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胡錦濤和奧巴馬在北京談論中國、美國和世界時,人們感到一個新時代的即將來臨,但多數人還是說不清,這究竟會是什么樣的新世界
許多人相信,這是中美關系新的歷史性時刻。也有人懷疑,美國過于主動的轉身是否另有所圖。
北京時間2009年11月15日晚11時23分,上海浦東國際機場,美國總統奧巴馬乘坐的“空軍一號”專機平穩降落,開始了他對中國為期四天三晚的首次國事訪問。
37年前早春的一個寒冷日子,1972年2月21日,美國總統尼克松就是從上海開始了他“改變世界一周”的“破冰之旅”。37年后的初冬,奧巴馬打破美國慣例,在其上任第一年開始他的中國旅程,其異乎尋常之處,引人關注。在中美關系中,這里還是1971年中美兩國簽署《上海公報》的地方,是中美關系發生轉折性改變的所在。
踏上中國土地兩天后,2009年11月17日,就中美關系和其他共同關心的問題,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和奧巴馬在北京“進行了深入、坦誠而富有成果的會談”,會后發表了繼1997年以來,第一個內容極其廣泛的《中美聯合聲明》。
是日晚18時15分,在胡錦濤精心準備的盛大宴會上,奧巴馬認識了更多充滿自信的中國領導人。晚宴時的人民大會堂燈光熠熠、談笑晏晏,從《貴妃醉酒》的京劇,到中美兩國年輕人用英文演唱的美國歌曲《那就是朋友相處之道》,再到北京奧運會主題曲《我和你》,整個大廳充滿了政治寓意和兩個大國對未來的希望。
亞洲之旅平衡但不平坦
在均勢思維的影響下,奧巴馬的亞洲外交路線堪稱平衡,但注定不會平坦
奧巴馬此行在中國停留的66小時,是整個亞洲之行時間最長的一站。從2009年11月13日到11月19日,奧巴馬首次亞洲之行從日本開始,他先后訪問了日本、新加坡、中國和韓國,并出席了13日在新加坡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
在很多觀察家看來,奧巴馬亞洲之行的路線圖,既照顧了其亞洲最重要盟友日本的情緒,也表達了美國重返亞洲的外交決心,更彰顯了重視崛起之中國的戰略合作意圖。
有分析稱,在均勢思維的長期影響下,美國設計的這條亞洲外交路線堪稱平衡,但注定不會平坦。
由于要出席胡德堡陸軍基地槍擊案的追悼儀式,奧巴馬訪日的行程推遲了一天。日本媒體對此表達了不滿,共同社報道稱,這使奧巴馬本就不長的訪日“短而又短”,與其四天三夜的訪華安排形成強烈對比。
更為戲劇性的是,2009年11月13日,奧巴馬還在日本訪問,日本首相鳩山由紀夫卻飛往新加坡,讓奧巴馬一個人在東京過夜,這也引起了美方不快。因為迄今為止,日本首相還沒有拋下到訪的美國總統自行外訪的先例。
國際觀察家們還注意到,這種“不平坦”同樣體現在中國身上。
在華訪問期間,奧巴馬興致勃勃地參觀了故宮和長城,并感嘆“故宮是如此雄偉壯麗”。但僅僅幾十分鐘的安排,很難讓他真正理解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也很難在長城的烽火臺深刻領略中國歷史的波瀾壯闊。顯然,他此行不是來旅游的。
在奧巴馬啟程亞洲之行前,從2009年9月中旬的輪胎特保案到鋼鐵品貿易爭端,再到11月13日的銅版紙反傾銷調查,中美貿易摩擦不斷,這被認為是在給奧巴馬訪華增加談判砝碼,以施壓人民幣升值,從而通過匯率手段修補美國嚴重失衡的資產債務表。這讓正在努力使經濟復蘇的北京,對萬里之外的經濟伙伴充滿警惕。
與此同時,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克魯格曼,一再撰文攻擊中國貨幣政策。
他在最近的專欄文章中稱,中國實行的是“可惡的貨幣政策”,其巨額外匯儲備,助長了美國房市泡沫,從而催生了全球金融危機;而且中國的貨幣政策從其他國家攫取了原本不足的需求,損害了其他國家的增長。繼而克魯格曼提出,人民幣必須大幅升值,美元貶值天經地義。
對于美國發動的貿易摩擦,以及美國學者的鼓噪,在11月17日中美會談后會見記者時,胡錦濤堅決給予了回擊:“我向奧巴馬總統強調,當前形勢下,我們兩國應該以更加堅決的態度反對和抵制各種形式的保護主義。”而據《財經》多方了解的信息,會談中奧巴馬未針對人民幣匯率和中美貿易爭議大做文章。
美國如何轉向東方
很多美國人看到亞洲世紀正在來臨,呼吁美國不能對此視而不見,必須戰略性地轉向東方
美國人自己鋪設的這條“不平坦”之路,并未影響奧巴馬加快重返亞洲的腳步,甚至讓他走得更堅決。
出生于夏威夷、并在印度尼西亞度過童年生活的奧巴馬,對太平洋的理解或許比大西洋更為深刻。11月13日,他在東京演講稱,太平洋周邊地區影響了他的世界觀。他言之鑿鑿:“美利堅合眾國雖然發源于大西洋沿岸的一系列港口和城市,但我們世世代代始終是一個太平洋國家。亞洲和美國并沒有被太平洋阻斷,而是被太平洋聯系在一起。”
其實,早在100多年前,美國前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就曾預言——“美國的未來更多是由我們對太平洋彼岸的中國立場、而非大西洋彼岸的歐洲立場所決定。”
100多年后,美國總統奧巴馬帶著幾分不確定性,匆匆跨過太平洋來到亞洲。他和西奧多羅斯福一樣,認為跨太平洋關系將決定美國新的未來。
奧巴馬并不孤單。在其就任美國總統之前,美國經濟史學家尼爾弗格森就提出,奧巴馬應該“向東看”,并建議他趕快去北京開創中美“兩國峰會”。
現在廣為議論的“中美共生體”(Chinamerica)新概念,就出自弗格森之手。弗格森認為,中美已走入“共生時代”:美國是全球最大消費國,中國是世界最大儲蓄國,也是最大的制造中心;雙方合作方式是美國負責消費、中國負責生產,美國專事借債,中國購買債券。
促使奧巴馬下定決心“轉向東方”,還有另外兩位關鍵人物的推動。
2009年1月12日,在北京紀念中美建交30周年的一次會議上,曾任奧巴馬競選時外交事務顧問的布熱津斯基強調說,中美之間建設性的相互依存,是全球政治和經濟穩定的重要根源,現在需要全力推進一種非正式的“兩國集團”。
布熱津斯基強調,“美中之間的關系必須真正是一種與美歐、美日關系類似的全面的全球伙伴關系”;“美中高層領導人應進行例行的非正式會見,不僅應就美中雙邊關系,還應就整個世界問題進行一種真正個人之間的深入討論”。
對中美關系的歷史和格局最具發言權的基辛格,今年也發表了類似觀點。這位促成上世紀70年代中美關系歷史性轉變的外交使者主張,美中兩國應建立一種“命運共同體”結構,將兩國關系提升到類似二戰后大西洋兩岸關系的戰略高度。
觀察家們相信,這些思想對奧巴馬的亞洲政策產生了巨大影響。11月13日,奧巴馬在小布什忽視亞洲多年之后,在東京闡釋了他重視亞洲的新思路:“我們現在已經處在歷史上罕見的轉折點之一,我們在這里有機會走上一條不同的道路。”
這條道路的關鍵,就是要美國從西方轉向東方,從歐洲通往亞洲。
因為很多美國人看到,亞洲世紀正在來臨,呼吁美國不能對此視而不見。摩根士丹利亞洲主席史蒂芬羅奇在其新著《亞洲的未來》中寫到,作為過去10年中全世界最具活力、也是發展速度最快的區域,發展中亞洲的繁榮程度已上了一個新臺階。
經濟危機和全球難題
美國當前面臨的出口、就業、醫改等國內問題,以及氣候變化、核擴散、地區安全等全球性難題,都迫切需要得到亞洲尤其是中國的理解和支持
拋開奧巴馬個人的太平洋情結,上世紀大蕭條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危機,以及當前各種緊迫的全球難題,是真正促使他決意轉向東方的“病危通知書”,何況還有亞洲不斷上升的勢頭對他產生的強大吸引力。
2008年肇始于美國華爾街的金融危機,給美國及全世界帶來了混亂,奧巴馬正是在這一片混亂中接掌了白宮。是時美國,一只腳已站在經濟的懸崖邊上,全球也是岌岌可危,衰退不可避免地要發生,并隨時可能掉進深淵。
而太平洋彼岸的中國,于危機后經過兩個季度低增長之后,迅速在今年二季度和三季度回到高增長軌道,其GDP同比增速分別達到7.9%和8.9%,全年“保8”已無懸念。
雖然經濟學家們還在擔憂,這種增長是否能夠持續,但中國對未來的經濟依然充滿了自信。而此時,西方國家還在費力地爭取復蘇,已被嚴重破壞的美國資產負債表,一時半會兒還看不到全面修復的可能,仍在增長的巨額赤字更無法在短期內緩解。
據華盛頓彼得森國際經濟研究所估計,美國本財年預算赤字將接近1.5萬億美元,為往年最高水平3倍以上;到2020年甚至更久以后,每年赤字規模仍可能在1萬億美元左右。
更麻煩的是,美國要重新恢復持續增長,像過去那樣過度依靠消費的模式已經走到盡頭,而要增加出口以提振經濟,又會與亞洲出口國家乃至全球其他出口大國發生沖撞。
這條從北京到新德里、從東京到柏林的貿易戰線,一如全球經濟的復蘇,曲折而漫長。這使得美國試圖通過貶值美元增加出口的希望,顯得蒼白無力。
沒有人保證,束手無策的美國最后不這么干,但后果很有可能是美元的危機,以及國際貨幣體系的崩解。美國無法承擔這一風險,包括中國在內,世界各國也不愿看到這一圖景。
最新公布的超過兩位數失業數據,也讓美國急于到亞洲尋求幫助。美國勞工部11月5日公布的數據顯示,美國10月份減少19萬個非農業領域工作崗位,失業率升至10.2%,創26年來新高。一些經濟分析師稱“失業率可能還將繼續上升”。
作為解決辦法之一,奧巴馬政府雄心勃勃地將解救失業的希望,寄托在對中國的出口上。奧巴馬說:“這對美國來說是就業問題。”而他此次中國之旅,其目的之一就是要敦促中國擴大內需,增加進口,減少順差。
除了貿易保護主義的抬頭,美國國內的問題還遠不止此,金融監管的難題,醫改方案的拉鋸,不負責任的美元政策,都可能對全球產生極壞影響。
當然,僅僅經濟層面,還不足以讓奧巴馬政府轉向東方。當前大家共同面對的全球難題,從氣候變化到核擴散,從反恐到地區安全,美國都迫切需要得到正在崛起的亞洲尤其是中國的理解和支持。
在這方面,奧巴馬顯然無法在此次訪華中拿到他想要的全部,但從結果來看,他已不虛此行。
11月17日,在中美兩國領導人的共同會見記者會上,胡錦濤宣布中美兩國有關部門已簽署《中美關于加強氣候變化、能源和環境合作的諒解備忘錄》等合作文件,并宣布正式啟動中美清潔能源聯合研究中心。
胡錦濤說,我們同意擴大兩國在氣候變化、能源、環境領域的合作,在共同但有區別的責任原則和各自能力的基礎上,同有關各方一道推動哥本哈根大會取得積極成果。
奧巴馬也在同一場合透露了這一積極成果,“會談中,雙方在氣候變化問題上也取得了進展。”此外,他還表示“美方贊賞中國在朝鮮半島核問題上的積極努力”。
11月17日,這些積極成果被定格在6000多字的《中美聯合聲明》里,從中美關系到全球復蘇,從地區和全球性挑戰到氣候變化、能源與環境,中美均強調“要采取切實行動穩步建立共同應對挑戰的伙伴關系”。
在西方主流媒體看來,奧巴馬此行除了得到中國人的熱情款待外,幾乎成果寥寥。但如果從全球戰略角度分析,他所獲得的,可能已不是幾個具體的經濟協議可以相比。
世界格局的歷史性巨變
奧巴馬在訪華期間表現出了美國總統少有的謙虛,是因為他看到了美國人所熟悉的那個世界正在遠去
引人注目的是,此次訪華,奧巴馬主動選擇和中國青年對話,并一改過去美國總統咄咄逼人、頤指氣使的作派,并通過參觀歷史文化景點,更直觀地理解擁有古老文化和悠久歷史的中國。
看起來,奧巴馬沒有讓外界太失望,他給中國人帶來了精心準備的演講,雖包含美國價值觀,但聽起來相對溫和。他也讓中國人看到了一個形象相對謙虛的平民總統形象,他更利用一切可能的亮相時機,對中國文化和歷史表達必要的尊敬和向往。
透過他在中國四天三夜的“外交秀”,奧巴馬似乎成了全球最理解中國抱負的政治家。但這種用意明顯的拉攏,不僅中國人不熟悉,美國人自己也不適應。
11月17日,奧巴馬在演講中說,“美中關系從未像現在這樣對我們共同的未來如此重要。”“我不認為一個國家的成功必須以另一個國家為代價。”他還說:“我再次重申,美國尊重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堅定堅持一個中國的政策。美國承認西藏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的一部分。”他還表示,目前國際上存在的主要問題,如果沒有中國的參與,就無法成功解決。
即使倒退四年,也沒有多少人相信,這些說法出自美國在任總統之口。
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或可為奧巴馬的表面謙虛和善解人意找到注腳。經濟危機之后,美國人低落一陣后回頭一看,驚喜地發現“美國依然還是那個美國”,但歐洲人和亞洲人及時提醒了他們:“但世界已經不再是那個世界。”
是的,危機過后,許多人確信世界已經發生了意義深遠的變化。中國領導人曾數次在公開場合強調,當今世界正處在大發展大變革大調整時期,既充滿巨大機會,又面臨極大挑戰。
不同的是,從前蘇聯崩潰到海灣戰爭,到朝核問題再到華爾街危機,過去二三十年里全球充滿了突發事件。但重重危機過后,在今天相對平靜而和諧的氛圍里,歷史繼續得以改寫,世界格局也為之一變。而在傳統的國際秩序更迭中,往往伴隨著戰爭、沖突和流血。
在一些觀察家看來,此次奧巴馬訪華,以及2009年版《中美聯合聲明》的發表,是從更高的層面標志著舊時代的結束,而新的全球時代也正在降臨,雖然它還只是雛形,但模樣已經可見。其中最重要的變化是,基于意識形態的冷戰思維,正在西方決策者心中淡化。
11月17日上午,中國美國商會主席華金聲(John Watkins)在北京對《財經》記者表示,“與當初(上世紀80年代初)相比,隨著中美雙方人與人的交流越來越多,意識形態已經變得不是那么重要了。”華金聲在1984年曾以白宮實習生身份,跟隨美國前總統里根訪華。
奧巴馬在東京的亞洲政策演講中,也在有意回避意識形態的差異。他強調了普世價值觀,不過同時表示要尊重所有人的宗教和文化,不再糾纏于相互的積怨。
他說:“美國不謀求遏制中國”,并明確提出美國愿意在互利互惠的基礎上促進中美關系的發展,以示與冷戰思維徹底作別。而“遏制”,正是最近20年來美國對華政策的冷戰思維之一,時不時作祟于中美關系。
而在美國國際政治事務的光譜中,更日益表現出國際格局即將到來的大更迭。從東京到平壤,從伊朗到阿富汗,美國人越來越感到力不從心。
剛剛過去的一周,因為糾纏于美國駐日軍事基地,日本表示了久違的不耐煩;平壤直接拒絕了美國特使博茨沃斯的面見要求,重新將朝核問題拉入緊張狀態;針對美國“留給伊朗的時間不多了”的警告,內賈德回應說“這只會使伊朗更加強大和先進”;阿富汗的局面則更加糟糕,美國已深陷其中,正在考慮增兵以應對日益猖獗的塔利班勢力。
美國人由是感嘆,美國已“無法憑一己之力解決”這些重大國際問題,老的同盟關系已經不再那么頂用,美國需要尋求新的伙伴關系。
這個時侯,由中國、俄羅斯、印度、法國、德國等絕大多數國家都倡導的多極世界,反而更加接近真實的未來世界。俄羅斯在梅德韋杰夫和普京的領導下,強調要進行全面改革,以成為現代世界大國。歐盟早就對美國的單級霸權產生了懷疑和抵觸,目前正在加速整合歐洲。作為世界人口第二的國度,印度始終不滿于“地區大國”的地位,一直在通過開發空間技術和發展軍事技術來圓其世界大國之夢;而很多中國人更是深信,中國已經長大成人……
與此同時,區域一體化趨勢也在加速向前,東亞共同體、非洲聯盟以及南方共同市場等等,正在風起云涌,呼之欲出……
所有這些新景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熱心變革的奧巴馬,在這個劇烈變化的世界格局里,絕不容許拿著一張舊地圖來周游新世界,他必須改變,不僅僅是在美國國內,還包括美國之外的世界。而他到目前為止最大的改變,就是重返亞洲,對話中國。
誰主導中美新棋局
在外界看來,溫家寶總理關于“不贊成‘兩國集團’提法”的表述,有點拒絕奧巴馬拉攏的味道,但又似乎在表明并不反對這樣做,只是不要這樣“提”
歷史上,從英國的全球霸權到德意志的異軍崛起,從混戰的歐洲到鐵幕的開啟,從中美的接近到蘇東的崩解,幾乎每一次全球大格局將變之際,世界都面臨一個令人頭疼的難題:如何重新定位幾個大國的雙邊關系、多邊關系,以及它們各自與世界的聯系。
在這些關系定格的過程中,從來沒有田園式的牧歌,不經過無數次的實力比拼和政治博弈,新秩序很難有所突破。
當胡錦濤和奧巴馬在北京談論中國、美國和世界時,人們感到了一個新時代的即將來臨,但多數人還是說不清,這究竟會是什么樣的新世界。其中關鍵,就是如何看待并重新定位中美關系,這是一個嶄新的棋局,美國人沒有經歷過,中國人同樣缺乏經驗,大家都需要嶄新的思維。
在過去的30多年里,中美之間彼此需要,卻又相互猜疑。現在,奧巴馬來了,并公開向北京表白,“中國現在不僅是領土上的大國,在經濟影響力上也是大國,因此中國必須在世界舞臺上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和美國分擔世界領袖的責任。”
這種直白讓中國人很愉快,但同時也令中國人感到不安。
在中國最重要的互聯網新浪的微博上,一位網友對此作了頗具意味的暗喻,其大意是:奧巴馬面對中國聽眾的洋洋灑灑演說,很像一千多年前的經典橋段:“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爾!”
中國人大多知道,這出自中國四大名著之《三國演義》,其時東漢體系崩解,漢祚不興,天下英雄并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在與劉備的一次青梅煮酒中表達了對時局的看法,結果劉備大驚失色,擲箸于地。對中國文化了解不深的奧巴馬,或許并不知情,但無意中暗合。
這位網友觀察世界的思維,某種程度上契合盛行于美國的“G2”思維。G本是英文“組合或集團”之意(Group),而“G2”則是由世界主要工業八國集團(G8)的意念所衍生而來。始作俑者,正是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博士,他在今年1月13日英國《金融時報》上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首次使用了中美“G2”這個提法,并稱這應該是一個非正式的“G2”。
普遍的理解是,世界將由中美兩個大國形成所謂“G2”并開始共治和主導21世紀。這個提法的內涵,應該也包括合作與沖突兩方面。但在媒體的諸多解讀中,“G2”充滿了另外的含義:老大美國正在邀請未來的老二中國協助他左右世界秩序,重新劃分全球利益。
世界銀行行長羅伯特佐利克和世行高級副行長、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則從經濟層面詮釋了“G2”。2009年3月6日,他們在《華盛頓郵報》共同撰文,提出世界經濟復蘇取決于中美合作。文章認為,世界經濟要想復蘇,這兩個經濟發展的發動機必須合作,并成為20國集團的引擎。沒有“G2”的強勁發展,20國集團就將會令人失望。文章還指出,美國必須使儲蓄和消費恢復平衡,而中國需要改善收入分配,增加消費和進口。
在中國精英階層,類似觀點也曾在美國金融危機后有過熱烈討論。2008年9月,在北京的一次中國經濟學家私人聚會上,一位學者透露,現在存在兩種完全相反的世界觀:一種觀點認為,中國應聯合俄羅斯、德國、法國以及新興市場國家,給疲憊不堪的美國致命一擊。
另一種觀點則針鋒相對,中國的崛起需要美國,而美國的全球利益也離不開中國,危機后的中美應像美國人所提的“G2”那樣相處,美國要理解中國的亞洲雄心,同時中國也要支持美國的全球利益。
顯然,中國決策層沒有在這兩種觀點中擇一而為,而是繼續堅持低調的、韜光養晦的、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并繼續廣交天下朋友。這在大多數國際關系專家看來,既符合目前中國的實際,也不悖于世界的潮流。
最新發表的《中美聯合聲明》,延續了這一思路并有所前進,但并沒有談及美國之前提出的所謂“戰略再保證”(該詞由美國副國務卿斯坦伯格提出,其意即:要設法突出和加強共同利益的領域,同時要直接指出政治、軍事、經濟層面不互信的源頭)。該聲明對中美關系的最新界定是:“雙方重申致力于建設21世紀積極合作全面的中美關系,并將采取切實行動穩步建立應對共同挑戰的伙伴關系。”
11月18日,在北京會見奧巴馬時,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對此作了進一步闡釋。
溫家寶強調,我們不贊成有關“兩國集團”提法的主要原因是:第一,中國是一個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要建成一個現代化國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對此我們始終保持清醒;第二,中國奉行獨立自主的和平外交政策,不與任何國家或國家集團結盟;第三,中國主張世界上的事情應該由各國共同決定,不能由一兩個國家說了算。同時我們認為,中美合作可以發揮獨特作用,推動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促進世界和平、穩定和繁榮。
在外界看來,溫家寶總理關于“不贊成‘兩國集團’提法”的這種表述,有點拒絕奧巴馬拉攏的味道,但又似乎在表明并不反對這樣做,只是不要這樣“提”。而未來的中國和美國,完全可以“只做不說”,或者再琢磨一個新詞。何況,新的《中美聯合聲明》涉及從地區到全球問題的方方面面,堪稱全球性大框架,足以為未來留下足夠空間。
一位不具名的中國學者認為,這種理解注意到了事件的復雜性。當今世界,美國需要中國在世界上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中國也表示雙方關鍵要尊重和照顧彼此的核心利益和重大關切,但并不意味著這就是多數人所理解的那個“G2”。
一個明顯趨向是,在2009年11月中旬召開的APEC峰會上,奧巴馬已經開始通過一些亞洲新興經濟體來牽制中國發展,比如最近美國試圖改善和緬甸的關系,并正在與印度尼西亞、新加坡這些中國近鄰加強聯系。在中國周邊如此作為,中國人認為“來者不善”。
美國一位國際關系研究學者認為,對美國而言,在亞太這個區域格局里,中國既讓它激動,又使它不安,因此奧巴馬對中國既拉又堵,充滿了矛盾。
對中國來講,一如中國人民大學國際政治學院教授時殷弘所說,它希望“中美之間該跳雙人舞的時候跳雙人舞,該跳集體舞的時候就跳集體舞”。
在亞太這個相對狹小的格局里,中美關系尚且如此,在全球更大范圍,中美將面臨更為復雜的棋局對弈。
這種復雜性在于,雖然國際權力正在從西方轉向東方,但太平洋上的溫情脈脈,并不意味著大西洋就要結冰。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美國與歐洲大陸基于接近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盟友關系,不會因為中美加強合作而煙消云散,中美之間已經嚴重失衡的經濟形態,更不會隨著奧巴馬的略帶突破性的訪華而終結。
有人注意到,通過奧巴馬送給胡錦濤的那副夏威夷出產的圍棋,或可理解這個中美同在的世界。11月17日,在胡錦濤宴請奧巴馬時,奧巴馬別出心裁地以一副圍棋作為禮物,送給胡錦濤。
奧巴馬或許沒有弄懂,在中國的圍棋世界觀里,其終極追求并非圍堵之術,而是和合之道。而由黑白兩子構筑的棋局,一如所謂的“G2”,但其復雜性也遠非G8、G20甚至“G200”所能比擬。
不過許多人相信,隨著奧巴馬訪華,中美關系新的歷史已開始突破,雖然諸多分歧還會繼續,但大方向已漸顯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