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民王勝利的胸口上有個巨大的傷疤。幾個到終南山游玩的青年偶然發現王勝利的傷疤,其中一個女青年撫摸了他的傷疤。這女青年的撫摸,使給王勝利帶來痛苦的傷疤終于變成了給他帶來快樂的傷疤。王勝利開始給人講述他傷疤的故事了,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傷疤?
老村民王勝利坐在路畔石上歇著腿腳,一邊漫不經心地看眼前蝴蝶戲風,聽樹頭鳥兒鬧夏。幾個騎山地車去終南山森林公園游玩的男女青年,看見老漢竟笑得人仰馬翻,把上午燦爛的陽光樹影都笑亂了。原來王勝利老漢穿了一件當年曾經流行過的,如今早已過了時的文化衫,胸前印著挺大的紅字:別理我,煩著呢。這文化衫是城里人支援貧困山區送到村里來的。村人看見老漢穿它也覺好笑,一個寡婦笑得跌坐在井臺上笑罵,你個老光棍呀,摔死我讓你償命呀。后來人看習慣了也就熟視無睹了。距老漢最近的那個漂亮女子笑得格外縱情,往前俯笑出粉白腰肢,往后仰笑出圓圓的肚臍,晃得老漢兩眼一陣亂眨巴,手腳一陣亂動,很難為情地揪剝了那衫,也陪著嘿嘿地笑,笑出一臉的亂線。
青年們看見老漢赤裸的胸膛,立刻停止了笑。一個個驚訝得張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有人還發出尖叫。那個笑出肚臍的女子叫得最響。他們看見了王老漢胸前那讓人觸目驚心的傷疤。傷疤面積很大,印滿胸腹。小塊連著大塊,大塊套著小塊,活像一張世界地圖。顏色有深褐、淺褐、灰白、粉紅,參差交錯,多姿多彩,仿佛抽象派繪畫作品,自然地創造出一種酷烈的美感。這片傷疤看上去已有些年頭,能判斷出是一次爆炸事故造成的后果。可能限于當時的環境和醫療條件,縫合得很不理想,很多地方可能就無法縫合,以致許多年過去,看上去仍觸目驚心。青年們先以為老漢是個攔路劫匪,他偽裝成讓人別理他的幽默樣子無非是欲擒故縱。可是從他那張老臉上透出的與年紀不相稱的羞赧看,又不大可能。于是,青年們對老漢的傷疤產生了興趣,似乎把老漢當作了旅行途中的一個活動的景點了。那個漂亮女子竟伸出手去觸摸老漢的傷疤,像觸摸景點的文物,嘴里噓著咂著,顯出替老漢疼痛的樣子。王勝利老漢被女子撫摸,身上忽然像過了電似的震動了一下,頭開始搖晃起來,眼里放出光芒,嘴巴顫抖著,能聽見牙齒磕碰的聲響,像一只被餓昏的老狼又被美味突然激活了一樣。他想:他終于嘗到了被人撫摸傷疤的滋味。他記得那年生產隊里開大會,一個被地主家的狗咬過的老漢被請到土臺子上血淚控訴痛說家史,激起群眾一陣陣呼出憤怒的口號。那老漢還撩起衣裳,讓人看那塊被地主家的狗咬出來的傷疤,如同讓人觀賞他家祖傳的珍寶。
那時,年輕漂亮的婦女隊長桃葉就伸出手去,用食指和中指上下撫摸那塊被地主家的狗咬出來的傷疤,讓無名指和小拇指往上蹺著,蹺出很生動的一副樣子。面上蹙眉咂舌配合著輕憐痛惜的表情。那情景至今讓王勝利嘆為觀止。那時的桃葉可是一朵村花呀,也是王勝利心中暗戀的對象啊。他記得隨著桃葉手指的每一滑動,他的心也被一上一下地扯得疼痛起來。多少年以后,村小學校從鎮上又請來過一個老干部,參加過抗美援朝的,來給師生們作報告。老干部穿著舊軍裝,胸前掛著軍功章,很是風光。老干部邊報告著邊也撩起衣裳,讓師生們看他身上的一塊傷疤。這塊傷疤比之老漢那塊被地主家狗咬出來的更是彌足珍貴。當時學校里唯一的年輕女教師也伸手撫摸了老干部的傷疤。這情景讓站在操場邊上的王勝利看得一清二楚。那撫摸的姿勢,伸手的動作,面上的表情都和村花桃葉如出一轍。自從桃葉出嫁以后,王勝利更換了好幾個女人充當暗戀目標,最后一直把目標發展到村小學校里的女教師身上。
那時,王勝利身上也已經有了傷疤。他的傷疤從整體氣勢上完全壓倒了那塊被地主家的狗咬出來的和被美國的子彈打出來的傷疤。然而他的傷疤卻缺少人家那傷疤的意義和價值。他無法取得人家那樣的榮耀和待遇,更難得到女人的撫摸。那是他正當壯年時,被派進終南山里修路,因在一次爆破行動中技術操作上的失誤,負了重傷落下的。那次的事故被上邊通報過,王勝利雖然負了傷卻不能算英雄,反而成了安全施工現場會上的反面教員。
王勝利老漢如實地向青年們述說了他的傷疤的來歷。他回憶了那塵封已久的修路場面,重新找到了那刻骨銘心的疼痛感覺。青年們感嘆著,評說著。那漂亮女子柔嫩的手指又一次在傷疤上輕輕撫摸。女子用食指和中指上下劃動,無名指和小拇指往上蹺著,讓王勝利老漢又一次想起桃葉和女教師。她們的姿勢怎么完全一樣呢?再看女子的表情,也是輕憐痛惜的女人樣子,讓王勝利老漢快活得幾乎昏過去。想不到他偶然穿了這件過了時的文化衫,竟給他帶來了這樣美妙的傳奇般的經歷。他的傷疤終于被人撫摸了,他的疼痛被那女子撫摸了。給他曾帶來巨大痛苦的傷疤終于變成給他帶來快樂的傷疤了。
其實,村民們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也關心過他的傷疤,議論過他的傷疤,不過大多帶著戲謔的成分。一個年紀跟他相仿的村民說,這要是被地主家的狗咬出來的就好了。另一個村民說:現今地主家的狗已經不咬人了。還不如讓包工頭家的狗咬,可以多要些賠償。還有人建議王勝利也搞一身軍裝穿,到鎮上去走走,就說這傷疤是從朝鮮戰場上帶回來的,也風光風光。王勝利臉紅著,很老實地回答:我那時只有七八歲,打不成仗。有個酷愛世界地理的學生指著王勝利身上的傷疤說,這塊是厄瓜多爾呀;又指著另一塊說,這是埃塞俄比亞呀;再指第三塊未及開口,王勝利早通紅了臉面,拿衣裳把傷疤罩住,心里罵道:這塊是你娘的×呀。那學生極惋惜地嘆了口氣。
當然,這些都是從前的事了。如今王勝利已經變成一個老漢。村人也早已對他的傷疤失去了興趣,連看都不看一眼了,甚至是厭惡他的傷疤了。有時看見他敞著懷在村街上走,都躲開他遠遠的,像是那傷疤會傳染給他們。就連村街上那些狗們見了他也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王勝利覺得自己從記事起似乎就沒有被什么人真正愛過,更沒有被女人愛過。自從添了那討厭的傷疤后,女人就更離他遠遠的了。他只能偷偷地暗戀一些女人們,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行動。村干部倒是操持著給他尋了個外地寡婦,可是跟他沒過幾天日子就偷跑掉了。按村人的說法,一定是女人看見他的傷疤嚇跑了。你想王勝利兩條胳膊撐著做那種事的時候,女人面對了觸目驚心的傷疤,感覺一定以為是遭土匪強奸也未可知。
王勝利徹底地被村人遺忘了。這個孤兒出身的老漢煩悶極了的時候,只能到公路上去走走。這條公路一直通進終南山國家森林公園,山口離他居住的村莊有五六里路,要是走小路也就三里多。秀麗的終南山如一架翠綠的屏風擺在面前。可是在王勝利眼里,那山卻是灰溜溜的。他一輩子把山看夠了。他的傷疤不就是在終南山里落下的么?可是如今他忽然間覺得眼前的終南山又變得美麗無比了,變得異常親切了,像一個待嫁的含羞女子,和他暗戀過的女人一樣,和撫摸過他的傷疤的女子一樣。他到集鎮上去,在那些賣舊衣裳的地攤上搜尋,竟然又買到兩件過了時的文化衫,上邊的字都寫得很有意思,都能吸引人。兩件一共五元錢,很便宜。他現在不穿那件“別理我,煩著呢”的汗衫了。他已經不煩了。他穿上了剛買來的一件印著“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的文化衫招搖過市,讓看見的人歡笑不止。他在講述傷疤的過程中開始變得口齒靈活起來,內容也越來越生動。他的土屋里有一臺破舊的黑白電視機,他從中看到過不少戰爭影片。還看到過許多開山放炮、搶險救災的畫面。他將這些都運用到他的講述中盡情發揮。講到山石從空中飛來,他呼風喚雨般舞動手腳,嚇得青年們不由得往后躲閃著怕石頭落在頭上;講到受傷的疼痛時,女青年們臉色慘白,用手捂著小肚子。這時候的王勝利老漢就完全陶醉在自己夸張的講述中了。把一個違反操作規程的安全事故,演變成了一次英勇的爆破行為。老漢邊講邊用一雙老眼飛快地捕捉青年們的神情反應,從中搜索著能夠用來事后供咀嚼和回味的細枝末節。
到了晚上,王勝利老漢關嚴自己的門窗,興奮地坐在土炕上。身邊擺放著別人送給他的礦泉水、面包、小火腿腸和太陽帽。他把它們翻來覆去地調整著秩序,擺放出各種不同的圖案。拿起每一件東西對著昏暗的燈泡照看,遠看、近看,不斷地變換著角度又仔細撫摸。他笑了,笑得咯兒咯兒的聲音很怪,在燈影里笑出一臉天真的亂線。最后,他開始尋找被女子撫摸的感覺,他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模仿女子的動作,卻找不到感覺。他忽然將手指伸進炕邊灶臺上一只盛豬油的碗里,把指頭蘸了一下,讓指頭滑膩起來,再摸時感覺就找到了。他快活得不能自持,渾身顫抖著,悄悄地叫了一聲,王勝利你個狗日的呀。王勝利兩歲上就死了父母,兵荒馬亂中讓飛機扔的炸彈炸死的。他被一個親戚抱走。輾轉數年,到了終南山腳下安了家。他十幾歲上時親戚也死了。他管那親戚叫爸的。可是那個爸并沒有給他多少溫暖,時常打他,他也經常挨餓。他在終南山的風雨里長大。因為孤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饑,所以常被派去修路修水庫,在村里就是放羊看場護秋。一年四季很少睡過熱炕頭。人就這么一天天變老了。因為老因為丑因為有傷疤,他遭到村里人的嫌棄。誰能想到這偶然的公路閑轉卻給他帶來了快樂呢?
王勝利老漢遭遇縣委書記時,已經將傷疤故事講述到近乎爐火純青的程度。那是夏末初秋的一天,王勝利端端正正地坐在路畔石上紋絲不動。身上又換了他在集市上買來的過時文化衫,上邊同樣印著大字:萬里長城永不倒。他看見有幾輛汽車從終南山那邊開過來,在他附近停下了。從車上下來一些干部模樣的人,四散著找地方方便。他看見他們一律黑頭發,胳膊下邊全都夾個包,方便的動作也都一樣,像是統一培訓過的。內中一個年約四十左右的干部沒去方便。他四下里看看,就朝王勝利老漢走來。這位干部沒夾包,臂上卻搭一件藍色的風衣,大約是為防備山中氣候變化準備的。他像個老熟人一樣和王勝利打著招呼,問莊稼問村子,很快發現了老漢身上的字,不覺朗聲讀了一遍,抑揚頓挫讀得很有氣勢,并大叫了一聲:好。然后又哈哈大笑,連說老漢幽默。那些方便完了的干部也都湊攏過來跟著看跟著笑。王勝利在笑聲中忽然脫掉了汗衫,把所有干部的目光“刷”地集中到他的傷疤上。王勝利老漢暗暗叮嚀自己:在這些干部面前絕不能露怯。他拿出最大的本事,使出渾身的解數,又一次生動地講述了他的傷疤故事。那場面被他描述得飛沙走石天昏地暗。
胳膊上搭著風衣的干部一直認真聽著,看樣子是真正被感動了。他伸出手去撫摸那片傷疤了,眼里還閃著點點晶瑩。他用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像是在做一種按摩。那是一種男人的撫摸,和女子的撫摸不同。王勝利已經從身邊干部口中知道了撫摸他傷疤的人是縣委書記。心中說:咋就看著眼熟呢,原來在他那舊電視機里見過的。每晚的本縣新聞節目里,書記總會出來那么一會兒。王勝利誠惶誠恐了。他感受到書記的手指在他傷疤上劃動,像是給他的身體里通進了一股電流。他激動得不能自持了。他心里暗暗地罵自己:王勝利你狗日的把事鬧瞎了。關于縣委書記此刻的心情,王勝利老漢是絕對體會不到的。
縣委書記剛剛率領著人去終南山中考察了一處山崩地質奇觀,準備在那里建國家地質公園。把它變成終南山森林公園中的園中園。他看到那滿坡滿溝巨大的石塊驚嘆了,連連發出嗨嗨的喊聲,聲音久久在峽谷里回蕩。他調到這個距省城很近的縣時間不長,的確是第一次進入終南山,第一次看到如此壯觀的石海。這些石頭有站著的,有坐著的,有臥著的。有的相依相疊,有的半懸空中,有的半落溪水。有狀如野獸的,有形同人類的;有靜默的老人,有沉思的少女,有偉岸的男子,有頑皮的孩童。縣委書記站在一塊狀如老人的巨石前,用手撫摸著石上的疤痕,遙想歷史的偉大變遷。當他此刻撫摸著王勝利老漢的傷疤時,他又想到了終南山中的石頭。書記曾經當過報社記者,也寫過小說。他是一個善于動感情的人。他想到自己來縣上已好幾個月了,還沒能結識一個最普通的最底層的農民朋友。整天是洽談會、座談會;看材料、簽合同;剪彩呀,喝酒呀,考察呀,接待呀……忙得自己都找不著自己,覺得自己像失了根基一樣。他覺得應該有一個像王勝利老漢這樣的農民朋友。他以為在王勝利老漢身上記載著終南山的歷史。老漢猶如終南山中那塊巨大的石頭,他也是一個奇觀,瞧這傷疤具有多么酷烈的美感呀。書記久久地撫摸著老漢的傷疤,他從老漢那刻滿滄桑的臉上看見了自己的父輩。從臉上那縱橫交錯的皺褶里找到了自己身為農民的父親的影子。書記很想擁抱一下王勝利老漢,卻忽然吹來一股風。他看見老漢身子微微抖動了一下,慌忙將臂上的風衣一抖,畫出一道漂亮的藍色弧線,將風衣披在王勝利老漢身上。書記臨走大聲說,我們是朋友了,進城時去找我,我請你喝酒。
王勝利老漢上了本縣電視臺當晚播放的電視新聞。這條新聞主要是報道縣委書記考察終南山石海奇觀的。在新聞的結尾處附帶一筆,說書記沿途還看望了一位農民朋友。結尾這一筆卻被隨行記者拍得很清晰。書記用手撫摸傷疤的畫面還是特寫。披風衣的情節也上了鏡頭。書記說交朋友的話也錄入了節目中。王勝利在他的破舊電視里看到了自己。他把嘴巴大張著半晌沒有合攏。他弄不清記者是什么時候偷偷拍下來的。他想:村人會怎么看他呢?他們一定以為他吹了天大的牛皮。幸虧電視里沒有出現他呼風喚雨的鏡頭。否則,村人一定以為他變成一個鬼了。
王勝利老漢不敢到公路上去了。甚至連自己的破院子也不敢出。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憶公路上的情景,不斷地尋找著縣委書記的手撫摸他的傷疤的感覺。他想他這已經是超出想象的大風光了。那個被地主家的狗咬過的老漢和那個被槍彈打了的干部也不一定被縣委書記撫摸過傷疤呀。他把書記的風衣穿了脫,脫了穿。一會兒展開來在燈光底下細看,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他擔心自己粗糙的手指會劃爛風衣,把衣裳怎么也疊不攏。可是他萬沒料到村人都來看他了。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包括留守的村干部也來了,把他的小院都要擠破了。有老婆婆手捧著煮熟的雞蛋,有媳婦家提著花饃,有老漢拎了酒來要跟他對喝。有一個村干部竟商量著要他去村委會當顧問。村人們看他時,如同看一個新娶進村的媳婦,又像是看一個剛剛誕生的嬰兒。他們對他的傷疤重新發生了興趣,都爭先恐后地試著去撫摸了。村干部那個撫摸的動作簡直就是模仿的縣委書記么。村人們自然不能理解縣委書記那時的心情,他們也不需要去理解去探究。他們也絕想不到王勝利老漢的夸張講述。他們認為老漢原本就是一個村子里未被發現的寶貝。如今看來,王勝利平日坐著的姿勢就像村廟里的泥爺,往地上一蹲就是一個珍貴的出土文物。村人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書記的那句話:我們是朋友了,進城去找我。他們反復觀看、摩挲書記那件風衣,嘴里不停地嘖嘖有聲。王勝利原以為從此將失去這份快活,重新變得孤獨。可是這件事卻讓他感覺回到了久別的村人中間。在村人一遍遍的撫摸中,他熱淚長流了。
王勝利老漢走在村街上,感覺到村子里空氣真新鮮,處處聞鳥啼,還有花香撲鼻。村人見了他都問他吃了沒有,他有時沒聽見,待人走遠了他才反應過來,追著人在后邊大聲喘著喊:我吃……吃過了……你吃、吃了……沒?他覺得在村街上走,比在公路上更加快活了,更加踏實了。不用講那傷疤,村人自會來撫摸。就連狗們也對他搖起了尾巴,用汪汪的聲音跟他打招呼了。他這才相信:狗仗人勢這個話是絕對沒有錯的。他的破舊房屋院落被村干部派人整修一新,時常有婆娘們來幫他洗涮洗涮。每到這時他就熱淚滾滾,發出哭叫的聲音,如同山野中的一匹老狼。
王勝利開始幫村干部出點子商量事情了,開始聽村人訴說日子的艱難了,甚至開始幫婦女主任操心婦女們的肚子了。他覺得應該干一件什么轟轟烈烈的事,讓村人刮目相看。長久以來,他一直想在村里干件讓村人瞧得起的事,可是村人從不信任他。現在,是他干點什么事情的時候了。村上的一個寡婦跟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她的閨女被縣上的一個局長的兒子騙了,懷了孕。局長兒子卻不認賬,閨女悄悄打了胎,眼淚流了一河灘。王勝利氣得跳腳,說一定跟縣委書記說派人把這個局長兒子的球給割了。一個跟他同齡的老漢找著他,說他兒子在城里一個包工隊干了半年,結果一分錢沒拿到,包工頭跑了。王勝利氣得嗷嗷叫,說一定跟縣委書記說派人把包工頭抓起來坐牢。村干部也來跟他說,村里那條土路得修,鋪上水泥,不能總是晴天冒煙,雨天冒泡,一踩兩腳泥了。村上跟鄉里說了幾回,鄉里說得自己籌措資金。村人手里都緊巴,一時半會兒的也集不出資來呀。王勝利著急地說,我跟書記說,我跟書記說。
王勝利終于要到縣城里走一趟了。村人和村干部都來相送。出門前,他試穿了村干部送來的一套西裝,有人還給他打上領帶。王勝利卻邁不動步子,總覺得和自己的老骨頭老臉不相稱,按時髦說法是不和諧。說自己又不是去相親找女人,穿戴這么光鮮干什么?村干部說,這叫形象工程。王勝利說,我打扮這么個形象,縣委書記跟前還怎么哭窮?干部聽了覺得有理。就又讓穿了中式汗衫,頭上按終南山人傳統頂了一條白毛巾。村人一陣笑,說像偷地雷的了。最終,王勝利還是穿上了他的“萬里長城永不倒”,外邊罩了縣委書記的風衣。穿了這件風衣,就等于有了路條,就等于打了介紹信。他腳蹬寡婦趕做的青布鞋,肩上斜挎了同齡老漢捎給書記的一葫蘆包谷酒,脊背上還綁了村干部送書記的一大嘟嚕紅辣椒,頭上戴了他講傷疤故事掙來的旅游帽,整得跟個濟公似的,就差手里拿把扇子。在村人簇擁下,出發去坐班車。頭頂太陽很亮,不遠處的終南山很綠,一陣陣小風悠悠地吹來,王勝利心里罵一句:王勝利你個狗日的呀。
王勝利找縣委書記并不順利,書記很忙,到處有事,到處有會。他折騰了兩三天,住了便宜旅社。最后還是遇到那個記者,幫他找到了書記。他不認識記者,可是記者認出了他。縣委書記在他的辦公室宴請了他。喝的竟然是劍南春,他在電視里看見過廣告,知道是名酒。吃了書記讓人從附近飯館叫來的涼菜和盒飯。書記邊跟他喝酒,邊問了村里的情況,問得很仔細。還夸包谷酒釀得好,辣椒種得好。王勝利臉紅耳熱中說了村里修路沒錢的事。書記想了一會兒,就去打了個電話。王勝利聽著好像是書記請一個什么企業幫忙贊助什么的。打電話的時候,王勝利看見了書記的辦公桌上支著一張照片,很顯眼。他仔細看,天哪,竟是書記用手撫摸他的傷疤的照片。書記打完電話,過來看見他在看照片,笑一笑,就提出讓王勝利再講一遍傷疤的故事。王勝利口齒已經不清了,把“傷”說成“夯”,嘴巴一個勁夯來夯去的,講不出個完整句子。書記哈哈笑著說,別夯了,再夯,我的地板就叫你夯漏了。王勝利酒喝多了,因為是頭一回喝這么好的酒,有點把持不住。結果把寡婦女兒和同齡老漢兒子的事忘了說。其實這些事就是說了,書記也沒有辦法。回村的路上,王勝利編了一路。回村后告寡婦說,那個局長兒子犯了強奸罪,已經被抓坐了牢。又告同齡老漢:那個黑包工頭出車禍撞死了,還說這些都是縣委書記托人查出來的。兩個村人紛紛叫著:該,該!滿口念著阿彌陀佛,像老尼姑老和尚似的。王勝利卻心中不忍,覺得欺騙了他們。當看他們興奮地離開時,又覺得只能這么騙了。
很快,村里收到了6萬元匯款。那條土路開始鋪油了。王勝利成了村里的最能干最有本事的人。他披著縣委書記的風衣走在村路上,渾身發出耀眼的光芒。可是王勝利并不滿足,他覺得他好像沒干什么。喝了那么好的酒,逛了一趟縣城,這算什么呀。他該干一件自己出力氣的事。在農民的心目中,似乎只有自己動了手出了力氣的事,才算數。他開始尋覓這樣的事情了。縣委書記的風衣讓他渾身燒乎乎的,有一種有勁沒處使的感覺。
正好,村中有戶人家要殺一頭豬,給死去的老人過三周年。這家男人到外省打工去了,回不來,家中留守的婆娘操持這件事。按說如今上邊有規定:私自不允許屠宰,生豬統一上交,統一屠宰。可是偏遠地方自己殺頭小豬給自己家里辦事還是可以通融的。打個招呼說明情況,上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卻找不到操刀的人。因私自不能宰殺銷售生豬,專門殺豬的屠戶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王勝利老漢便有了可乘之機。找上門去說當年在工地上曾殺過豬。說他殺過豬,絕對是吹牛皮。他倒是看過殺豬,幫忙捆過豬,按過豬;也刮過毛,開過膛,剔過骨,翻過腸子,就是沒殺死過豬。放在過去,村人會戲謔他:你能殺豬?讓豬咬你一口吧,就又添一塊傷疤。可是這家女主人竟應了,并且堅信老漢會殺豬。王勝利讓村小學老師在幾張拼接起來的舊報紙上畫了一張豬的圖形,清楚地圈明了豬各個內臟的位置。特別在心臟處涂上一個粗重的紅點。王勝利將圖紙貼在墻上,半夜里握著鋒利的屠刀,呀呀地叫喊著撲向墻壁上的紙豬,不知疲倦地演練,姿勢很像他在電視里看到的什么黑田大佐或者武田赳夫。
王勝利還真把豬殺死了。他在豬的尖銳刺耳的嚎叫聲中出場,腿肚子抽筋,手打哆嗦,竟很想逃脫了。他深深體會到受人尊重是挺麻煩的事,甚至要付出代價。這些日子,他在村人的目光里竟活得有些累。那眾多熱情的目光把他的一臉亂線都盯得很緊,目光愈熱,線抽得愈緊。當然,他累得很快活。王勝利忽然看見了掛在樹上的風衣,他伸手摘下來穿上,把一只角掖進褲腰里,弄得像個武僧的樣子,勇武之氣頓生。腿不抽了,手不抖了。這風衣真跟民間故事中的寶物一樣了。他跟豬競賽似的嚎叫著,用盡六十多歲人的平生力氣,把刀刺向豬的心臟,然而有些偏。那頭豬經過長久的瘋動和長久的吼喘,才不甘心地死去。豬眼半睜半閉,跟老漢互相睨著,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這頭倒霉的豬被王勝利宰殺得異常痛苦,在該村屠宰史上無有先例。王勝利也付出了代價:那只操刀的手虛握著伸張不開,胳膊也僵硬起來,肘部向外彎曲。穿著風衣站著,像是有意在模仿已經去世的國家領導人。
喝酒的時候,王勝利老漢坐了上席。主人家的女兒手捧一盅酒送到他唇邊,想用這里的最好禮遇給他喂下這盅酒。王勝利笑著抖著,讓那盅酒全部灌到脖子的領口里去了,然后順著肚皮直沖到腰際。他連連叫著:好酒,好酒。直到夜里,王勝利還興奮著,在土炕上穿上風衣演練腿腳。他發現自己的腿是好腿,腳是好腳,力氣是好力氣。他忽然覺得能給村人干成一件什么事實在是太有意思了。他長久地沉浸在殺豬的喜悅里。他并沒有滿足,他想:無論如何應該再干一件什么事情。他躊躇滿志,連跺了幾腳,把一塊炕面跺塌了。叫一聲王勝利你個狗日的呀。
機會很快又找到了。那天下午,王勝利老漢在村頭看見一個叫秀翠的女子蹲在她家院門前哭,哭得哇哇的,頭一股勁往門上撞。兩個婆娘拉著勸著。秀翠她娘在院子里吼喊著,罵著秀翠,嚷著要讓她爸從外邊回來打斷她的腿。王勝利很快弄清楚,她家的牛丟了,是秀翠去放牛把牛放丟了。因為天氣好,她把牛從小路牽到了山口。那里水草豐茂,牛會吃得很開心。同去的還有幾個村里的女子,她們結伴在溪邊玩水,撿彩色石子,采野花。后來又在水里洗頭,用溪水當鏡子梳妝,用野花和樹枝編花籃和小帽子,挎在臂彎里,戴在頭上。她們玩夠了準備吆牛回村,牛卻少了一頭。少的是秀翠家的。她們滿坡滿溝找也沒能找到,只好哭著回村。秀翠娘牽了狗同秀翠又去找了一回仍然沒尋著。狗都找不到,那不是沒有希望了么?王勝利非常清楚牛對終南山腳下的農民來說是多么重要,心里暗暗地為又有了這樣一個表現自己的機會而高興。他穿上縣委書記的風衣,沒有系扣子,里邊閃出一排紅字:萬里長城永不倒。他借了秀翠家的手電,抬頭望一眼終南山,深吸了一口氣,甩開腳步,義無反顧地往山口走去。他覺得有風衣在身上穿著,簡直渾身是膽雄赳赳。幾個婦女婆娘連聲吆喊也沒能喊住。這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
第二天中午,半夜里打著手電、火把進山搜尋王勝利老漢和黃牛的村干部率領著十幾個村民回來了。他們抬著用樹棍樹枝編成的擔架,把已經死去的王勝利老漢抬回來了。后邊跟著秀翠家的黃牛。黃牛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嚴重錯誤,默默地低著頭,走得很小心的樣子。人們把王勝利老漢的尸體停放在村委會的院子里。秀翠母女倆聞訊趕來,看著老漢哀哀地哭。村干部說他們是在一個山洞里發現老漢和黃牛的。老漢當時已經死了,他的手腕子上卻牢牢地纏著牛韁繩。秀翠邊哭邊用毛巾給王勝利老漢擦拭著身體。她十分清晰地看到了老漢胸前那一片傷疤,觸目驚心而又透出酷烈的美感。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撫摸,她用食指和中指上下滑動,無名指和小拇指蹺著,動作跟當年的桃葉一模一樣。
作者簡介:
陳俊文,男,1946年出生于遼寧省沈陽市,現居西安市長安區。1973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后輟筆,2004年退休后開始重新寫作。著有戲曲曲藝多種和中短篇小說多篇。有兩部戲曲在省、市戲劇節上獲獎。數篇小說被國家級文學期刊和出版社轉載,收錄。一篇小說被中央電視臺改編成電視劇播放。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