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宏觀經濟學教科書都會如此介紹:宏觀經濟學是上世紀30年代凱恩斯出版《通論》后興起的分支,主要研究兩個根本性問題,經濟增長與經濟波動。前者是經濟學家追求的目標,后者則是公害,是大家都要盡力清除的現象。幾十年過去了,經濟學家還是沒能徹底搞清楚經濟增長的動因。經濟危機再次降臨,也再次破滅了學者試圖消除經濟波動的迷夢。
雖然每年都會產生數量驚人的宏觀經濟研究論文,但是,坦率地說,我們對宏觀經濟本質的了解仍然膚淺和矛盾。學者們在方法論層面莫衷一是,從未達成一致的看法。在此背景下,閱讀斯諾登的名著《現代宏觀經濟學:起源、發展和現狀》,了解宏觀經濟學思想從發韌到如今的觀念分歧,不僅必要而且必須。
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宏觀經濟學始終圍繞凱恩斯的思想展開。凱恩斯是一座界碑,后來者不是順著凱恩斯指出的方向繼續向前,就是朝著反方向而去,卻都離不開這個參照路標。目前,主流的宏觀經濟學研究可以分成兩大流派:一支是新凱恩斯主義;一支是新古典主義,又被稱為真實經濟周期學派。二者的根本分歧在于方法論基礎。前者從經驗出發,歸納總結當下經濟的背后邏輯;后者則從邏輯出發,試圖從簡單假設中演繹出復雜現實。
經濟學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興起一股公理化浪潮。阿羅與德布魯證明了一般均衡理論,奠定了微觀經濟學的基礎。許多學者據此認定,宏觀經濟學也應該重建微觀基礎,使它能與微觀經濟學完美對接,一同構筑系統性的經濟學框架,變成真正的科學。真實經濟周期理論,即在這個背景下逐漸興起。
經過幾代經濟學家和數學家的共同努力,真實經濟周期理論日臻完善,已經能夠為貨幣功能、經濟政策以及經濟周期的產生原因作出解釋,為“看不見的手”作出有力辯護。與之相比,新凱恩斯主義學派始終未能建立起有說服力的微觀基礎,也不能同發展迅猛的微觀經濟學相互銜接,恐有空中樓閣之虞。
然而,有一個重要領域,卻被新凱恩斯主義學派占了上風:失業。凱恩斯理論為大規模失業的現狀提供了許多有力的解釋,如工資剛性、菜單成本、內部人歧視等,都已為實證研究所證實。而在真實經濟周期理論的框架中,堅持“看不見的手”會協調各個市場出清,由于搜尋等原因導致的臨時失業總會被消除,這一點卻未能獲得實證研究的支持。
因此,盡管真實經濟周期理論在大學教學中極受歡迎,但是,在實際政策研究時,它還不能完全壓倒新凱恩斯主義的分析范式。兩套話語已經暗暗較勁了許多年。本輪經濟危機降臨,表面看來,對真實經濟周期學派的打擊更大,因為它很難有效解釋宏觀經濟何以如此嚴重地偏離均衡。但是,這一派學者也可能這樣看問題,邏輯推演永遠不會錯,如“一加一等于二”一般。問題只可能出在“人是理性的”這一前提假設上。偏離了這個假設,就已不再屬于經濟學家所應關心的領域了。
好在還有很多經濟學家不會這樣撇清干系。宏觀經濟學者的主要使命是研究和解釋宏觀經濟,而非畫地為牢,圈起一塊自娛自樂的理論小天地。故而本書作者沒有一味沉溺于新、舊凱恩斯主義與真實經濟周期兩大學派之間的恩恩怨怨。他力圖在更寬廣的思想傳統中,把握宏觀經濟系的發展動態。奧地利學派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作者的視野。
與奧地利學派相比,新凱恩斯主義與真實經濟周期理論的分歧,大概只好算是兄弟之爭、內部矛盾。奧地利學派主張的是完全另一套觀念。奧派根本就反對均衡概念,強調要把宏觀經濟視做一個動態、演化的復雜過程。當主流學派的經濟學家,還將宏觀經濟的希望寄托于保持增長、消除波動時,奧派學者干脆認為,經濟周期才是經濟活動的常態,由創新和企業家精神推動,絕不可能消除。經濟增長是經濟運行中的特例,只是一輪一輪周期性繁榮的特定階段。
隨著經濟發展和研究手段的進步,經濟學者中很容易出現“致命自負”的現象,認為能夠解決經濟中的盲目行動,也可以將創新轉換為“研究與開發”,使之日常化、制度化和規范化。可是,熊彼特早就指出,被規范化的創新便已不是創新。那些幾乎沒有風險的“創新者”,如那些用復雜衍生產品拖垮華爾街的金融精英們,身上又怎么可能擁有真正的企業家精神?而正是這些精神的匱乏,使得宏觀經濟失去活力,不知不覺陷入泥淖之中。
本書作者并不想引導我們追逐宏觀經濟學的前沿進展,這才能充分注意到各個學派之間的沖突和緊張關系。我們讀書也應時時反思,經濟思想發展與經濟發展一樣,不可能單向度地進步,只能在辯論和競爭中循環反復,默默深化。■
《現代宏觀經濟學:起源、發展和現狀》,(英)布萊恩·斯諾登、霍華德·R·文著,佘江濤、魏威、張風雷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參見本刊2009年第7期“本刊4月薦書”
作者為復旦大學經濟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