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幾天,古長書接二連三地得到一些不好的消息。
先是賀建軍打電話告訴他的“黨內消息”,說大明縣城建局長李兵雙規了,接著發生了更大的事:金安市紀委副書記羅慶雙規了,而事情牽連著古長書。
李兵是羅慶的心腹,羅慶在擔任大明縣城建局長、副縣長,及常務副縣長期間,李兵先后送了他近十萬元,李兵的這個城建局長就是花五花塊錢買的,直接送給了當時的常務副縣長羅慶。羅慶一雙規,就從家里搜查出了兩百余萬元贓款,以及價值幾萬元的高檔煙酒,還有十多萬元的金銀首飾。
羅慶供述,其中的一枚鉆石戒指,就是古長書送的。于是就把古長書牽扯了進來。這是古長書做夢也沒想到的。
事情發生在去年。深大集團總裁黃駿在收購本市國有企業金安市針織廠時,作為市工業局副局長的古長書當時就管這個事。在資產評估,優惠政策等許多方面,古長書都是站在維護國家利益的角度上考慮的,絲毫沒有損害國家利益。在這期間,古長書跟黃駿有過交道,且兩人的私交也不錯。收購的事情定下來后,黃駿送給他一枚價值不菲的鉆戒,他死活不要,但黃駿硬是塞在他辦公桌上的文具盒里就走了。
是否收下黃駿送給的戒指,古長書頗費躊躇。他已經聽說有人議論針織廠賣掉時打折的事,懷疑他得了什么好處。現在黃駿真給他送了鉆戒,將來萬一有什么風吹草動,他古長書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
說實話,古長書還是想要那枚鉆戒的,款式非常漂亮,他想把它送給妻子左小莉,她手上從來沒戴過什么飾品。可古長書又想,這年頭官不好當,事不好做,一枚戒指是小事,就怕年長月久了,說不準什么時候有個閃失,或因某個人落了水把他牽扯出來,就會為此付出昂貴的代價。想來想去,他還是毅然決定把鉆戒上繳紀委。把它上繳給紀委,從經濟上他能說清白,從政治上他能落個好名聲。至少,能證明他不是個貪小便宜的人。
之后,古長書給黃駿打電話,說:“你來一下,把你的禮物拿回去。咱們還是朋友。”
黃駿聽到這話很生氣,當初以為他推辭不要是客氣話,沒想他還真要拒絕。黃駿說:“古長書,你怎么這樣啊?你以為我是巴結你?希望從你那里得到什么好處?你錯了,我沒想到要請你辦什么事。”
古長書說:“老同學,你來拿回去吧,你不拿回去我就上繳紀委了!”
黃駿賭氣地說:“看把你嚇的。你小子有種,就上繳好了!”
二
第二天,古長書就真的把那枚鉆戒上繳了紀委。拒賄上繳,確實是一個光明磊落的舉動。可問題偏偏就出在上繳紀委這個光明磊落的環節上。
那天古長書拿著鉆戒到紀委時,他也不知道應該交給誰,正好遇到紀委副書記羅慶的辦公室門開著,他往里面看了一下,羅慶也正好看見了他,跟他親熱地打招呼,古長書就走進了羅慶辦公室。他手里拿著東西,怕來人打擾,得搶時間辦事。還沒入座,就把鉆戒盒從公文包里掏出來,雙手遞給了羅慶。羅慶說:“這是什么?”古長書說:“是一個老板送我的,我不能收受這么貴重的東西,退不掉,就只有上繳。”正要細說緣由,羅慶辦公室忽然有人敲門,趁羅慶起身開門的功夫,古長書順手把那個戒指盒用報紙掩飾了一下,怕別人看見不好。客人進來了,是市委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李修明,手里拿著一份文稿。古長書是認識李修明的,兩人對視一笑,上前握握手,李修明就開始對羅慶說文稿的事了。古長書見他們有公事商量,就告辭了。反正戒指上繳了,干凈了。古長書出門的那一刻,心里感到很輕松,很平靜,他對自己都有些肅然起敬了,覺得自己還真是個行得端坐得正的人。
誰知羅慶是個貪贓枉法的貨色,他居然來了個順手牽羊,把那枚鉆戒據為已有,送給了自己的小情人。可就在一年之后的今天,羅慶因為大明縣李兵的案子被雙規。紀委副書記雙規,影響當然很大,面對辦案人員,羅慶開始是死皮賴臉地抵賴,后來頂不住了,就像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種種劣跡全部吐了出來。羅慶在供述中說:其中有一枚鉆戒是工業局副局長古長書送的。于是,古長書被叫到專案組接受調查。
面對紀檢工作人員的詢問,古長書一五一十地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過,古長書還是想得簡單,把事情的經過說清了就沒事了。工作人員認真做了筆錄。然后反問了一些問題,請他回答。
工作人員:你當初上繳鉆戒時,既然要上繳給紀委,為什么要交到羅慶手上呢?
古長書:我跟他很熟的。既然正好遇到他,就交給他了。
工作人員:你應當知道,紀委書記不等于就是紀委,紀委也不等于紀委書記,這是個人和組織的關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你在見到羅慶時,說明是要上繳給紀委嗎?
古長書說:紀委和紀委書記確實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記不清我怎么說的了。我說明過,戒指是我要上繳的。既然上繳,就肯定是上繳紀委了。上繳對象是組織而不是個人。這與贈送有了本質的區別。
工作人員:既然你明白是要上繳到紀委,紀委是要給你開收據的,你有收據嗎?
古長書:我不知道要開收據。再說,我怎么向書記要收據呀。這個,當時我真沒想過。
工作人員:那你為什么不要收據?
古長書:我剛才說了,我根本就沒想到這事。
工作人員:那就是你疏忽了。
古長書說:是我疏忽了。有關我拒賄的情況,我希望你們找黃駿核實一下。我當時就給他打電話說過,如果你不拿回去,我就上繳了。為此他還生氣了。
工作人員:這個你放心,我們會找黃老板核實情況的。
古長書哭笑不得。專案組的質疑也沒錯,錯的是古長書自己。他開始琢磨自己錯在什么地方。還是覺得自己認真過頭了,結果弄巧成拙。
三
古長書本來以為,戒指事件過去了就過去了,頂多人們拿來做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料。此事反而能證明他的清白。但是他根本就沒想到,一個負面的政治事件會有如此持續的負面連貫性。上繳鉆戒的事情是澄清了,可是,卻造成了十分嚴重的后果——這就是,他可能當不成工業局局長了。因為一場民意測驗下來,古長書吃了敗仗。他輸給了另一個副局長:何無疾。
這一切都怪紀委副書記羅慶的案子發生得不是時候,活生生地把古長書給卷進去了。本來一片燦爛的政治前途,卻在一個想做好人的廉潔舉動中擱淺了。一個本來應該屬于古長書的位子,可能就要讓何無疾占去了。
工業局一正二副,全局上上下下都認為古長書是最有能力、最有開拓精神的人,也是最有前途的人。陳局長是放手讓古長書獨當一面的大膽干。希望自己退居二線時,古長書能接他的班,而且這意思也曾跟市委組織部和市政府的個別領導表達過。古長書也對自己能升任局長充滿了信心。
遺憾的是,就在陳局長退居二線之前,市委組織部考察工業局局長人選的時候,正好遇到紀委書記羅慶雙規的事,兩件事擠在一起了。
正在這時,市委組織部專門下來人在工業局進行民意測驗,讓機關職工推舉局長人選。有了戒指事件,古長書不象以前那樣躊躇滿志了。他不是心虛,但又沒有了強硬的精神支撐,就只好聽天由命。測驗結果公布出來,真讓他大吃一驚:他的票數竟比何無疾少3票。平時,古長書最看不起的就是副局長何無疾,除了學歷不高,胸無點墨以外,就是犯傻。一些簡單的事情一到他手上就變得復雜起來。
四
古長書看不起何無疾,可也不會從臉上表現出來。何無疾得了高票,古長書依然做出一副值得慶賀的樣子,就像自己得了高票一樣,他就是要讓何無疾高興高興。再說,民意測驗歸民意測驗,也不是最后定論。有時,民意測驗的結果跟組織上最后的任命是完全不同的。最后誰當局長,還得由市委下文才算數。鑒于此,古長書對自己還是抱有一線微弱的希望。
黃駿經常跟工業局一些人有工作交往,不知他從哪兒得來了一些信息。有天晚上,黃駿來到古長書家里,把他叫出去了,說是要請古長書喝茶。在茶館里,黃駿直截了當地說:“你們局里搞民意測驗,你吃虧了。”
古長書說:“我們局里內部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告訴你吧,民意測驗的當天我就知道了!你不行,要從政,你確實太善良了。”黃駿說:“你為什么在測驗中落后了?因為何無疾比你有心眼,也比你信息靈通。他提前知道了市委組織部要來人的消息,提前把局里上上下下的人都打點了一番。人家為了拉選票,不僅僅請了客,科長以上的干部都挨門逐戶拜訪了的。而你呢?卻躺在床上睡大覺!”
古長書心里一下子堵住了,好久才緩過氣來,說:“這是真的?你別聽人家胡說八道。”
古長書清楚眼下的局勢,民意測驗之后,局勢對他就很不利,他面臨著個人政治危機的考驗。在這個考驗面前,他必須把握好自己的一言一行,三緘其口和保持內斂就顯得特別重要了。這是一個從政者的內功。所以,在外界任何場合,古長書也從不說何無疾的平庸無能。即使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他也不說何無疾的半句壞話。官場做人是一種最大的修煉,古長書有他自己的做人準則,不背后議論人,不背后說同僚的壞話。哪怕他何無疾就是一堆臭狗屎,臭的也是大家,而不是臭他一個人。
何無疾自從民意測驗之后,每天一副穩操勝券的樣子。市委組織部把市工業局新老交替的時間銜接得很好,差不多是與陳局長退居二線的消息同時宣布的。陳局長一夜之間成了工業局處級調研員,何無疾也在一夜之間成了工業局局長。在何無疾就職的全體職工大會上,主管工業的劉副市長專門來到這里坐鎮,有點“扶上馬,送一程”的意思。
何無疾發表了語句不通的就職演說,盡管語句不通,但意思是講明白了。古長書覺得,何無疾能把意思表達明白也不容易,就使勁鼓掌,一臉公而忘私的笑容。該講的都講了,劉副市長要讓古長書也說幾句,古長書本來不想說什么的,他覺得輪不到自己說話,可他又不能讓何無疾多心,也不能讓同志們說他心里憋著氣,就說了。
古長書說得簡單而扎實,他說:“從現在起,我們全局上下都要在何無疾局長的領導下開展工作,希望大家服從領導,聽從指揮,齊心協力地開創一個全新的局面。作為副局長,作為何無疾同志的助手,首先是我要帶頭服從領導,服從指揮,你們這些當科長的當科員的也要服從,全力支持新班子的工作,我們要共同維護局長的權威。”
古長書的發言是軍令狀似的。短短幾句話,就說到劉副市長心里去了,也說到何無疾心里去了。大家都擔心古長書會鬧情緒,這下放心了。而同志們覺得古長書就是大度之人,也是個能顧大局的人,在這種場合能有這樣堅決的表態,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散會之后那些科長們就開始議論了,說這古長書到底是古長書,被何無疾擠掉了本該屬于自己的局長職位,反過來還要在關鍵時刻為人家捧場,為人家搖旗吶喊,鳴鑼開道,看不出絲毫不滿的痕跡。古長書能把政敵當成朋友對待,做人真是做到家了。古長書這種人要是成了大器,那就了不得。
五
古長書的講話很快就在局機關傳播和議論開了。本來有些人等著有好戲看,結果看到的不是鬧劇,不是盤根錯節的矛盾糾葛,而是實現了新舊班子的平穩過度。實在出人意外。這更讓他們覺得古長書是個非凡的人物,他的個人才能自不必說,單就這份肚量,這副心胸,就足以讓人對他肅然起敬,隨后便是那種莫名的膽怯和恐慌了。他們總是覺得古長書身上會爆發一種力量,這種力量是平庸無奇的何無疾遠遠無法抵擋的。可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呢?
是一種人格魅力,還是一種浩然正氣?誰也說不清。總之,人們是服他了。何無疾在民意測驗時拉攏過一些科級干部,讓他們投他一票,許諾今后是不會忘記他們的。在現實利益面前,平時跟古長書關系不錯的人也背叛了他,倒在何無疾那邊去了。現在他們自己比較起來,還是覺得古長書這個人做人地道,不是那種雞腸狗肚的角色。他們不能不對古長書刮目相看了。在他們的心目中,古長書真的應該是局長才對。
新官上任,何無疾希望自己能有一個良好的開局。可他沒有良方,原因是他沒有找到局里究竟存在哪些問題,以及問題的癥結,需要從哪些方面尋找突破口。這些他都是盲目的,迷亂而不知頭緒。何無疾上任第三天,興致勃勃地召集了一次局黨組會議,他率先提出了“重新設立科室,整頓機關風貌”的施政方案,這個方案不僅沒有通過,一提出來就遇到了他人的強烈反對,還跟工會主席爭執起來。要不是古長書及時出面協調,給他一個臺階下,否則兩人就要大吵大鬧。古長書覺得何無疾真是不懂事,也不懂游戲規則。一般說來,凡是局里的重大方案出臺,提前是要與副職或其他領導商量溝通的,先把思路理順才能上會研究,當了這么多年副局長,程序上他應當是知道的,可他偏偏就作出了草率事情。全局七八個科室,干部近六十名。各科室之間也有主次之分,權力大小之分,無論是重新設立科室,還是調整科室干部,都會涉及到干部職工的切身利益,弄不好就要搞得人心渙散,硝煙四起,必然會導致矛盾激化。上任后的第一次會議就突然宣布“重新設立科室”這類敏感的問題,其他黨組成員都一頭霧水,這就太武斷了,太不民主了,也太不講工作方法了。也難怪工會主席大發雷霆,說“你是局長,但不能騎在組織頭上。”何無疾無言以對,有點惱火地說:“今天這會不開了!”便率先沖出了門,會議就不了了之。第一次黨組會開得不歡而散。
大家惶惶然地面面相覷,然后轟地一笑。工會主席用挖苦的口吻嘟囔了一句:“政治上還是個嬰兒,官癮卻不小!”
紀檢組長說得更絕:“你看他那個早泄的樣子喲!”
何無疾政治上早泄了,精神上也早泄了。坐在辦公室半天沒出門。
六
何無疾辦公室的門庭剛剛熱鬧了幾天,就很快冷落下來,除了辦公室主任經常進出之外,很少有人找他匯報或請示工作。科長干事不找他,局長的位子就虛了。他們都去找古長書。做副局長的古長書反而比局長還局長了,他的威信因為人們對何無疾的失望而提高了。因為正副局長們還沒分工,所以,古長書也不明白自己要干什么,那些科長們來請示或匯報工作,古長書就說:“這事兒,你們找何局長去。”他們也不找何無疾,就在古長書辦公室聊天。
眼睜睜地看著古長書人氣驟增,何無疾也只好放下局長的架子,以研究工作為名,來到他辦公室坐坐。古長書也依然故我的一副老樣子,姿態放得很低,親親熱熱地叫他何局長,然后給他倒茶遞水。古長書就是有這功夫,他要讓何無疾在別處感受不到的領導滋味,能夠在他古長書這里感受到。別人冷落他的時候,他對他特別熱情。他要讓何無疾覺得,在古長書面前,他何無疾是尊貴的,高大的,令人敬重的。茶杯遞到手上后,古長書又遞上一支煙,然后又把打火機遞過去點燃。何無疾一激動,竟然把煙拿反了,燒焦了過濾嘴。古長書又給他換一支,重新點上。這回沒有拿反。但何無疾那滿臉的笑容,簡直要從臉上溢出來了。好象總理親自給他點煙一樣,受寵若驚了。
兩人不是一個檔次的,雖說共事多年,又都是副局長,可從來就沒什么共同語言,當然也沒有認真交流過。此刻,古長書正襟危坐,氣勢逼人,何無疾坐在他對面手腳都伸展不開,古長書更有些可憐他了。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之后,突然來了一個電話,找古長書。電話是市委組織部打來的,讓他馬上去一下。古長書跟何無疾打個招呼,正好脫身。
古長書趕到組織部已快下班了。劉部長和市委秘書長兼辦公室主任李修明在那里等他。古長書很少與這兩人見面,甚至有些陌生,但名字大家都知道的。他們找他,就有些意外了。更為意外的是,這天竟然是組織跟他談話。組織部劉部長開門見山地說,組織決定把他調到市委辦公室當副主任。
這讓古長書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古長書清楚,市委辦公室是市委的核心機關,在工業局他是副職,現在調到市委辦還是副職,屬于平級調動,沒有什么特別高興的。但不管怎么說,他離開了何無疾,這也是好事。讓一個遠遠不如他的人管著他,他心里難受。
(摘編于長篇小說《步步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