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大學自北大開始
在當今活躍于中國學術界的中年一代學人中,陳平原教授是最有人文關懷的著名學者之一。這種顯著的人文情懷,不僅表現在他率先創辦并主持《學人》、《現代中國》等學術集刊,而且還表現在對包括高等教育與大學生態等話題始終如一的熱切關注與建設性批評。
作為中國的大學王牌中的王牌——北京大學的中文系現任系主任(在別的大學早已紛紛升格為所謂的“文學院院長”了),陳平原的專業研究領域是20世紀中國文學、小說、散文、圖像研究、學術史等,并且以其《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學者的人間情懷》等著述而廣受好評。不過,在我看來,作為北大知名教授的代表,陳平原對21世紀中國學術發展之更大的貢獻,可能是他從反思老北大等民國大學的故事入手而總結的現代中國高等教育經驗。最近十年來,陳平原已在此專題領域結集成書《老北大的故事》、《北大精神及其他》、《大學何為》等,其中最新面世的是《大學有精神》(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5月第一版)。
陳平原之關注大學,是自北大開始的。他在《大學有精神》的“自序”中回顧說:“從最早的研究五四新文學,到后來的注重現代中國學術,再到逐漸逼近作為現代知識生產一基地的大學制度,這一學思歷程,使得我傾向于將北大置于教育史、文學史、思想史、學術史的脈絡中來考察。”其實,不光是研究北大史,陳平原之研究無錫國專、傳統書院、西南聯大等個案,也是同樣獨出心裁的研究路徑。正因為如此,與那些吃教育史這碗飯的專門家不同,陳平原筆下的現代中國大學,無論是在宏觀、中觀還是微觀層面上,均與眾不同,發人深省。他發現,如今“大學”已成為街頭巷尾的談資,媒體上也常有關于大學的報道,但在國外,大學是個十分安靜的地方。除非出現諾貝爾獎等重要事件,關于大學的報道是不會出現在報紙的頭條的。這是因為,中國幾十年來的改革進程和大學發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大學擴招后也和千家萬戶密切相關,我們的大學還在不斷地發展之中,但被政治化、娛樂化、商業化這三種力量所糾纏。
“出文化,出經驗,出智慧”
對于大學問題,溫文爾雅的陳平原教授直言不諱:“中國大學的特點就是越來越像官場!”這是因為,大學的辦學方式,行政主導傾向太突出。“按教育部規定來辦學,很可能把一千所大學辦成一所大學。今天中國的大學有級別、專業的差異,但面貌過分趨同卻是一個大問題。現在很多教育部、行政部門的退休官員,一都去高校做院長、做領導,盡管這帶來了資源和人脈,‘辦事’方便多了,但是大學里行政力量越來越強,這就干預了大學的發展,造成大學關系帶的扭曲。”陳平原開始質疑學校聘請一流學者當校長的行為。他直言,大學里不同的學院、學科都有各自的發展,要做到協調不同的學科利益,就必須“由二流的學者當領導”。盡管平原不僅是一流學者而且還做了系主任這個正處級別的領導,但他本著學者本色而呼吁道: “我反對第一流學者當領導!” 他解釋說,“一個人的專業到達頂尖狀態,就會有一個盲點。這種人當校長,很容易剛愎自用。過于強烈的學術背景和突出的學術成績,很容易使人產生偏見。第一流的學者當了校長,很難對其他學科做出支持。有些人當了領導還要做學問,亂套了!”他以北大老校長蔡元培為例指出, “蔡元培在政治、文學等多個專業都是二流或以下的,但他對每個學科都有涉獵,當校長是很合適的。我對今天中國選拔校長的制度表示遺憾!”
陳平原教授認為,無論是西南聯大、無錫國專、新亞書院還是南洋大學,今天之所以還要談到它們,關鍵在于其現代大學精神。目前的大學過于注重經費、排名、獲獎,而恰恰忽視了大學精神, “我看了西南聯大的照片特別感動,他們的那種精神是寫在臉上的。雖然穿得破破爛爛,但是一個個站在那兒都很精神,比我們大學合照好看多了。大學精神要談論,不談論它就會消失。談論它,繼承它,發揚它,它才能延續下去。”因此,陳平原認為:我們必須考慮傳統的教育精神并將其作為大學的根本特征。大學有文理之分,但作為大學的整體本身具有的人文特色、人文精神沒有差別。常有人要陳教授舉一個最能體現北大特點的例子,他通常舉蔡元培:今天紀念蔡元培的時候會強調他執掌北大十年的各種貢獻,如扶持新文化運動、在北大組織進德會等,但平原特別關注的是蔡校長的理念——“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所謂兼容并包,就是對不同學術思想、不同政治立場的人同時包容,包括請沒上過大學的梁漱溟到北大來教書等等。這體現了一個大學校長“不拘一格降人才”的胸襟,也是大學之所以為“大”的緣故。圍繞蔡元培先生的一系列故事最能體現“北大精神”。
關于大學改革,陳平原承認目前的中國大學疾弊甚多,必須改,也同意必須向世界一流大學學習, “問題在于中國高等教育是否真的必須、而且能夠‘與國際接軌’。應該追問的是哪一個‘國際’,什么‘軌’,怎么‘接’”,在借鑒歐美教育體制的同時,如何發揮傳統書院的功能和近百年來的中國大學實踐經驗。辦大學“不只出學生,還出文化,出經驗,出智慧。今天思考中國教育的命運,有志于改革中國大學的人,都必須面對這些遺產,而不能僅僅依靠自己留學國外的那一點經驗,更不能依靠幾本翻譯過來的外國大學校長的演講錄。在國際視野與本土情懷的交匯中,推進中國大學改革,這需要學者的研究、教育家的實踐、政府部門的協調,也需要眾多觀眾的喝彩。”晚清以降歐風美雨,西化最明顯的是大學制度。“我們在政治、軍事、經濟上也學西方,但學得不徹底。唯有大學學得最像,甚至連帶博士帽的方法,都學得惟妙惟肖。學得像也有問題,因為,大學不是工廠,大學必須落地生根。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百多年來,我們不斷強調跟國際接軌,向國外的大學學習,但相對忽略了傳統中國的教育精神。長輩的學者,比如章太炎、梁啟超、蔡元培等人,還有這種追求,一直在討論如何將傳統中國教育精神和西方大學制度結合在一起……可惜的是,1950年代以后,我們先是向蘇聯學習,后又轉向美國,都是一邊倒,一直到今天高喊‘與世界接軌’,都忽略了對傳統中國教育精神的理解、接納與轉化。”對此,陳平原憂心忡忡:“我相信,我們的科研經費會不斷增加,我們的大樓會撥地而起,我們的學校規模越來越大,我們發表的論文也越菜越多,我唯一擔心的是,我們這些大學教授,是否會越來越值得學生們欣賞、追慕和模仿。”
“作為普通人憑良知和道德‘表態’”
按照陳平原在《學者的人間情懷》“自序”中的夫子自道,他個人“更傾向于在從事學術研究的同時,保持一種人間情懷”,即作為專門學者,承認政治運作的復雜性,對現實政治斗爭采取關注而非直接介入的態度。“說白了,不是去當‘國師’,不是‘不出如蒼生何’,不是因為真有治國方略才議政;而只是‘有情’、‘不忍’,基于道德良心不能不開口。這點跟傳統士大夫不一樣,在社會政治生活中,并不自居‘中心’位置’,不像《孟子》中公孫衍、張儀那樣,‘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讀書人倘若過高估計自己在政治生活中的位置,除非不問政,否則開口即露導師心態。那很容易流于為抗議而抗議,或者語不驚人死不休。其次,萬一我議政,那也只不過是保持古代讀書人以天下為己任的精神……讀書人應學會在社會生活中作為普通人憑良知和道德‘表態’,而不過分追求‘發言’的姿態和效果。若如是,則幸甚。”也許,正是這種純正的學人立場和熱切的人支情懷,一在成就了陳平原作為文學史名家的同時,也一再貢獻了諸如、《大學有精神》這般陽春白雪式的公共智慧與精神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