的,他的主要理由是什么?請根據文章做簡要概括。我的回答很簡單:文章里面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又不是標準答案。到了第四題,問得更加難:文章最后一段運用了哪些修辭方法來表現岳樺?這樣寫有什么好處?修辭方法尚可以回答,但有什么好處呢,我真的說不太明白了。這樣算下來,總共22分的題,我得不上幾分,不及格是一定的了。
實際上,在我的回答里,有很多不回答的成分和部分,一方面真的難以回答,另一方面也真的不想回答,因為從不當學生的那天起,就不想再回答任何試題了,被試題糾纏的學生生涯已經足以讓每一個學生出身的人不寒而栗,避猶不及,怎可重蹈覆轍?
很顯然,對于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不回答與回答錯誤是一樣的,甚至比錯誤更加錯誤。如果說不全面的答案還能得那么幾分的話,不回答則是零分。對于一個得了零分的學生,肯定會有父母、親人、朋友、師長等好幾群人恨得咬牙切齒;而對于一個原創者,尷尬固然尷尬,但又有誰能夠說三道四呢?想來想去,最可憐的還是那些學子,領會了很多人的文章,卻不一定領會了這一篇,領會了這一篇也不一定能夠精確表述,就算精確表述了也不一定能對上標準答案。想到這些時,真為自己的那篇散文折磨了那么多無辜的孩子而忐忑不安,但愿他們都能夠在這四個問題面前順利通過。
然而,我的尷尬并不在這里,而在于我的小小僥幸再一次不由自主地被記者們延伸放大。他們在文章里說“作者的回答與標準答案相差十萬八千里”,在做新聞標題時說,“作者表示標準答案偏離了原文思想”。這樣一來,就把我變成了涂了油彩的鐵槍頭,直直地刺向考試制度和教育體制。
我沒有研究過,并且也不了解考試制度和教育體制,也不想管那么多按社會分工不應該由我管的事情,可是那些躊躇滿志的記者以為他們發現了新聞背后的“新聞”,他們以一場PK游戲拒絕了我想表達的文學精神。并不是高考試題的標準答案偏離了我的思想,而是他們的采訪偏離了我的思想。
(韓磊摘自《文學自由談》2009年第4期,本刊有刪節,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