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金融危機,模糊了處于轉型期的中東歐國家的發展路線圖
《財經》記者 歐陽斌 錢亦楠 張翃
如果不是全球性金融和經濟危機,2004年后加入歐盟的12個中東歐前社會主義國家,恐怕仍沉浸在“歐盟成員國”這一新身份的喜悅之中:國家間的邊境被取消,資本源源不斷地從西方鄰居涌入,人員可以在27個歐盟成員國內自由流動,經濟蒸蒸日上,生活質量迅速提高……好處不一而足。
但是,去年10月,烏克蘭和匈牙利不得不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求援;兩個月后,曾因經濟優異而被譽為“波羅的海之虎”的拉脫維亞,也不得不求助于IMF。人們這時才猛然意識到,中東歐地區多年來光鮮經濟表象的背后,隱藏著巨大的病根。
如今,這三個已接受了IMF貸款的國家,正承受著全球性金融和經濟危機中最痛苦的煎熬——其他政府都在考慮如何加大財政刺激,提振經濟,它們則不得不絞盡腦汁縮減開支。它們沒有選擇,因為如果不在規定時間內改善自己宏觀經濟成績單上的那些惡劣指標,就得不到IMF、歐盟和世界銀行的后續貸款。
依賴之過
雖然同為新興市場國家,但是與其他國家在2000年后總體保持經常賬戶盈余相反,這些中東歐國家一直“入不敷出”,不僅對外資過度依賴,而且外債極高。
匈牙利財政赤字2006年一度占到了GDP的9.2%,2007年好不容易才縮小到5.5%,但仍比國際安全線3%高出一截,外債水平2007年已達GDP的90%以上。保加利亞、羅馬尼亞、愛沙尼亞、拉脫維亞和立陶宛,從2006年到2008年的赤字率均保持在兩位數。
實際上,今天的惡果,在這些中東歐國家20年前轉型之初便已埋下。轉型經濟巨大的增長空間,平均高過西歐發達國家3個到4個百分點的經濟增長率,加上地緣、體制和文化上的“近水樓臺”,西歐國家將中東歐看成是近在身邊的“中國”。而另一方面,諸如匈牙利,也在轉型之初選擇了對國有資產“全賣光”的轉型模式,對外資幾乎不設防。
隨資本而來的是西方國家的銀行。據統計,2008年,外資銀行資產將近這些中東歐國家銀行系統的60%,遠高于其他新興市場經濟體。波羅的海三國2003年到2007年的信貸增速,普遍比GDP增速快30%以上。
于是,出現了金融市場中最“奇異”的景象:新入盟中東歐國家的居民不借本幣借外幣,因為經濟高速增長導致的高通脹率和利率甚至達到兩位數,而歐元利率則低得令人羨慕。精明的銀行家們,開始開展外幣貸款業務;這些中東歐國家的本土銀行,也不愁在一體化如此深入的歐洲貨幣市場融不到外幣。
在良好的發展環境下,這種依賴模式為轉型國家解決了資本短缺、市場封閉、發展緩慢等問題。但危機將這些經濟飆升時被掩蓋的發展模式弊端凸顯無遺——主要出口市場西歐國家需求疲軟;以往逐利而來的資本也喪失了風險偏好,躲入美國國債等“避風港”。而且,這種對外資的過度依賴,使得這些國家自身的經濟極易受到發達國家金融動蕩的感染。
英國《經濟學人》雜志的一篇文章,將目前經濟較為良好,與經濟出現嚴重問題的中東歐國家進行了比較,發現諸如波蘭、捷克等國,都是將外債控制在一個合理的范圍內。例如,波蘭的外幣貸款只占所有私營部門貸款的30%,只有經濟陷于崩潰的匈牙利的一半。
“只要你入不敷出,你就早晚會走向崩潰。”UBS全球新興市場經濟學家安德森(Jonathan Anderson)對《財經》記者說,“與同樣是新興市場的亞洲國家相比,中東歐國家最大的特點是高額外債。相形之下,即使它擁有運作良好的私營部門、較高的商業透明度,以及有效的公民社會,這些也都不重要。”
福利悖論
4月2日,經歷了政府更替的拉脫維亞,又迎來一次大規模游行示威,逾1萬名教師走上街頭,抗議政府削減開支的計劃。示威者高呼“騙子、騙子”,以此表達他們對政府的不滿。
但這對拉脫維亞來說,幾乎是個悖論:如果要穩定國內的社會局勢和民意,就不得不繼續維持或者增加福利;但另一方面,為了獲得IMF和歐盟75億歐元的“救命錢”,就不得不采取緊縮的財政政策。
目前尚不清楚拉脫維亞新政府會如何解決這個悖論,但前車之鑒是,上一屆戈德馬尼斯(Ivars Godmanis)政府在把政府公務員收入減少25%,以及進行大規模政府機構裁員后,支持率也一路狂跌到10%以下。最終,戈德馬尼斯不得不宣布放棄這一緊縮政策。
“但是,請注意一點,從20年前轉型開始時起,這些中東歐國家就是依靠高福利政策來減少轉型對公民產生的負面影響的。”荷蘭鹿特丹大學公共政策助理教授Menno Fenger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
他認為,在“蘇東劇變”之后,這種看上去過于慷慨的福利政策,成為各國新政府獲取合法性的重要手段。
更重要的是,高福利在轉型之初也被東歐國家看成是“路徑選擇”。
1995年,在蘇東轉型中發揮過重大作用的現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克斯(Jeffrey Sachs),建議捷克總統克勞斯學習“亞洲虎”的經驗。克勞斯對此答道,高稅收、高福利體現了“歐洲文明”,改變這種社會政策并使之“降低到那些亞洲國家的水平”是不能允許的。
“這是一個非常痛苦的經歷,但民眾應該認識到,一些緊縮政策是不可避免的。”耶魯大學教授Ivan Szelenyi對《財經》記者說,“在這些中東歐國家中,經濟改革與現代化大部分已經完成,但社會福利體系改革嚴重滯后,不能適應市場經濟,這一問題亟需改革。但在民主國家,任何一個政府要觸及福利體系的改革,都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在不負責任的反對派政黨煽動民粹主義情緒的情況之下。”
政治敗局
對這些處于轉型期的中東歐國家來說,“經濟危機”這樣的描述已遠遠不準確了。經濟危機就像一只手,揭開了經濟高速發展所掩蓋的各種政治、社會問題。這些國家也因此遭遇著自20年前“蘇東劇變”以來,最為嚴重的政治社會動蕩。
首先受到影響的是拉脫維亞。2月13日,近萬人走上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的街頭舉行抗議示威,要求政府立即辭職并舉行大選。這是自1991年拉脫維亞獨立以來,規模最大的抗議集會。
一個多月后,匈牙利與捷克也步其后塵。3月21日,匈牙利總理久爾恰尼宣布辭職。他說:“處理危機和深化變革,需要更廣泛的政治和社會支持。有人說我阻礙了國家變革,沒有獲得議會多數席位來保證穩定的政府治理。如果是這樣,那我現在就掃除障礙。”
三天后,漩渦中心向捷克轉移。3月24日,捷克眾議院以101票對96票通過對政府的不信任案。捷克總理托波拉內克領導的中右翼政府辭職,這是捷克自1993年與斯洛伐克分別獨立以來,議會首次通過不信任案而讓政府下臺。
“現在社會和政治的不穩定,其實是民怨積累的一次爆發。”中國人民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研究員吳強對《財經》記者說,“經濟發展的成果被權貴獨享,轉型幾乎成了權貴分肥的工具。這都導致了民怨升高。”
早在1990年,英國《經濟學人》雜志就曾發表過一篇文章警告,一些中東歐國家工廠的管理者,通過貿易、合并甚至是直接售賣將國有企業“化公為私”,在他們自己獲利的同時,也導致了社會仇恨。
然而,這一問題一直縈繞在中東歐國家20年的轉型進程之中。
一個貼切的例子是,今年3月27日,就在捷克慶祝自己加入北約十周年之際,捷克軍方爆出一起涉及51人的腐敗案,共有18名國防部官員被指控在總額達1300萬美元的建設項目中,與商人互相勾結,“監守自盜”。
去年11月,歐盟更是以“政府腐敗和資金可能被犯罪組織侵吞”為由,取消了對保加利亞的一筆2.2億歐元援助。這也是歐盟歷史上第一次公開取消對成員國的援助。
此前,歐盟曾發布一份報告,對保加利亞這個最貧窮成員國的腐敗問題表達了強烈不滿。報告認為,保加利亞政府對于高級別的腐敗活動和有組織犯罪的打擊毫無結果,腐敗和詐騙已影響到歐盟的金融救助。
“以前我們都有一個錯覺,認為外資的引進和社會的開放,必然會有助于這個社會的廉潔。”美國麻省理工大學斯隆管理學院教授黃亞生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但現在看來,并不是這樣。外資和對外開放對一個發展中國家來說很重要,但它們并不必然帶來一個社會的進步。”
世界銀行2002年發布的一份研究報告顯示,接受調查的在捷克進行投資的外國公司中,43%承認它們通過“回扣”方式行賄政府官員以獲得項目;在波蘭,這一比例是32%,烏克蘭是33%,羅馬尼亞是39%。
至少在危機深重的拉脫維亞,討論已經觸及憲政層面,是否賦予公民投票解散議會的權利,是否應在議會中為無黨派人士提供席位。反對黨領導人施托肯貝格斯(Aigars Stokenbergs)更是痛批政治體制痼疾。
他說,好幾年來一直是同一批保守政黨把持著政府,很多人都相信它們只服務于在上世紀90年代私有化轉型中暴富起來的特權階級。
東西“鐵幕”
經濟危機,也使風風火火的歐洲一體化陷于尷尬。
對于陷于窘境的中東歐國家,歐盟和歐洲人主導的IMF自然是手邊的救命稻草。但是“老歐洲”對于中東歐的處境,心境復雜。
一方面,“老歐洲”無法回避中東歐滾雪球般信貸危機所帶來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據統計,在中東歐國家中,西歐銀行的市場占有率在60%至90%之間。其中,奧地利銀行對東歐國家的風險敞口相當于其GDP總量的70%至80%,排名其后的,分別是比利時和瑞典,其風險敞口達20%至25%。從這一角度看,東西歐已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
英國前首相布萊爾最近對《財經》記者說:“現在歐洲人其實并不擔心東歐的經濟,而是擔心歐元區的經濟。他們擔心如果東歐經濟崩潰,就會波及到歐元區,引至歐元區崩潰,這是很大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對于這些正在經濟衰退線上苦苦掙扎的西歐國家而言,救濟中東歐不免在此刻有些捉襟見肘。
在3月1日召開的歐盟首腦會議上,時任匈牙利總理的久爾恰尼在會上建議,歐盟富國應設立1900億歐元的統一基金,以幫助東歐國家重振金融市場信心。不過,這一建議在隨后召開的歐盟特別峰會上被否決。歐元匯價則應聲下跌,連續兩天走低,跌幅一度超過1%。
“我們不能讓新‘鐵幕’把歐洲分為兩半。”久爾恰尼說,“歐洲在20世紀90年代得以統一,眼下卻面臨另一個挑戰,即我們能否從金融和經濟角度統一歐洲。”
在這次峰會召開前三個小時,九個東歐成員國領導人與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舉行了一場小型峰會,主要議題是反對西歐成員國的貿易保護主義與金融孤立主義。歐洲媒體稱之為是“東歐向西歐發出的一種警告”。
20天后,經過反復權衡,歐盟最終決定把對中東歐地區國家的援助資金增加1倍,由250億歐元提高到500億歐元,同時向IMF提供750億歐元的借貸資金。但這些“遲來”的援助與中東歐國的大窟窿相比,可謂杯水車薪。
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中東歐鄰居欠了西歐銀行大約1.3萬億歐元,幾乎相當于其中任何一個國家主要銀行的全部資產。
一些中東歐的知識分子已經開始重拾上世紀30年代的民族主義詞匯,對外國資本和“世界主義”進行批判。匈牙利反對黨青年民主聯盟領導人Viktor Orban以匈牙利80%的金融系統都掌握在“外國人手里”作為武器,對政治對手進行抨擊。
而在今年年初的“俄烏斗氣”中,原本與總統尤先科一樣是親西方的烏克蘭總理季莫申科,也已經開始嘗試從俄羅斯那里尋求新的政治支持。
“老歐洲”也對后來者表現出不信任。
今年3月,擔任歐盟輪值主席國的捷克政府未能通過國內信任投票。當時,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法國官員對媒體說,如果捷克搞砸了,剛剛卸任主席國的法國也許會重新出山,比如通過召開不包括捷克在內的16國會議。
這一幕與20年前中東歐國家剛剛走出“鐵幕”時相比,真是天壤之別。當時,無論是東歐,還是西歐,都有著強烈的融合愿望。
匈牙利之所以采取極端的“全賣光”政策,從地緣政治上講,是為了滿足西歐的要求,迅速融入歐洲,以免除對俄羅斯的恐懼;而從經濟上看,則是堅信“市場開放最大的國家也就是經濟增長最強勁的國家”。當時的“老歐洲”則告誡這些東歐國家,沒有所謂“社會主義市場”道路可走,惟一出路就是實現政治民主化、經濟市場化以及與歐洲的一體化。
現在看來,對中東歐轉型國家而言,一場百年一遇的危機讓“華盛頓共識”成為過去,也使得原本清晰的路線圖開始變得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