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與古代婚姻文化

婚姻是人生中的頭等大事，是中華民族最具特色的文化事項之一。中國古代的婚姻文化豐富多彩，不同的歷史階段，婚姻形式呈現出不同的特點，蘊含著不同的文化內涵。特別是在封建社會，婚姻是維系家庭的紐帶，是構成社會組織的最基本的要素，因而備受人們的重視?！蹲髠?8226;桓公十八年》云：“女有家，男有室，毋相瀆也，謂之有禮，易此必敗。”孔穎達疏：“家者，內外之大名，戶內曰室。但男子一家之主，職主內外，故曰家；婦人主閨內之事，故為室也。”古代妻稱室，夫稱家，妻主內，夫主外，各司其職，其家乃安。只有家安，社會才能穩定。婚姻是封建社會之大節，婚姻之禮亂，則國家必敗壞?？梢?，婚姻之事是何等重要啊。如此重要的文化事項，在漢字字形中也一定會得到反映。

“婚”字不見于甲骨文。有人說甲骨文借聽聞的“聞”，來表示結婚的“婚”字，寫作、。此字像一人跪跽而諦聽之形，突出人的大耳朵，以手附耳，作仔細聆聽的樣子。由于聽聞的“聞”和結婚的“婚”古音相同，因而可以借用。

在早期金文中，“婚”字開始出現了，寫作、。這個字右邊為“耳”，左上方是表示盛酒器的“爵”，左下方是“女”。林義光《文源》說：“從爵、女?；瓒Y，父醴女而送之?！彼J為，此字之所以從“爵”，是因為在古代婚禮上，父親飲酒舉杯為出嫁的女兒送行，而且在古代婚姻儀式的其他環節，酒都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此字之所以從“耳”，是為了表明“婚”與“聞”之間在聲音上的相同相近關系。

現在所寫的由“女”和“昏”組合而成的“婚”，最早見于后期金文，寫作。小篆也直接繼承了這種結構，寫作，只不過“女”和“昏”兩個構件互相對調了一下位置。許慎《說文解字》說：“禮：‘娶婦以昏時，婦人陰也。故曰婚。’”這是對男女結親為什么稱為“婚”的解釋。許慎認為，古代迎親通常是在黃昏時舉行的，所以，“婚”字里面有個黃昏的“昏”。也有人認為，甲骨文之所以借“聞”字為“婚”字，作跪跽聆聽狀，是由于黃昏時光線昏暗，視線模糊，看不清東西，所以要豎起耳朵來仔細聽動靜。“婚”字在經籍中多借黃昏的“昏”字，如《詩經#8226;邶風#8226;谷風》：“宴爾新昏，不我屑矣?！薄抖Y記#8226;經解》：“昏姻之禮，所以明男女之別也。”這說明，“婚”“昏”本來就是一個字。

那么，為什么要在黃昏時結婚呢？許慎的解釋是，婦女屬陰，夜晚也屬陰，所以定在黃昏?！栋谆⑼ā芬舱f：“嫁娶婚姻者何謂也？昏時行禮，故謂之婚也。所以昏時行禮何？示陽下陰也?；橐嚓庩柦粫r也?！边@些從陰陽學說角度所作的解釋，現代很多學者認為是不正確的。如張舜徽在《說文解字約注》中認為：“古娶婦必以婚時者，當緣上世有劫掠婦女之風，必乘夜昏人定時娶之，以避寇犯也?！秉S昏娶親是上古搶婚制的遺風。在母系社會向父系社會轉變之后，男子日益在生產勞動中占據主要地位，不愿意再依附于女子而存在。他們希望以自己為中心，讓女子歸向自己，但是女性不愿意輕易放棄自己的中心地位，于是武力搶奪女子的暴力手段就成為了男子與女子結為婚姻的方式之一。搶奪婚的婚姻形式到很晚的時代，仍存在于我國的一些少數民族中。例如，直到1949年以前，我國云南省的景頗族、傈傈族和傣族實行的仍是搶奪婚。云南寧蒗地區普米族至今仍保留著古代“搶婚”形式。這是青年男女為婚姻受阻，采取一種“生米做成熟飯”的結婚方式。男女雙方事先暗中商定婚期。結婚那天，姑娘仍外出若無其事地勞動。男方則派生辰屬相相合的人暗中跟蹤，看準時機后突然將姑娘搶走，搶得之后便高聲呼喊：“某某人家請你去吃茶！”姑娘佯裝反抗，其實是心甘情愿地被男方“搶”走。搶回家后，迅速舉行隆重的結婚儀式。盡管女方家長不同意這門親事，但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好默認，并準備豐盛的食物，為女兒出嫁進行慶祝。盡管這與搶婚的原始內涵有較大差異，但是所保留的形式也可以看出搶婚制影響的深遠。

反映上古搶婚習俗的還有一些字，如“妻”、“娶”。“妻”字甲骨文作，左邊的像長發女子形，右邊的為手，整個字形像以手搶奪女子之形。徐中舒《甲骨文字典》：“上古有擄掠婦女以配偶之俗，是為掠奪婚姻。甲骨文‘妻’字即此掠奪婚姻之反映?！币簿褪钦f，妻子是搶來的女人?！墩f文解字》：“妻（小篆作），婦與夫齊者也。從女從屮從又。又，持事，妻職也?！毙煦C注《說文解字》中又對“屮”進行了解釋，維護了許慎的說法：“屮者，進也，齊之義也。”草木積極往上生長，象征婦女積極與丈夫保持一致之意。實際上這些解釋是牽強附會的，他們僅就小篆字形來分析，沒有恢復到古形體，因而得出的并非“妻”字的本義。實際上，“屮”是婦女長發的訛變，“又”是手，并無操持事物、履行妻子職責的意思。

“娶”字甲骨文作，左邊是個跪著的女子之形，右邊是一只手和一只耳朵，代表“取”的動作。《說文解字》：“取，捕取也?！惫艜r戰爭，往往將俘虜的左耳割下，目的是以耳朵的數量計算功勞。數字越大，功勞越大。所以“取”字作為“娶”的構件，一則標示聲音，二則也有擄掠女子之意?？梢姡叭　薄叭ⅰ倍株P系十分密切，文獻中也經常用“取”字來表示“娶”，如《周易》：“勿用取女，行不順也?！薄对娊?8226;齊風#8226;南山》：“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史記#8226;吳起傳》：“吳起取齊女為妻?！币浴叭　睘椤叭ⅰ保f明古代娶妻確實有強取、搶妻的含義。

然而搶奪女子成婚畢竟是上古時期風俗的遺留，并不是古代婚姻的主要形式。古代社會主流的婚姻形式是聘娶婚。所謂聘娶婚，也就是男子以聘的形式而娶，女子以受聘的方式而嫁。聘娶的“聘”本作“娉”。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凡娉女及聘問之禮，古皆用此字。娉者，專詞也；聘者，泛詞也?！薄版场睘椤捌浮比⒈咀?，經典多統作“聘”，“聘”行而“娉”遂廢棄不用?！稜栄?8226;釋言》“聘，問也。”《說文解字》：“娉，問也?！倍吡x同。而且這兩個字皆從“甹”得聲，王力《同源字典》認為它們“實同一詞”，是同源字。“娉”是“問名”，即男方請媒人問女方名字和出生年月日?！皢柮笔枪糯槎Y“六禮”之一（古代“六禮”為：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女子受聘才能名正言順，否則就是“奔”，名不正，言不順，婚姻地位和權利就得不到保障?！抖Y記#8226;內則》云：“娉則為妻，奔則為妾?！薄版弊旨坠俏淖?，字形為一個跪著的女子，頭上是一個。至于為何物，說法不一致。有人認為這是代表刑具，將刑具加于女子頭上，說明其有罪。《說文解字》：“有辠（同罪）女子?！薄版钡谋玖x是女奴、罪女。但也有很多人認為，指頭飾，如于省吾認為：“古文字於人物之頂上每加等形，即辛字，在人為頭飾，在物則為冠角類之象形?！崩钚⒍ā都坠俏淖旨尅罚骸吧w妻字從女，上象發加形。妾則從女，上加頭飾。其意相同。初無地位上之差別。許君之訓蓋后起之義，不足以語殷制也?！闭J為“妾”字最初并無奴婢的意義，這個意義當是后起義。此備一說。但值得肯定的是，妾在后代的身份是比較卑下的，低于正妻，所以是不用行“問名”之禮的。

在聘娶婚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必不可少的?！对娊?8226;齊風#8226;南山》云：“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奕缰危糠嗣讲坏??！薄犊鬃蛹艺Z#8226;嫁娶》亦云：“男不自專娶，女不自專嫁，必由父母，須用媒妁。”可見，沒有父母的同意與認可，男女雙方是不能結合的?！对娊?8226;鄘風#8226;柏舟》就描寫了一位少女因為父母的阻礙而不能與所愛的男子結合，因而痛苦而憤怒地控訴道：“母也天只，不諒人只！”“也”“只”都是語氣詞，天，指父。意思是說：“父親母親啊，怎么就不能體諒我的心呢？！”

媒妁也是保證婚禮實施的主要促成者?！墩f文解字》：“媒，謀也。謀合二姓，從女某聲。”段注：“慮難曰謀。《周禮#8226;媒氏》注曰‘媒之言謀也。謀合異類使成合者?！鄙塘俊⒑嫌嬍虑椋紤]事情的難易叫做謀，這與“媒”的意義有相通之處。媒是作為中間人去做不同姓氏男女兩家的工作，謀計籌劃婚禮的事情，使男女雙方能夠順利結合，結為夫婦。

再來看“妁”?！墩f文解字》：“酌也，斟酌二姓也。從女，勺聲?！卞囊馑家簿褪钦遄脙蓚€不同姓氏的男女可否結合。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斟者，酌也。酌者，盛酒行觴也。斟酌二姓者，如挹彼注茲，欲其調適也?！弊镁褪堑咕菩卸Y的意思?！稗诒俗⑵潯币簿褪菍⒋似髦械木频钩鰞A注于彼器，這強調酒量的適中，不可太滿，滿則溢出；不可太少，少則不敬。桂馥《說文解字義證》：“丁公著云：謂媒氏酌二姓之可否，故謂之媒妁也?！弊玫慕鹞男误w作，基本與楷書字形相同。左邊是個酒壇子，右邊是勺，為挹酒之器，中間一點代表所舀起的液體。所以“酌”不單單是個形聲字，還是個兼會意的字。“妁”與“酌”在“斟酌”這個意義上有相通之處。

隨著婚俗禮制的發展，媒妁越來越成為婚姻生活中的重要因素，甚至可以說是至關重要、必不可少的?！抖Y記#8226;曲禮》：“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编嵭⒃唬骸澳信忻酵鶃?，傳婚姻之言，乃相知姓名?！薄抖Y記#8226;坊記》亦云：“男女無媒不交?！彼渍Z也有“天上無云不下雨，地上無媒不成婚”的說法，可見媒妁的意義之大。

聘娶婚在歷史上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使得倫理綱常秩序井然，維護了社會的穩定；但是另一方面，其消極影響也是明顯的：它束縛了人性的健康發展，造成了無數青年男女的愛情悲劇，像《梁祝》中的梁山伯與祝英臺，《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和焦仲卿，《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和林黛玉的愛情悲劇，等等。雖然是文學作品中的故事，卻反映了普遍的社會現實。

不管結婚的具體形式如何，其最終結果是男女兩方家庭結為姻親，兩姓互為婚媾。所以再談一下“姻”字和“媾”字。《說文解字》：“（姻，）壻家也。女之所因，故曰姻。從女，從因，因亦聲?！币簿褪钦f，姻就是女婿的家，是女人依就的對象，所以叫做姻。此字由“女”、由“因”會意，同時“因”也表聲。甲骨文“因”字作，從從，像方席，為之訛變，像茵席編織的紋理，故為茵之初文。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引江永說：“象茵褥之形，中象縫線文理。”所以“因”的本義是編織的草席子，其后借作原因的因。它表示草席子的意義由“茵”代替，“茵”是“因”的分化字?！墩f文解字》：“因，就也。”“因”是草席，可以讓人依憑休憩。草席子是人依憑的對象，同理，丈夫的家也是女子依就的對象，這就是“姻”。

媾字從“冓”，甲骨文作，李孝定《甲骨文字集釋》：“疑象二魚相遇之形?！毙熘惺妗都坠俏淖值洹罚骸跋髢婶~相遇之形，以會遘遇之意。”“冓”字甲骨文另有形體作、，增加（彳，走路）、（止，趾之初文）這些表示行走的部件，突出魚的游水而行的動作。所以冓是“遘”的本字，二者古同一字。再看“媾”字。《說文解字》：“重婚也。從女，冓聲。”“重婚”指二姓結為婚姻，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重疊交互為婚姻也?！敝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今所謂重重姻眷也?！彼浴版拧币灿小跋鄷缓稀钡囊馑?。它本作“冓”，是其后出字。實際上，從“冓”得聲的字多有交互相會之意。如“溝”表示縱橫相交的水道、“覯”表示遇見、“構”表示以木材架屋等。這些都反映了形聲字的聲旁有時候也會跟整字的意義有關。

（作者單位：1.河南省婦女干部學校 2.北京師范大學）

（責任編輯：王哲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