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經濟失衡的核心根源,在于當前國際貨幣體系下,中心國家對于全球分工格局和增長模式的主導。相關方必須共同行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失衡問題
在國與國的經濟交往中,受各種因素影響,一國可能會出現本國消費和投資超過本國儲蓄的情況。此時,該國就通過貿易逆差向別國借取資源,而國內儲蓄資源暫時富余的國家,則出現貿易順差。在宏觀經濟理論中,臨時性的、交替出現的貿易逆差和順差,都屬于正常現象。
然而,當一國出現持續的、甚至長達數十年的貿易逆差時,所有經濟學家都會質疑該國的償還能力,特別是,當這樣的國家居于國際經濟、金融體系中心地位的時候,人們就愈發擔心其負債能力的可持續性,以及以它為核心的整個體系的可持續性。這種狀況正是人們熱議的全球經濟失衡問題,即美國持續20年并不斷擴大的貿易逆差和對應的其他國家的貿易順差。
從歷史上看,自19世紀70年代開始,全球有三個歷史時期存在著顯著的失衡。
第一階段是1870年到“一戰”之前。其特征是,全球實行金本位,中心國家——英國通過大量貿易順差獲得黃金(1913年英國經常項目盈余占其GDP的8.6%),同時,英國又通過投資和借貸的形式將資金輸送到貿易逆差國,進而形成相關國家的購買力,以再次購買英國商品。這一過程中,英國在積累大量貿易順差的同時,還掌握了大量的貨幣黃金,并同時成為全球最大的債權國。
第二階段是兩次世界大戰時期。英國及其他老牌歐洲強國因為戰爭背負了巨額赤字,美國則一躍成為全球最大的貿易順差來源地,并擁有了全球70%的黃金儲量。這就為美國隨后成為國際貨幣體系的主導國奠定了堅實基礎。
第三階段是20世紀80年代“布雷頓森林體系”瓦解至今。美國在國際貨幣體系中占據中心地位,它以信用貨幣發行換取大量貿易差額,并以資本項目吸收回逆差所流出的美元資金。
從歷史回顧中可以看到,每次全球失衡格局的出現,都是由特定國際貨幣體系下中心國家的主導形成的。當年金本位下,英國作為中心國家,通過貿易順差吸收的黃金,又通過資本項目輸出到附屬國,從而保證其對英國商品的購買力,以最終確保英國經濟的持續增長。
而“布雷頓森林體系”之后,美元發行完全脫離了黃金的約束。美國國內的金融結構變化,也使得美國經濟逐漸步入依靠消費拉動增長的軌道。從統計上看,“二戰”后,美國勞動者報酬在國民收入分配中占比一直呈上升趨勢,到1980年,勞動者報酬占比最高,達到了68%。而與之相伴的居民個人消費,在總產出中的占比卻呈現小幅下降趨勢,1981年個人消費占GDP比重僅為60%。但是,隨著美國國內金融自由化的不斷推進,利用金融手段鼓勵消費,開始逐漸成為美國經濟增長的主要模式。同時,相關產品或生產環節被轉移到了更為低廉的區域,從而迅速形成了國際分工的新格局,而美元的中心貨幣地位,更使得美國牢牢掌握了國際分工格局變化的主導權。
在全球化不斷加深的背景下,國際社會對結算和儲備貨幣的需求與日俱增,美國借助這一機會,通過大量貿易赤字從全球獲得更為廉價的商品,同時也向世界輸出美元信用。在這一格局的形成過程中,美國作為中心國家的主導地位十分明顯。
例如,從國際投資頭寸情況來看,美國迄今為止仍然是世界上最大的對外直接投資(FDI)凈頭寸持有方。到2007年底,美國通過FDI吸收資金2.4萬億美元,而同時對外FDI投放3.3萬億美元,FDI凈頭寸達9100億美元。
持續的貿易逆差從未真正削弱過美國經濟。從美國勞動生產率統計數據來看,失衡格局下的全球分工,使得美國的勞動生產率出現了明顯提升。1992年至今,美國勞動生產率年均增長2.36%,為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最高水平。而同期,勞動生產率增長的標準差降至1.37%,為近40年來的最低水平。這表明,美國通過主導新的國際分工,充分地提升了自身的勞動生產率和總供給能力。1980年至2008年,美國實際GDP增長年均達到2.86%。1992年以后,美國貿易逆差開始持續擴大,但其后的產出增長達到年均2.96%,甚至高于之前十余年的2.7%。
同時,美國主導的這種國際分工格局變化,在推動美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也極大地促進了全球經濟的增長。
以上分析表明,全球經濟失衡的根源在于,當前國際貨幣體系下,中心國家對于全球分工格局和增長模式的主導。一方面,美國作為中心國家,通過世界貨幣發行國的獨特地位,通過采購、直接投資和產業鏈整合等手段,將許多產品或是某些生產環節轉移到外圍國家,從而提升國內生產效率,并降低美國的消費成本。另一方面,作為儲蓄凈輸出國的中國,其國內持續存在著城市化、工業化過程,加上年輕的人口結構和收入分配結構使得高儲蓄率(同時也是高投資率)一直得以維持。并且,中國需要通過儲蓄凈輸出換取外部信用支持(以美元為主的外匯資產),從而為國內經濟增長創造穩定的環境,這就為美元信用的輸出提供了吸納地,從而使美國主導的經濟格局最終得以實現。
貿易不平衡與儲蓄-投資失衡之間的鏡像關系,決定了僅從儲蓄率的角度來考察失衡問題無疑是刻舟求劍。而僅靠匯率調整來理順全球失衡,更有一葉障目之嫌。或許劇烈的匯率調整能夠強行扭轉國際失衡格局,但這一方面會對調整國造成劇烈沖擊,另一方面,并未消除病根的失衡勢必卷土重來。
全球經濟失衡同時也是全球化加深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世界經濟受益不小,但同時也蘊含著巨大的風險。對作為中心國家的美國而言,依托消費拉動增長的模式高度依賴金融體系的支撐,而風險控制環節的疏忽又非常容易引發系統性風險。尤其是在現有的國際貨幣體系和全球分工格局下,風險在國際間的傳導與輻射變得更加迅速。這次次貸危機所引致的全球金融經濟危機,就是一個極好的例證。
與美國信用擴張相伴,美元的世界貨幣地位也將反復受到沖擊;而作為儲蓄輸出大國的中國,經濟增長過度依靠投資和貿易順差,始終是經濟結構調整必須面對的難題。通過長期順差積累的外部信用支持如何轉化為中國信用的提升,將成為現有經濟格局下中國對外經濟戰略的核心。
面對失衡帶來的矛盾,全球經濟有必要進行調整。調整的出發點應該是,不讓任何相關方出現大范圍的增長損失。因此,相關方必須共同行動,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失衡問題。尤其是美國,更應承擔主要責任。美國必須控制美元信用的無節制擴張。這種控制雖然是針對美元的國際使用,但其根源卻在于抑制美國國內對消費的過度依賴。這不僅是平衡全球經濟的基礎,也有利于從根本上控制美國國內的金融風險。
在中國方面,隨著國內城市化和工業化進程開始進入中后期,投資率長期回落必將成為現實,而城市化、工業化之后的中國消費,應當成為中國乃至世界經濟增長的引擎之一。但消費率的增長需要一定基礎,其中,提高勞動者報酬占比、完善社會保障制度、加強對消費的金融支持,是中國消費增長的必要條件。
由此可見,美國和中國都應該立足本國,從解決各自國內經濟結構問題入手,以便從根本上扭轉全球失衡的格局。
現有的國際貨幣金融格局是全球經濟失衡的溫床。即使全球失衡格局趨向緩和,全球經濟一體化趨勢也不會逆轉。因此,信用貨幣環境下,關于世界貨幣的供需矛盾將始終是一個困擾世界經濟的難題。可以預見的是,在未來不短的一段時期內,美元的世界中心貨幣地位仍然難以被完全取代。但美元的無度擴張,反過來又會對美元的主導地位不斷形成沖擊。如果未來美元地位持續削弱,那么,后美元時代的國際貨幣體系,很可能出現“多足鼎立”的局面。中國應當以人民幣區域化起步,從夯實人民幣的信用基礎入手,使國際化的人民幣參與到國際貨幣體系當中,而這也將有利于國際經濟格局的平衡。■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