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精神下的“文人論政”

【摘要】1932年，“九一八”爆發后的中國，在民族危機深重、國難當頭的背景下，《獨立評論》在北平創辦，并在引言中開宗明義倡言堅持“獨立”精神，即:不倚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常見，用負責任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本文擬在具體史料的基礎上闡釋“獨立”精神的含義，知識分子為何選擇報刊作為進階社會“中心”的工具，以及獨立群體是如何踐行“獨立”精神的。

【關鍵詞】獨立評論 獨立精神 報刊 社會中心

1932年5月22日，《獨立評論》(以下簡稱《獨》)周刊在北平創辦。此時，經歷“九一八”事變的中國社會，日本侵略步伐一日緊甚一日，國難當頭的危機意識激蕩著知識分子憂國憂民的心懷，懷揣救國理想的他們踏上了報刊這個輿論平臺，開始為探索救國之路，覺醒國民之識搖旗吶喊?！丢殹返膭撧k可以說是以胡適為首的精英群體的一次成功嘗試，“刊行到第四年時發行量已高達13，000余份，寄售及代訂處分布全國，在當時所處的近400種雜志中獨樹一幟”1，連胡適自己也對這份“成績”相當滿意，說《獨》真可算是“全國人的公共刊物了”。

其所存世的五年間(1932年——1937年)，一直以“獨立的精神”標榜自身，它在創辦之初就公開申明:“我們把這刊物叫做《獨立評論》，因為我們都希望永遠保持一點獨立的精神。不倚傍任何黨派，不迷信任何常見，用負責任的言論來發表我們各人思考的結果:這是獨立的精神?！? “獨立”精神的倡議與其說是對獨立社成員職業準則的規范，不如說是寄托了胡適等現代知識分子借報刊進階社會“中心”的美好愿望。在動蕩紛爭的社會環境下，現代知識分子既無權力，亦無武器，身處社會政治中心的邊緣，要實現救國理想何其艱難，連丁文江也說:“我們這班人可謂‘治世之能臣，亂世之飯桶”。3“‘亂世之飯桶’一語最能體現知識分子所處的‘邊緣’地位，但是，他們并不甘于這種地位，他們同樣渴望走向‘中心’，其路徑就是辦刊物，尤其是辦政論刊物?！?/p>

一

那么，以胡適為首的現代知識分子為何如此熱衷進階社會“中心”，而不僅限于教育、文化、學術的園地“從容漫步”呢?這里，有必要對知識分子在民國政治中的地位進行梳理。

在有關現代知識分子的研究中，有學者認為社會意識形態、政治制度的變革促使了傳統的“士”向現代的“知識分子”的蛻變4。雖然學界對于兩者之間的差異眾說紛紜，但基本認同現代知識分子與傳統士大夫之間，存在著歷史角色的延續和承接，這一傳承的基點就是社會中心意識?！笆俊痹趥鹘y社會等級觀念中，居“四民之首”，“無論如何，在一般社會心理中，‘士’是‘讀書明理’的人，他們所受的道德和知識訓練(以儒家經典為主)使他們成為唯一有資格治理國家和領導社會的人選。在傳統中國，‘士’確是處于中心的地位。”5從胡適等人創辦《獨》的初衷來看，這種“中心”意識顯然沒有因為角色轉變產生變化?！拔覀儸F在發起這個刊物，想把我們幾個人的意見隨時公布出來，做一種引子，引起社會上的注意和討論?！?期待“意見”可以隨時公布出來，并且作為全國輿論的“引子”成為“全國一切用公心討論社會政治問題的人的公共刊物”，已經尤為清晰地表明了胡適等現代知識分子企圖走向“中心”的心態。

當然，獨立群體希冀通過發表言論而把持的“中心”遠非胡適所說的“社會重心”，時代變遷早已破碎了知識分子身處社會政治舞臺呼風喚雨的愿望，“到了20年代末期，士大夫文化基本上已消失了，知識分子正迅速地邊緣化?！?7 “從某個角度或近代中國發展的結局來看，這是一種明顯的社會趨向?！?現實的“邊緣地位”和

理想的“中心意識”激烈碰撞，拉鋸之下成就了報刊作為爆發極點的缺口。

二

現代知識分子無論是否參與實際政治，幾乎都有過辦報經歷。以胡適為例，自《新青年》“暴得大名”以后，先后創辦過《努力周刊》《新月月刊》《獨立評論》《自由中國》，可謂屢遭挫折，卻始終不離不棄。以胡適在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群體中的影響和地位，“平素得大眾之信仰者主持而引導之不可，竊以為斯人，即先生也?！?當可反映報刊在知識分子爭取“中心”地位的過程中扮演了何等重要的角色。

對于獨立評論社的初創社員學界尚有爭議，這里且不作斷究。對其主體成員的基本情況(生卒年代、留學與否及何國何校、參加獨立社時的職業)，有學者曾進行過分析。從中可以清楚地得出，其主要撰稿人皆有過留學海外的經歷，尤以英美為重。以洛克、邊沁、穆勒等人為代表的英國自由主義傳統，現代國家意識以及輿論在西方社會中的重要作用，都在他們的意識形態中投射出印記。言論自由一直是知識分子最珍視的價值之一，“胡適在國民黨政府建立之初，曾經激烈地批評了國民黨侵犯‘人權’的政策和所謂的‘黨化教育’”10對言論自由的追求在《獨》的創刊號上曾用直白的語言予以表現，“我們八九個朋友在這幾個月之中，常常聚會討論國家和社會的問題，有時候辯論很激烈，有時候議論居然頗一致。我們都不期望有完全一致的主張，只期望各人都根據自己的知識，用公平的態度，來研究中國當前的問題?！痹谘哉撟杂删竦闹敢?，與之天然聯系的報刊成了知識分子的不二之選。“公共刊物的出版迅速擴大了知識分子的影響力，也使得他們的言論具有了‘公共性’。”11

與傳統社會報刊作為統治階級控制社會意識形態的工具性不同，知識分子注重的是報刊的功能性，即如何利用報刊公共媒介的特性形成全國輿論。胡適在《新青年》“暴得大名”之后，也常以“輿論家”自稱。雖然《努力周報》的失敗曾讓胡適在創辦《獨》時一度“不怎么熱心”，但是他也深知，如果不走辦報這條路，要使知識分子的言論在全國形成影響乃至建構另一個獨立的“中心”幾乎是不可能的。

三

為了踐行“獨立”精神，胡適等獨立社員在刊物初創之時，堅持集資辦報。丁文江提議“仿照《努力周報》的辦法，社員每人捐出每月固定收入的百分之五，先積了三個月的捐款，然后出版?！?2經濟獨立在知識分子看來是把持言論自由的必要前提，這在當時并非《獨》一家之法，眾所周知的《大公報》“四不”方針之一就有“不賣”之說，意即經濟獨立。張太原曾說:“這種辦法保證了這個刊物的‘自由’性質，不是為某種現存的政治勢力說話，而確是憑著自己的良心‘自說自話’?！?3這在胡適與國民黨的關系變化中確可得以印證，無論是《新月》時期發表言論攻擊國民黨，還是《獨立評論》時期與國民黨的矛盾沖突日漸緩和，其態度變化的中軸線當是胡適一生堅持的理念——政治模式的憲政理想，文化觀念的自由主義。實踐證明，獨立社的運營模式的確得到了知識分子的認同，“在總計244期中一共發表了1309篇文章，其中55%是社外的稿子。前四年中除了第一年社員稿超過社外稿(社外稿占42.7%)，其余三年社外稿均超過55%。”14

當然，經濟獨立并非保持“獨立”精神的唯一必備條件。這種表面的獨立尚需知識分子內在獨立意識的支撐。胡適曾說:“我們辦這個刊物，本來不希望它做我們這十一二個人的刊物，也不希望它成為我們的朋友的刊物;我們自始就希望它成為全國一切用公心討論社會政治問題的人的公共刊物。”15“公共刊物”清楚傳遞了獨立同仁的自由主義理念。從學界對《獨》作者群的職業身份探討來看，“大致順序是大學教師、大學生、公務員、研究員、中小學教師、助教、編輯報人。”16尤其是獨立社把持筆政的核心成員，皆是大學教授，其各人參加獨立社時的職業分別是“胡適——北京大學教授及文學院院長，丁文江——北京大學地質系教授等”17如此而言，這些自由知識分子尤其是精英知識分子應有較高的社會地位和穩定的收入來源，換言之，僅憑現代國家意識和國難之下，知識分子“吾曹不出，予蒼生何”的使命感和責任感，在《獨》發表救國言論是完全不可能的。

四

綜上所述，《獨》所堅持并倡揚的“獨立”精神，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經濟獨立，不依附任何黨派，也不能地以獨立群體核心成員比如胡適和丁文江與國民黨的關系來劃定《獨》是否獨立，當然更不能簡單僅憑《獨》后期社員先后入閣來作為評判的標準，知識分子和實際政治的關系在中國尤為復雜，儒家的積極入世和老子的無為而治時常糾結于知識分子的價值觀，“在努生家中，他們都頗批評我的‘無為’論，但也不能不承認這是‘對癥下藥’的一種辦法?！?8胡適曾放出狠話:“二十年不談政治?！钡菄y當頭，就連胡適自己也不得不放下“從容漫步”的心態，奔赴國難?！凹s在1937年8月，胡適與張忠紱、錢端升受政府的征派，他們三位北大教授的共同使命是赴美、英、法等國宣傳抗日，爭取各方面奧援?！?91938年9月17日，胡適被正式任命為駐美大使，并且一做就是四年。在主持《獨》期間，胡適曾說:“《獨立》誠有太和平之處，你們何不多說不和平的話，使《獨立》稍稍減輕其太和平的色彩?”20可見，胡適等自由知識分子一直在自覺保持“獨立”精神，即使在介入實際政治時，文人的自由意識也時刻提醒他們與實際政治保持距離?！?/p>

注釋

1、20、《“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章清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88頁。

2、《獨立評論》第一卷，《引言》。

3、4、《<獨立評論>與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思潮》，張太原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5、8、6、《中國知識分子論》，余英時，河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7、《胡適日記全編》(1931—1937)，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7頁。

9、13、14、18、《<獨立評論>與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思潮》，張太原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

10、張太原在《<獨立評論>與20世紀30年代的政治思潮》、章清在《“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都有關于獨立社員基本情況的清晰列表。

11、12、《“國難”與“思想界”——中國政治出路的思想論爭》，馮峰，復旦大學博士論文。

15、《<獨立評論>的四周年》，胡適，《獨立評論》第201號，1936年5月17日。

16、《“胡適派學人群”與現代中國自由主義》，章清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92頁。

17、《<獨立評論>的一周年》，胡適，《獨立評論》第51號，1933年5月21日。

19、《胡適日記全編》(1931—1937)，曹伯言整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14頁。

(作者:安徽大學07級新聞傳播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