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場與利益如此沖突的國際社會各方,能達成多少實質協議,存在變數
10月的丹麥哥本哈根,空氣清新。白天陽光燦爛時,不時從海上吹來的風,已是冰凉。入夜,哥本哈根街頭的帥男美女們,也不得不穿上厚外衣防寒。
離12月8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十五次締約方大會還有近兩個月時,許多人開始相信,那將是一場充滿復雜政治博弈的外交秀,爭論激烈、表態積極,但最終結果卻不一定是熱騰騰的大餐。
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10月21日與美國總統奧巴馬通電話時表示,哥本哈根會議關鍵是要體現《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及其《京都議定書》的基本原則,鎖定“巴厘路線圖”談判已經取得的成果。奧巴馬則向胡錦濤表示,美方愿同各方一道推動會議取得成果。
11月17日,首次訪華的奧巴馬在與胡錦濤會談后,再次與中方共同表明了對哥本哈根會議的支持。
但立場與利益如此沖突的國際社會各方,能否達成多少實質協議,存在變數。可能的結果,是形成一個原則性的政治承諾宣言書,以哥本哈根之名。
“這應當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目前可以期待的一個成果。”得知美國總統奧巴馬獲2009年諾貝爾和平獎,代表中國參與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談判專家組工作的潘家華,10月11日在哥本哈根對《財經》說。他不擔心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在氣候問題上的巨大訴求差異,也不認為丹麥等歐盟成員國,在提高能耗等方面進展神速,就可以壓倒多數。
“我們可能會覺得奇怪,為什么奧巴馬獲得了和平獎。這是歐洲政治和文化力量影響下的結果,其客觀上的一個好處,就是有可能讓奧巴馬在12月氣候會議上積極一些。”潘家華分析認為,而只要美國態度有所好轉,12年前在日本京都出現的難堪,就可以避免。
作為中國氣候談判問題專家,潘家華的正式身份是中國社科院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主任。他從三年前開始接替前國家發改委能源研究所所長周大地,穿梭于世界各地,以中國官方認可的專家身份,參與各種氣候問題的會議、論壇和磋商。
此次來哥本哈根,潘是應世界報業辛迪加組織(PROJECT SYNDICATE)邀請,向出席全球總編輯論壇的300多家媒體負責人,介紹中國對氣候談判的立場。
與會的有前聯合國秘書長安南、歐盟委員會主席巴羅佐、丹麥首相拉斯穆以及充滿爭議的金融家和慈善家索羅斯等。
美國立場或有微妙轉變
在這個論壇舉辦之前,從9月28日起為期兩周的曼谷氣候談判會議上,爭議之聲掩蓋了相關各方對核心議題可能的磋商。因此在此次被中國媒體戲稱為替12月哥本哈根會議進行“演練”的論壇上,爭議的氛圍頗為濃重。
從1997年《京都議定書》取得以來,全球氣候談判所取得的進展,與其碰到的麻煩同樣之大。雖然這個被稱為具有“劃時代意義”文件,已獲得包括中國在內的170多個國家的批準,且于2005年生效成為國際公約,但最應當批準其生效的美國,卻于2001年退出了這一協定,并因此帶動澳大利亞步其后塵,從而在溫室氣體排放上不受其限制。
相對積極的變化出現在2007年,澳大利亞總理陸克文簽署了《京都議定書》。因此,隨著12月的哥本哈根會議臨近,美國的態度再度引人注目。
在10月11日的全球總編輯論壇上,美國能源部助理部長桑德羅雖一再被臺上的主持人、對話嘉賓和臺下聽眾追問,卻硬是一再重復外交辭令,絕不吐口置評。
實際上,自今年初奧巴馬上臺以來,美國在氣候問題上已變得比較積極,因為他在競選時提出的拯救美國經濟的方案之一,就是大力發展新能源和清潔能源。
奧巴馬政府提出的《氣候變化和能源法案》,在今年6月獲眾議院通過,更被外界視為代表傳統能源巨頭的美國政治右派勢力,在相對式微之后的必然轉變。
更樂觀的預計甚至認為,除非共和黨在三年后成功翻盤,否則在奧巴馬連任的情況下,新能源戰略將真正變成美國增長的新發動機。
更積極和現實的信號,來自今年的諾貝爾和平獎結果。10月10日,奧巴馬成為榮獲該獎的第一位美國在任總統,消息傳開,歐洲人似乎最為興奮。
印度環境與森林部長賈伊拉姆蘭密施10月11日對《財經》說,這是歐洲政治智慧的一種體現,是全球氣候談判新的好開端,希望這個獎項可以鼓勵奧巴馬在12月的聯合國氣候會議上有所作為。
不那么有利的信息則是,從美國參議院的議事日程上看,在12月之前批準奧巴馬的《氣候變化和能源法案》已無可能,因此奧巴馬能否在12月的氣候會議上有具體的溫室氣體減排承諾,更難預料。最好的期望,仍然只能是他代表美國,在政治性承諾上變得積極些。
更激進的期望,來自于一些發展中國家,特別是欠發達的非洲國家。孟加拉國環境與森林大臣哈桑在10月12日的論壇上就說,自己的祖國并非溫室氣體排放的責任者,卻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因此要減排溫室氣體,美國等發達國家應負主要責任,當然印度和中國也要負責任,而孟加拉沒有任何責任,欠發達國家應當得到發達國家的補償。
無法達成共識的碳交易價格
補償之說,顯示了在溫室氣體減排問題上,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很大的立場差異。更大的差異在于,可能的碳交易定價問題。
經濟學家斯蒂格利茨10月11日在哥本哈根論壇上提出,“12月的氣候會議最應當達成的協議,就是關于碳交易的價格,比如可以定為一噸二氧化碳的排放交易價格為10美元。”他認為要盡快達成定價共識,才能在新能源和提高能耗等研究上有所革新,并產生附加效益。
前墨西哥總統、現任哈佛大學全球化研究中心主任塞迪略,對此卻提出了激烈的批評。“試圖建立一個所謂的全球化碳交易定價系統,是一個大錯誤。”
即使真要進行定價,他認為哥本哈根會議也不是合適的場所,首先要達成基本共識,然后在各國之間進行合理的碳排放分配,只有這些條件都具備了,才有可能談價格問題。
斯蒂格利茨立即對此進行了反駁,“明確的定價,將使市場機制本身發揮作用,同時還可以對定價進行調整,從而讓每個國家,每個機構明白自己可以排放多少碳。”他還強調,碳交易定價之后,等于也讓碳關稅問題變得現實可行了。
麥肯錫公司的咨詢專家杰米奧本海默則強調,尋找正確的碳排放定價時,定價權將是一個關鍵問題,而無論怎樣定價,最終要解決的是能源的利用效率問題。他舉例說,全球70%以上的發電、運輸等基礎設施,將在未來十年更新或新建,如果這些設施都可以逐步建成低碳的、能耗效率較高的話,到2020年的全球減排目標并不難實現。
這一主張的激進性和具體性,雖然有殼牌公司負責人的現場呼應,但并沒有得到現場企業人士一致認可。丹麥最大的風能電力公司VESTA能源系統的CEO里格爾表態呼應塞迪略,認為碳交易定價并不能萬事大吉。
塞迪略強調,只有先從數量上限制全球碳排放量,才能談定價問題,他略帶教訓的口吻對斯蒂格利茨說:“經濟學家們請先仔細算算,究竟多少的碳排放量對全球是合適的,既滿足正常經濟活動的需求,也不至于過度傷害我們生存的環境。”
迄今為止,各國所承諾的碳排放量,的確還沒有確定,《京都議定書》上的詳細規劃,在實際落實中并無真正的約束力。
無法一致的減排承諾
潘家華10月12日表示,即使按最低的標準,排放量的問題至少應回到巴厘島會議達成的氣候變化“路線圖”上去,即“發達國家到2020年,至少應在1990年的基礎上減排25%至40%”。如果按今年6月在德國波恩擬定的更高標準,到2020年發達國家則應減排40%-45%,這一目標實現的可能性有多大?
目前的情況顯然不容樂觀。歐盟公開的承諾是屆時減排20%,更多的減排則需要以中國和印度的承諾為前提條件。日本提出的減排目標略高,為25%,但離波恩會議擬定的目標也還差得遠。僅有挪威表現突出,在10月8日剛剛宣布,到2020年的減排目標是40%!
出乎許多人意料的是,作為發展中國家的印度,在氣候問題上表現頗為搶眼。印度環境與森林部長扎拉姆10月11日在哥本哈根論壇上說,印度人口眾多,因此人均排放量低于世界平均水平,但在排放總量上,卻很是驚人。
他宣布,印度將實施一個“人均+戰略”,即在目前人均排放量遠低于世界平均水平的情況下,到2020年印度仍將比1990年減排20%-40%,從而不僅領先于許多發展中國家,而且也不弱于歐盟和日本。
“印度將進行國內立法,強制性地限制溫室氣體排放。”扎拉姆強調,各國一定要先進行國內立法,然后再在國際上承擔國家責任。
這樣,能否讓歐盟兌現承諾,即將減排目標提高至30%,中國的承諾就變得非常關鍵。
“我們相對比較被動,溫室氣體的排放總量和人均排放量均超過世界平均水平,減排壓力很大,涉及的產業結構調整很多,與經濟發展、就業和社會穩定均相關”。潘家華10月11日表示。當然,中國政府在最近幾年,非常明確地進行節能減排行動,還是贏得了不少贊賞。
塞迪略認為,中國過去幾年在節能減排方面做了許多積極的事,這表明發展中國家也有能力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斯蒂格利茨也強調,中國等新興市場在碳減排和交易等方面,存在巨大機會,比如巴西就已開始實施生物能源戰略,很遺憾的是,美國還在起相反作用。
美國的作為不夠,實際上是對發達國家究竟要負多少責任存在分歧。
包括中國在內,發展中國家認為,全球產業分工的結果,使得發達國家成功轉移了高能耗、高污染的產業,而發展中國家本身的財力有限,要更新設備節能減排,不是不可以,但必須得到發達國家的技術和資金支持,要有必要的資金援助。
根據世界銀行9月底發布的數據,僅中國所在的環太平洋地區,每年就要為適應氣候變化多支出約250億美元,整個發展中國家為此共需多支付上千億美元。
但迄今為止的資金支持承諾,僅有歐盟每年不超過220億美元的承諾,用于幫助發展中國家從石化燃料向清潔能源轉換。美國、日本等發達國家對此幾乎沒有承諾。
反而是許多發展中國家不喜歡的金融家索羅斯,10月12日在哥本哈根古老的市政大廳的市長晚宴上宣布,將在未來十年里每年投入1000萬美元,用于氣候變化問題研究,同時還將一次性投入10億美元,資助有所節能減排的技術研發。
總計11億美元的個人捐助,讓索羅斯成為全球氣候問題上最慷慨的慈善家。
但一位來自約旦的出版商卻當場質疑索羅斯:“我們最需要的是面包、水和肉,你有這么多錢去研究氣候問題,為什么不直接拿去幫助窮人和窮國,他們更需要的是活下去!”出版商語氣激動地說完,不等索羅斯回應,就坐下了,76歲的索羅斯也就當沒聽見,轉而回答別的問題。
最有可能達成的政治協議
眼看12月的氣候會議在即,面對如此不同的立場和對幾乎每一個問題的分歧,爭取達成點什么的意愿,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仍充滿期望。
印度環境與森林部長扎拉姆一開始就強調,12月在哥本哈根,一定要爭取達成點什么,簽一個宣言或聲明。其中最關鍵的是要爭取美國多參與。潘家華則希望,哥本哈根成為一個“綠色的新起點”,其中關鍵是人均能耗更高的發達國家,一定要逐步改變其很不節約的經濟和生活方式,這一點不變,發展中國家不應當做出太多的減排承諾。
參與論壇的IPCC副主席呼吁,溫室氣體過度排放造成的危害可謂“證據確切,”“我們必須拯救這個地球,因為我們無法移居其他星球。”
日本前環境和國防大臣小池百合子也希望,所有國家都參與12月的會議,日本會設定長期減排目標,然后一步步去做。丹麥氣候與能源部長康妮女士則強調,不惜采取必要政治壓力,推動各國政府有所作為。說這話時,她臉上充滿自信,身體前傾,頗為強勢。
潘家華對此略表贊同,他認為如果12月氣候會議不能達成協議,最大的輸家將是各具體企業,特別是生產新能源和清潔能源的公司。而可能達成的協議,將不涉及過于具體的問題,因為這種文字表述上的共識,在任何場合都難以達成,更何況是在聯合國的平臺上。
“我們一定要爭取達成一些東西!”孟加拉環境與森林部長哈桑明確強調,但他也認為關鍵問題還是不能回避,“誰來付節能減排的賬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