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1日下午,來訪的美國國務卿希拉里#8226;克林頓與清華大學學生有一個小型座談。這位前第一夫人向來不以親華聞名,但那天,“她的表現相當謙虛”,組織學生參與對話的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說。
她先是自我批評,希望中國不要重犯美國在環保方面犯過的錯誤,又回憶了1979年克林頓任阿肯色州州長時與鄧小平見面的情形,贊揚了中國30年來的巨變,最后,在告別時與25名學生和10名專家一一握手——她是如此笑容可掬,“就像競選時一樣”,結果,那些準備了尖銳問題的學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8年前,孫哲是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的教授,“9#8226;11”事件發生前一個月,時任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的拜登訪華,在復旦大學,拜登當著主持人孫哲的面“訓示”中國學生:“你們剛剛20多歲,已經忍受了共產黨專制統治20多年?!谖磥?0年里,你們應該得到民主和自由,生活在一個更為幸福的體制中。如果那樣,你們就可以大膽地像我們美國學生一樣批評我,和我自由對話……”
對于這種反差,你可以理解為時移世易、地緣政治以及中美兩國的處境都有了變化,也可以認為這只是美國外交政策中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矛盾的一個側面,但請不要相信這樣的概括,譬如拜登反華,而希拉里變得親華。
中美建交30年,中國人的“美國觀”與美國人的“中國觀”都經歷了數輪刷新,在孫哲看來,明白中國的自許與美國的期待,是透視中美交往的關鍵,換句話說,美國人的“中國觀”,不僅僅取決于美國的利益與價值,更取決于中國的自身發展。以實用主義的經濟視角觀之,內外認知相差過大的國家形象,會增加改革的風險,如清華大學教授雷默所言,“任何對中國形象的略微遲疑,幾乎都會直接增加中國的成本。在技術方面尤其如此?!?/p>
于是我們選擇了考察對象,他是位外交官,1950年代從北外畢業進入外交部起就開始從事對美事務,中美三個聯合公報的談判,他都有參與,中美建交后,他曾擔任駐美使館的政治參贊;1990年代,他從駐芝加哥總領事的位置上退休,其后返聘到外交部政策研究室工作至2001年。我們試圖通過對他的個人命運,以及他所親歷之歷史的考察,窺見美國人“中國觀”的一角,更重要的是,看清我們自己的發展——我們到底需要一個什么樣的中國。
1971年,尼克松說,中國人將不可避免地成為巨大的經濟力量
王立進入北京外國語學院的時候,俄語還是熱門專業,他是“被硬派去學英文的”。1954年大學畢業,他被分配到外交部新聞司(當時叫情報司),任龔澎司長的秘書,當時的新聞司,除了每日有專人收聽美國之音、BBC的新聞節目,就是為日內瓦會議、萬隆會議等準備材料。
美聯社日內瓦1954年4月28日電:“日內瓦會議上的美國代表團不理睬中國共產黨人。國務卿杜勒斯顯然正在做出榜樣來。雖然他在會議桌旁距離周恩來只有4個座位遠,但他沒有與周恩來握手或說話……一位美國代表說,杜勒斯在第一次會議上甚至連向周恩來那邊看也不看?!?/p>
1960年,曾報名“參干”的王立被派往朝鮮開城中國人民志愿軍代表團,一待就是7年,卻也躲過了“文革”的開始。1967年回國時,“搞外事已經沒多少人了”,根據總理周恩來的指示,王立幸運地留在正義路(當時叫反帝路)15號,繼續搞業務,和他一同留下來的只有一百來人,其余上千人去了正義路30號搞運動,龔澎后來在運動中被打成里通外國的“三反分子”,1970年病逝。
1969年,王立調到美大司,這一年的2月1日,尼克松上臺后10天即指示基辛格:“我認為應該盡力促成這樣一種態度,即我國政府正在尋求與中國人和解的一切可能性。”3月,中蘇關系因珍寶島事件更加惡化。年底,周恩來指示美大司,要留意美國伸出的觸角?!翱疵绹鴪蠹?,已經有一些觀點出來,比如哈佛的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就呼吁不要孤立中國?!蓖趿⒄f。
那時總參和外交部在香港設有圖書采購點,王立借外交部圖書館之便,看到一些相關著作,他對基辛格的地緣政治分析印象頗深。“當時的中美蘇大三角間接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地位,”復旦大學特聘教授相藍欣說,“但在美國人的眼里,中國只是大棋局中的棋子,最多算是一副‘中國牌’,打給蘇聯看的,對美國國內政治格局影響不大?!?/p>
1971年7月9日,基辛格秘密訪華,之前的7月6日,尼克松在堪薩斯發表講話,稱當今世界有美、蘇、西歐、中國和日本5大力量中心,“8億中國人將不可避免地成為巨大的經濟力量以及由此而帶來的其他方面所能取得的成就”。于是會談中,周恩來一再提及尼克松講話,基辛格竟對此一無所知,頗顯被動。會后,倒是基辛格向中方借閱尼克松講話,王立當時被分在政治組,立即向新華社索要英文稿,新華社參編室以特急件送到釣魚臺時,上面寫了“僅此一份,請用畢歸還”。后來美方以為“歸還”要求是外交部所提,還在回憶錄中提起,事實上,由于“文革”內耗,當時外交部真的連一臺復印機都沒有。
1972年,尼克松訪華后,王立陪同中國科學家代表團出訪美、英、加、瑞(典)4國,那是他第一次去美國?!叭思页ㄩ_給我們看,好多大型實驗室都去了,但回來時有些東西不敢講,當時還是軍代表管著科學院啊,寫報告時就講一條優點,再想方設法講一條缺點,可挑來挑去也沒找到什么毛病,正好在加拿大看到一個收集蛾子的實驗室,趕緊湊一條:不聯系生產實際……”王立回憶說,“結果不久,我們從加拿大進口的小麥鬧蟲害,還得求助那個實驗室?!?/p>
那次出訪讓王立印象頗深的還有一件事,中國人所到之處,大型企業都相當歡迎,但有一次沒參觀成,因為當地的工會不干,工會、工人居然不歡迎共產黨國家的客人?代表團很吃驚,感觸有二:這里的工人挺保守!美國的工會勢力挺大!
布什認為蘇聯說的多,做的少,中國正好相反
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當日出版的《時代》周刊以“一個嶄新中國的憧憬”為標題,選取鄧小平為年度人物,“(改革開放)這是一項浩大、冒險而前無古人的工程。”這家雜志寫道,“改變10億人的生活軌跡,領導占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擺脫教條和與世隔絕,跟上20世紀末的腳步,過上正常的生活,這怎么可能不是前無古人呢?”
“這里的每一個人都非常支持他(鄧),支持中國,因為他開啟了中國的經濟改革,美國人認為,事情當時在往正確的方向前進?!敝袊鴨栴}專家、克林頓時期的對華副助理國務卿謝淑麗說。
作為這句話相對應的表達,王立說,“1980年代確實是中美關系的黃金時期,一個原因是美國對中國抱有幻想,它希望中國成為社會主義國家的‘領頭羊’,以為改革開放將引導中國走向資本主義社會?!?/p>
《時代》周刊的封面傳達了這種“浪漫”的情緒,1984年4月,里根訪華前夕,《時代》刊出《中國的新面孔:里根將看到什么》的文章,封面上,一個中國青年站在長城上,小心翼翼地拿著一瓶可口可樂;1985年9月23日,鄧小平再次登上封面,配以通欄大標題:漸漸擺脫馬克思。
1980年以后美國即進入里根時代.“里根對于外交事務并非沒有自己的思想,”《劍橋美國對外關系史》以略帶戲謔的口吻寫道,“他的許多想法都來自他觀看和參演的電影,在他眼中的世界里,美國率領的正義之師與蘇聯這個‘邪惡帝國’進行著你死我活的較量……”“1984年4月,里根訪問中國,中國人以其特有的方式特別殷勤地款待他,此后他們再也沒有因他而感到苦惱,他對此次旅行受到的接待非常滿意,在離開中國時,他對中國的生活方式抱有一種比事先可能認為的更加樂觀的看法?!?/p>
1985年年初,王立就任中國駐美使館政治參贊?!澳菚r候關系確實好,它(美國)信任中國,也不怎么挑毛病……當時最支持發展中美關系的是情報部門,CIA在中國的新疆、內蒙資助我們建情報站,他們也需要加強對蘇情報,還有好幾個合作項目,像‘殲8改’、魚雷什么的?!?/p>
事實上,從1985年到1988年,每年圣誕前夕,副總統布什都會應中國大使韓敘之邀,前往中國大使官邸共度圣誕。1987年12月23日,布什一到韓旭家就喊:“這次我們全家都到齊啦!”美國客人與中方人員握手、擁抱,氣氛很是熱烈,王立記得,韓旭大使與布什聊起戈爾巴喬夫訪美的情況,布什回答,他認為蘇聯說得多,做得少,與中國的情況正好相反。

1989年2月25日,作為總統的布什訪華,當他們的車隊經過天安門時,路兩旁聚集了成千上萬的人群,有人向布什夫婦揮手致意,布什停車,與民眾握手。王立說,這情景讓布什夫婦極為感動。當年6月“政治風波”后,中國與西方的關系降至冰點,美國也出現“中國速亡論”,4月剛剛離任的前駐華大使洛德發表文章稱,現在不必與中國恢復正常關系,而應當越過現政權,與未來更加開明的新政權打交道。而布什對此則持慎重態度,王立在《美國駐華大使傳奇》一書中寫道,1989年下半年,布什在一批經過選擇的記者和國會議員的吹風會上說:“……看起來轟轟烈烈……由于缺少廣泛的社會基礎,它不可能代替現存的領導……任何魯莽的行動都可能把中國推向蘇聯的手中?!?/p>
王立1977年曾與楊潔篪等陪同布什夫婦游覽長江三峽。1989年年底,王立被派往芝加哥任總領事,布什還委托美國新任駐華大使李潔明告訴他,他仍記得當時王立先生所念的李白的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政治學教授哈羅德#8226;伊羅生(Harold R.Isaacs)在考察了181個美國人對中國和印度的印象之后說,局勢是由社會力量形成的,但政策制定者對有關人們的印象,確實占有某些地位,只不過這是什么樣的地位必須通過每一個特定的例子來研究。不過,隨著東歐變天和蘇聯解體,中國戰略地位下降,形勢比人強,布什任內中美關系并未走出萬重山來。
不滿于美國對華政策的反復,中國問題專家何漢理(Harry Harding)1992年發表《非敵非友:1990年代的對華政策》說,美國人在試圖走出一套誤解的觀念的同時,又常常用另一套新的誤解來取代原來的偏見。
當中國因素進入美國百姓生活
孫哲1990年赴美留學,2000年回國,在美求學、教書期間見證了10年間“最惠國待遇大辯論”、“臺海危機”、“炸館事件”等議題在美國社會的發酵,也眼見著經濟因素在兩國關系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
“我剛到美國時,在美國市場上是幾乎找不到中國貨的,”孫哲記得很清楚,他當時要買一個雙卡錄音機,并且一定要買“中國制造”,找了很多地方,終于花36美金買到了國貨?!白鳛橐粋€普通的留學生,我們很想表達一點愛國熱情嘛”。他說。等到2000年回國前,“你想要買些禮物送給朋友,要找一件不是中國制造的產品,都不容易了”。
“當中國因素開始進入美國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開始被普通人所關注,那么,它對美國政治格局的影響就更大了?!毕嗨{欣說。
1993年4月中旬,其時美國國會正在辯論是否應給對華最惠國待遇附加政治條件,中國派出以計委副主任甘子玉為首的赴美采購團,一面簽合同,一面推動商界人士向國會和政府游說,王立也參加了代表團。4月13日,在汽車城底特律,美國三大汽車公司聯合舉行午餐會表示歡迎,前駐華大使伍德科克發表講話說,1992年甘子玉采購團也來了底特律,并簽下大筆合同,對于這樣能減少美國逆差的好事,竟有人在電視上做出令人驚異的反應,說底特律的老板們從屠殺者手中接受了1.3億美元的汽車訂單,就忘掉了天安門事件,這表明紐約和華盛頓有些人一心想損害中美關系。
對于美國的“反華勢力”這個詞,相藍欣持保留態度,“這是一個非常簡單的概括,它到底說的是什么呢?是保守派?新保守派?還是南部的基督教原教旨主義者?美國社會的各種力量都有自己的山頭,各自的‘興奮點’也不一樣,比如新保守派關注的就是中國的政治體制。”美國國防部前副部長沃爾福威茨是相的朋友,曾經把中國的崛起和19世紀的德國相對比,“現在新保守主義失勢,美國在經濟上也有求于中國,但前不久在莫斯科見到他,他仍然是這個觀點?!?/p>
美國的百人會(Committee of 100)分別在2005年和2007年進行了“美國人對華態度”的問卷調查,對于多數美國普通民眾來說,他們一方面承認價格低廉的中國制造為美國消費者創造了經濟福利,一方面又擔心中國經濟增長導致美國工作流失;而縱向來看,與兩年前相比,美國精英群體對中國的第一印象不再集中于中國政體和人權問題,而是更容易聯想到中國經濟的發展及其在國際社會中的角色與責任。
有趣的是,中美兩國的精英群體常常錯誤判斷本國民眾的實際觀點——中國的精英高估了中國公眾對美國的良好印象,而美國的精英則低估了美國公眾對中國的好感。在美國,73%的商界精英和86%的國會工作人員認為公眾對中國持負面態度,但實際上,有52%的美國人對中國印象良好。
所以不難理解,當談到中國時,美國民意呈現出來的“精神分裂”,而毫無疑問,2008年發生的一切,加劇了這種“分裂”。知名論者楊恒均在自己的博客里寫道,“好幾個美國人看到我們留學生在他們的街頭揮舞五星紅旗就被真正雷到了”,換言之,他們不知道這在多大程度上可以代表中國的民意,“學者對中國的態度有變化了,趨向比較平和與不置可否,我想……是他們確實看不清中國了?!?/p>
而孫哲發現,最近幾年美國的中國熱正在塑造出一種新型的中國觀,“它認識到中國是一個矛盾體,中國這個國家是流質的,是不斷流動、不斷變化的?!?/p>
在美國,政府官員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向民眾解釋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換言之,這個政策好不好是一方面,民眾認為它好不好也許更為重要,從這個角度看,美國人的“中國觀”制約著美國政府的“中國觀”,而從政策提出-形成-合法化-執行-反饋,這樣一條時間鏈,中間會伴隨著媒體報道、公眾討論、集團游說等種種影響因素,所以在相藍欣看來,美國對華政策的形成,是利益集團互相討價還價的結果,而利益集團的前臺就是國會。
對美國國會素有研究的孫哲說,對于國會,他覺得60%是肯定的,“雖然它通過了很多對華不友好的法案,但你不能不說,在中美關系的幾個重大歷史關頭,比如建交、比如中國入世,它是支持與中國交往的,因為中國畢竟不是伊拉克,中國太大了。你不能要求美國國會像中國人大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事兒,你想想,它對自己的美國總統都修理得很厲害呀?!?/p>
王立前不久參加了一個中美關系研討會,與會者有美國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前駐華大使伍德科克、洛德等,他覺得布熱津斯基講得很好,“他認為中國的崛起,雖然是‘要求變革的力量’,但不挑戰美國倡導的國際秩序,是美國可以接受的”,而洛德“講得就沒那么好”,“他雖然也主張中美搞好關系,但仍然強調了他們的價值觀和我們的價值觀的不同?!?/p>
不過,這位當初不想學英語,沒打算和美國打交道的77歲老人,在回顧自己走的路時,還是說:我挺幸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