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革命一聲炮響,將洋鬼子的世界震成兩半,國際無產(chǎn)階級與國際資產(chǎn)階級兩大陣營從此形成,紅色思潮全球漫延,馬克思的階級斗爭理論方興未艾。以此為契機,中國的歷史進程由“西化”轉(zhuǎn)向“俄化”。
這個歷史潮流深刻影響了留學生的命運。毛澤東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明確指出:“在經(jīng)濟落后的半殖民地的中國,地主階級和買辦階級完全是國際資產(chǎn)階級的附庸,其生存和發(fā)展,是附屬于帝國主義的。”這里所說的“買辦階級”,留學生基本被包括其中。在《唯心歷史觀的破產(chǎn)》里,毛澤東指出:西方資產(chǎn)階級按照自己的面貌用恐怖的方法去改造世界,在這個過程中,西方資產(chǎn)階級需要買辦和熟習西方習慣的奴才,不得不允許中國這一類國家開辦學校和派遣留學生,于是,西方資產(chǎn)階級就在東方造成了兩類人,一類是少數(shù)為帝國主義服務的洋奴,一類是多數(shù)的反抗帝國主義的工人階級、農(nóng)民階級、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民族資產(chǎn)階級和從這些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聯(lián)系毛澤東的另一個論斷…一“帝國主義文化和半封建文化是非常親熱的兩兄弟,它們結(jié)成文化上的反動同盟,反對中國的新文化”,意思就更清楚了:作為西方資產(chǎn)階級在中國的文化代理,到了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時代,必然與中國的“半封建文化”結(jié)盟,是革命掃蕩的對象。
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中國人對“假洋鬼子”的想象方式再一次發(fā)生變化。老舍小說中妖魔化的海歸形象,充分表達了這一切。如果說此前中國作家對“假洋鬼子”的抨擊主要著眼于“中西合污”或“染缸文化”,那么到了老舍筆下,明確地表現(xiàn)為“封資合流”。
在小說《犧牲》里,老舍不遺余力,刻畫了一個數(shù)典忘祖、被西方資本主義毒化的毛博士——“像個半生不熟的什么東西——他既不是上海的小流氓,也不是美國華僑的子孫;不像中國人,也不像外國人。他好像是沒有根兒”。毛博士言必稱美國,哀嘆一個堂堂的哈佛博士不幸身為中國人的“犧牲”。在毛博士的自我身份認同中,已經(jīng)不把自己當中國人,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毛博士學到了美國文化哪怕一丁點的精華。對于毛博士來說,所謂的“美國精神”,僅僅是家中有澡盆,客廳有地毯,出門坐汽車,到處是電影院,男人都有女朋友,冬天室溫在20度以上。然而,這個以美國人自居、處處自外于中國人的毛博士,卻有著中國人最惡劣的根性。中國人謙遜忍讓、知足常樂的品格,在他身上蕩然無存,中國人自私冷漠的一面,卻在他身上極度膨脹。毛博士后來終于結(jié)婚,卻將妻子當作私有財產(chǎn),泄欲的道具,而且一毛不拔,如小說描寫的那樣——
他夢想要作個美國人;及至來到錢上,他把中國固有的妻子與美國的資產(chǎn)主義聯(lián)合到一塊。他自己便是他所恨惡的中國電影,什么在舉動上都學好萊塢,而根本上是中國的,他是個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他可以依著自己的方便,在美國精神的裝飾下,作出一切。結(jié)婚,大概只有早睡覺的意義。
如果說毛博士的婚姻行為是中國有的“妻綱”與西方的個人主義“性解放”的混合的話,那么,《文博士》中文博士的攀附權(quán)貴,就是腐朽的封建勢力與時髦的買辦資產(chǎn)階級的聯(lián)姻,正如文博士宣稱的那樣:“留學生就是現(xiàn)代的狀元,妻財?shù)撐唬瑳]問題!”文博士是一個無孔不入的鉆營者,雖然一口一個“這就是你們的中國人”,卻不妨礙自己在中國的社會里蠅營狗茍,其門徑,就是投靠中國的封建官僚勢力,以“洋狀元”的身份作交換的籌碼,做地方富豪的“駙馬”,加入腐朽的利益集團。這個過程,文博士完成得極其容易,因為
楊家的那種生活使他羨慕,使他感到些異樣的趣味,仿佛即使他什么也得不到,而只能作了楊家的女婿,他也甘心。楊家的生活不是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但是他渺茫的想到,假使把這種生活舒舒服服地交給他,他愣愿意犧牲他的理想也無所不可。這種生活有種誘惑力,使人軟化,甘心的軟化。這種生活正是一個洋狀元所應當隨手拾得的,不費吹灰之力而得到一切的享受,像忽然得到一床錦繡的被褥,即使穿著洋服躺下也極舒服,而且洋服與這錦衣絕沒有什么沖突的地方。
而那位封建大家庭里長大的六姑娘,居然比文博士想象的要開明得多,“是現(xiàn)成的一個摩登女子,像一朵長在古舊花園中的洋花”。于是,封建主義與資本主義,就這樣被輕而易舉地對接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