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蔽“透明度”

我們應該使事情更簡單和易于理解，而不是將系統變得更復雜，給已經臃腫的準則添加更多的監管條例

現在，市場上有一種流行的觀點，要求提高透明度以防止未來的金融危機。

歷史很有趣。早在1998年10月，英國央行行長金恩和我共同擔任22國集團(G22)工作小組的聯合主席，負責金融監管中的透明度和問責制度，旨在完善國際金融體系的架構。同時，有另外兩個工作小組分別負責穩固金融體系和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歷史在11年后再次上演，這一次是20國集團會議(G20)。

在G22出臺的報告中，我們指出，透明度和問責制度的缺失會使一個國家的金融體系更加脆弱。透明度是指公司的現狀、決策和行為的相關信息被充分披露，并且容易理解。不過，當前的危機主要不是由透明度缺失引發的。1998年以后，會計制度和公司信息披露制度得到了改革，更多的信息可以被公眾獲取。如果你上雷曼兄弟、美國國際集團(AIG)、美聯儲、歐洲央行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網站，可以看到大量內容被用來警示風險，但是，危機仍然發生了。當然，透明度不僅是文字上的披露，而是要看實際行動。

每個人都意識到，危機的根源是如此復雜，以致沒有人知道從哪里入手來制止危機。這是因為信息雖然充分，但沒有人能真正理解。CDO、CDS之類的金融衍生品非常復雜，沒有投資者、發起銀行、銷售銀行或者監管者真正明白它們的復雜和危害。如此看來，提高透明度的條款能起作用嗎?我深表懷疑。

坦率地說，人人都想要更高的透明度，但是，誰能爭取到更“陽光”的政策，使信息更充分地得到提供?曾擔任美聯儲主席19年的格林斯潘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你發現我說的話清楚明確，那你很有可能誤解了我說的話。”作為有影響力的政府官員，他不能評論市場的走勢，因為公眾會指責他企圖影響市場。舉例來說，他從沒有說過1996年的樂觀行為是失去理性的。他只是簡單地問，市場是否有不理性的行為。然而，在他退休以后，他在媒體上發表評論的觀點非常清晰，甚至還為繼任者如何應對混亂的局面出謀劃策。

問題不是信息太少，而是太多，至少表面上如此。每個人都想得到更多的信息，但在實踐中，我們并不知道如何使用其中的大部分信息。結果就是，按照法律要求，公司在律師幫助下，學會了披露大量的信息和風險，這樣，發生問題時，他們可以免責。你是否注意到，招股說明書越來越厚，字體越來越小。你也可以細細閱覽其網上公告，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但前提是你至少要花三天的時間研究每個詞、每個數據。這樣，真相就被隱藏在精致的招股說明書中，除非你知道如何找到真相。

美國證券交易委員會是基于信息披露的監管理念的主要提倡者，它成立于“大蕭條”時期災難深重的1934年。同一年，美國頒布《格拉斯—斯蒂格爾法》，將投資銀行業務和商業銀行業務嚴格劃分開，保證商業銀行避免證券業的風險，同時規定證券經紀公司的負債不能超過資本金的15倍。這是為了確保經紀公司的杠桿率不至于太高，使它們有能力償付借款。2004年，美國證交會放松了資本金要求，允許資本金超過50億美元的大投行用自己的內部風險管理模型評估資本金要求。美國證交會為此發布了152頁的文件，這需要受過專業訓練的律師才能讀懂。這個文件大致是說，經紀公司(實際上是指五大投行)不需要符合資本金15倍的要求。

是否因凈資本金監管的放松導致投資銀行過高的杠桿率，仍然存在爭論。但是，規則改變之后，投資銀行杠桿率急劇上升，卻是不爭的事實。

經濟學家海曼·明斯基關于經濟危機的理論被廣泛接受。他的名言是:穩定創造了不穩定。這句話的意思是，長期的金融穩定會醞釀出不穩定的因素，并最終導致金融危機。明斯基認為，在經濟周期最高點時，由于投機或龐氏融資帶來現金流問題，迫使投資者在虧損時甩賣資產，導致價格崩潰。與此相似，透明度創造了不透明，信息過多反而是無益的。冗余的信息不但無助于我們認識事情本身，反而會蒙蔽我們的雙眼，使我們知道得更少。

因此，我們應該使事情更簡單和易于理解，而不是將系統變得更復雜，給已經臃腫的準則添加更多的監管條例。包括律師在內的許多專業人士，都喜歡把事情做得很復雜，因為他們提的建議越復雜，拿的錢也越多。在2000多年前，中國的法家就深知這一點，他們說，法律應該易明、易學和易行。對于如何應對透明度問題，我沒有簡單的答案。但是，我知道，解決這個問題必須從投資者教育開始。只有當監管者和公司簡單清晰地解釋風險是什么，并且實踐諾言，投資者教育才更有效。

因此，將事情變得更簡單，會提高透明度和責任。但是，將事情變簡單又總是很難的，這也是生活的現實。■

作者為《財經》雜志特約經濟學家，香港證監會前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