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阿根廷

2008年9月3日，布宜諾斯艾利斯機場陽光明媚，拂面的微風烘托著久違的平靜。機場廣播一遍遍敲打著劉平波的心坎，但他的腳卻像灌了鉛一般沉重：這片土地承載了自己人生中最精彩的7年，精心呵護的事業卻曇花一現，在風暴中夭折。如今，回國無疑是唯一的選擇，但辛勤付出沒有收獲，終究心有不甘。

簡單的一箱行李，僅剩的7萬美元，這次離去倉皇得像一場逃亡——逃亡的方向是故鄉。

思緒至此，劉平波凄涼的心里有了一絲溫暖。這是一趟飛往廈門的航班，機艙里坐滿了疲憊的同鄉，熟悉的鄉音讓劉平波感受到了家的味道。妻子臉上的如釋重負，再次提醒著劉平波：自己只是阿根廷的一個過客，大洋彼岸才是自己的家。那里有熟悉的街道、友善的人民，那里是一片安寧祥和的土地……

初涉阿根廷

福建福清，中國著名的僑鄉，總人口120萬人，卻擁有近80萬華僑。在這里，每家每戶都有不少海外關系，出國創業，是福清人最容易想到的致富捷徑。

2000年，曾任當地某國企總經理的劉平波遭遇了“改制”，此前一直對是否出國闖蕩猶豫不決的他，這下總算下定了決心。春節剛過，34歲的劉平波來到了日本。

在日本，一心想著創業的劉平波只能打工度日：日本的商業環境太成熟了，初來乍到的他根本找不到躋身其中的機會。苦悶中，他結識了方宏——一個在阿根廷打拼多年的同鄉。在方宏的熱情邀請下，揣著8萬美元的全部積蓄，劉平波飛赴阿根廷。

對于這個南美國家，劉平波了解不多。方宏告訴他，在那個藝術足球的天堂里，一群中國人已經打開了一片天空。劉平波覺得，阿根廷或許正是那個成就自己創業夢想的地方。前路也許充滿曲折，但他相信，只要踏平坎坷，就能摘取光榮。

2001年4月，劉平波初次踏上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土地，迎接他的卻是一個下馬威。通關的時候，劉平波攜帶的箱子、皮包全被扣了下來，因為“懷疑有危險品”。

明明只有衣物和日用品，怎么可能是危險品？“你們到底是怎么搞的？我帶的都是衣服襪子啊！”在這個主要使用西班牙語的國際機場里，劉平波那略帶福建口音的普通話引得無數旅客側目。

幸好方宏趕來接機，他連忙制止了劉平波：“入鄉隨俗，你要懂這里的規矩。”經方宏指點，劉平波發現，旁邊幾個通道的旅客遞上護照時，都在護照里夾了一張50美元或50比索（當時比索對美元匯率1∶1）的鈔票。通過安檢后，鈔票就悄然轉移到了安檢員手中。

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劉平波連忙依葫蘆畫瓢，也在護照里夾上鈔票。那個一直斜眼看他的安檢員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曾是“危險品”的行李頓時“安全”了。

從機場出來，劉平波心里不免犯嘀咕：通關遭遇的潛規則折射出阿根廷別樣的商業環境，在這里創業能成功嗎？好在方宏在此多年打拼，對各種潛規則已經很熟悉，劉平波這才沒打退堂鼓。

在方宏的建議下，他們把公司注冊和稅務申報全交給了當地一家會計師事務所代理。每月500比索的服務費著實讓劉平波心疼，但花出去的錢確實有效果：他們的“華福貿易公司”只花了兩周就辦完了各種手續——如果自己去辦，拖上兩三個月也未必能辦好。

華福公司在“中華街”順利開張了，主要業務是進口食品日用品，向當地華人超市供貨。海關成了華福最大的“麻煩制造者”：開業不足一個月，一批價值近2000比索的小商品就被海關扣押了——這幾乎是他們第一個月的利潤。任你好說歹說，海關就是不放。怎么辦？只能花錢通融。

辛苦賺來的錢還得讓海關“刮層皮”，劉平波心里很不服氣。他沒有陪方宏一道去“通融”，但方宏一邊賠笑一邊遞上美元的樣子，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來。

轉戰超市

時常被海關騷擾的小貿易公司，滿足不了劉平波心中的波瀾壯闊。貿易公司的生意如同潺潺溪水，永遠是汩汩細流；劉平波渴望的卻是江河奔騰，哪怕暫時只是支流，卻終能匯入大海。對未來的焦慮逼迫著他去開辟新的疆土。

2001年6月的一個傍晚，正要去夜校學習西班牙語的劉平波碰到了他的老師克魯茲——這位身材頎長的老師總是面帶微笑，手里攥著一瓶可樂，熱情地和劉平波打招呼。半個多月來，這樣的情景幾乎一成不變，但劉平波今天卻多了一個心眼：現在正是晚飯時間，難道這個成天笑盈盈的老師從不做飯？

“做飯？我又不是廚師。”克魯茲沒有聽懂劉平波生硬的西班牙語。

“我是說，難道你不用買菜、買肉，然后烹飪，把它們做成晚餐？”結合各種手勢，劉平波勉強表達出了他的意思，但克魯茲卻更迷惑了。

“在這么美麗的傍晚，為什么要去做那些完全沒必要的事？”克魯茲一臉不解，“晚飯這種東西，超市里不是有現成的嗎？應該把時間用來享受生活！”

“把時間用來享受生活”，這句話啟發了劉平波。他發現，阿根廷人對超市的依賴超乎尋常，甚至連一日三餐都靠超市解決。2比索/公斤的鮮魚，只要經過簡單剝制去骨，到了超市就可以賣到5比索/公斤，而當地人無論貧富，永遠會優先選擇后者。這是一個永遠做不完的生意，劉平波似乎找到了通向浩瀚未來的黃金水道。

在方宏的全力支持下，劉平波開始為超市選址。幾經比較，他相中了一處300多平方米的店面。這個店面位于一條支路的路口，房價相對便宜；離居民區不到200米，周圍居住著大量外國勞工和一些不太富裕的本地人——他們正是這種中小型超市的主要顧客。劉平波對這個店面非常滿意，2001年7月，華福超市開業了。

超市能從自己的華福公司得到一定的貨源保障，但主要還是依賴阿根廷批發商供貨。和華商習慣賒銷不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批發商從來都是現款現貨，這讓一心想把超市做大的劉平波感到了不小的資金壓力。偏偏當地的“商業地盤”涇渭分明，華商搞貿易、做零售容易，卻難以進入阿根廷人壟斷的批發渠道。

身在異鄉為異客，誰敢去動本地人的奶酪？“還是安心先把零售營業額做上去吧。”劉平波不得不正視現實，把精力放到銷售上。

為了贏得顧客，劉平波堅持著華商早開張、晚打烊的傳統；同時，他還使用了一些小技巧：他發現，可樂、熏肉等食品日常出貨量最大，顧客對它們的價格也最敏感。于是，他適度調低了這類商品的價格，在薄利多銷的同時，為超市贏得了“比別家便宜”的口碑。

開張第一個月，超市現金盈余近1萬比索，盈利遠遠超過了貿易公司。此后的幾個月，超市一直保持著每月2萬比索以上的凈利潤。劉平波縱情地規劃著未來：收回投資，再融資，開分店，建立連鎖品牌……他自覺已經穿越了泥濘，曾經的荊棘小徑已開滿鮮花。

折戟經濟危機

倒春寒往往比嚴冬更可怕，對于春天的期待讓人們忘了其實冬天并未走遠。此時的劉平波正是如此：為了打造連鎖品牌，2001年底，他把妻子和哥哥接到了阿根廷，幫自己打理生意。就在此時，災難降臨了。

從上世紀末開始，阿根廷政府一直通過大借外債來刺激經濟增長。但隨著阿根廷經濟過熱日益明顯，外資開始大量外逃。2001年12月，債臺高筑的阿根廷政府宣布停止償還債務本息，次年1月7日——距劉平波的妻子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僅10天——阿根廷政府正式宣布：比索貶值40%！

這個消息迅速席卷了整個拉丁美洲，經濟危機的陰霾籠罩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每個角落。銀行前擠兌的人群摩肩接踵，一次輕微的摩擦就能迅速演變成一場群架；憤怒的工人就像堆滿街頭的火藥桶，一點微弱的火星就可能將他們引爆。

劉平波蒙了！資本外逃、國家破產，生活中突然充斥著這些聞所未聞的詞匯。在此之前，經濟危機曾不止一次地顯露出它猙獰的影子，但“埋頭做生意”是他一直信奉的真理，語言上的障礙又阻塞了他的感官。他唯一清楚的是：手里的錢一夜蒸發了40%，但生意呢？超市沒有垮。于是他告訴自己，堅持！只要撐過去，就會有轉機。

失業的人越來越多，人們的鈔票越來越少；銀行外匯儲備不足，外匯存款凍結了80%。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幾十萬外籍勞工失去了生活保障，來自秘魯、烏拉圭等地的貧民勞工開始不斷引發騷亂，治安狀況急劇惡化。

街上持槍的人一天天多起來，劉平波安慰自己：不要怕，政府不會允許暴亂。然而，2002年2月7日下午，超市門外傳來了玻璃被砸碎的聲音。

聽到動靜，一直提心吊膽的劉平波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后門跑去。但“別動”的呵斥聲來得更快，三個大小不一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腦門和下巴。高薪請的保安呢？劉平波望向門外：那個自稱參加過馬島戰爭的阿根廷人早已撂下了槍，正乖乖地趴在墻上。

歹徒們沒有蒙面，劉平波認出他們中的一個是住在兩條街以外的烏拉圭人；一個歹徒不慌不忙地清理著劉平波的收銀機，烏拉圭人則在超市里東挑西揀。

“別拿那些東西！我們還得去別處！”領頭的對烏拉圭人吼起來，隨后他轉身對劉平波說：“合作點，我保證你沒事。”說完，劫匪們扔下一地狼藉和癱在地上的劉平波，大搖大擺地走了。

劉平波沒有想到，這只是噩夢的開始。在接下來的一年中，他又經歷十幾次這樣的搶劫。以至于后來為了減少損失，他每半小時就把超市的現金轉走一次，以防隨時可能出現的劫匪。

劉平波很清楚，腐敗的警察不會管這些小案子，面對肆無忌憚的暴力，他只能乖乖交出現金，以求生命無虞。

隨著治安持續惡化，保全性命也開始變得困難起來。人們夜間不再出門，商會屢屢傳來同鄉被槍擊、綁架的消息。2003年3月，劉平波的哥哥在超市對街的小巷中遭遇持槍搶劫，子彈擦過顱骨，在臉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記……

逃離的理由

曾幾何時，劉平波以為成功只是一條通往光榮的羊腸小道，但現實卻讓他明白，這條路上還布滿荊棘。經濟全無好轉，安全沒有保障，萬般無奈中，劉平波在報紙上刊登了賣超市的廣告。

2003年的7月，一個在該地打工多年的福建老鄉買下了劉平波的超市。看著這個即將當上老板的年輕人，劉平波仿佛看到了兩年前的自己。此時，美元對比索的匯率已接近1∶3，投資18萬美元的超市只收回了5.7萬美元。

賣掉超市后，劉平波恍恍惚惚地歇了一年多。2005年，他勉強重啟了貿易公司的生意，但此時的他已對阿根廷徹底失望，做生意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收入僅夠維持日常開支。

2008年5月，“次貸危機”這個新名詞開始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華人圈中流行起來。劉平波缺乏金融知識，電視里那些拗口的專業詞匯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危機”這個字眼警醒了他。畢竟，上一次危機的學費太高了。

危機很快就露出了兇狠的獠牙：物價開始大幅上漲，街頭的抗議、斗毆又卷土重來！當初被搶劫的情景在劉平波腦中反復回放，哥哥臉上的槍傷更像一記永不消逝的警鐘，不停地刺激著他那條敏感的神經。

“回國。”他的腦中只剩下這一個念頭。

回國前，劉平波最后一次來到當地華商會。他發現，回國成了許多華商共同的選擇。他想起了方宏，但已經置地買房的方宏決定留守。方宏那曾經當慣了“太太”的老婆，如今正沿街叫賣自制的壽司。

尾聲

如今的劉平波，每天伴著女兒柔美的睡臉入夢，又在福清柔和的海風中醒來。舊時的朋友不少已事業有成，自己卻在海外蝕了本，這讓他心里頗不是滋味。好在國內安定的環境慢慢撫平了他的傷痕，政府龐大的經濟刺激計劃也讓他逐漸有了信心。43歲的劉平波正值壯年，他又開始尋找項目，準備二次創業。

“即使那邊好轉了，我也不會回去了。”阿根廷的經歷是劉平波抹不去的傷疤，也成了他最寶貴的財富。他說，人應該向前看——言語中充滿了堅定。

編 輯 藍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