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該南飛的大雁徘徊在溫暖如春的天空,已經很少留心自然的藍小青偶然瞥一下久違的候鳥,心尖掠過一絲淡淡的傷感,隨即就無動于衷。他漫游在黃葉飄舞的中學校園里,尋找兒子藍藍。
尋找兒子成了藍小青步入而立之年后的必修課。藍小青在偌大的校園里尋找兒子時,還沒有意識到,這樣的尋找很快就要貫穿他的一生,很快就會成為他生命的全部和唯一。
藍藍到了四歲這個年齡,就開始不情愿呆在狹窄的宿舍里。藍小青的宿舍屬于集資房,產權是學校的,90多個平方,地點就在校園里,上下班相當方便。傍晚,藍藍從幼兒園一回來,就和他的伙伴們在廣闊的校園里瘋玩。中學二級教師藍小青匆匆忙好晚飯,就跑遍校園,撒網一般,要去捕捉已經變得泥鰍樣滑溜和骯臟的藍藍。
但是,今天,他的網是空的。操場、小花園、會堂、辦公樓、實驗樓、常去的同事家,都沒有。和兒子一起玩的小孩說,藍藍的姨媽來過的,藍藍跟在他姨媽后面走的。藍小青噢了一聲,晃出校門。校門是朝北的,正對著一條還叫東方紅的大街,過了人來車往的東方紅大街,是一個叫麗景花園的微型小區,藍藍的姨媽,就住在2號樓101室。這也是藍藍慣常的去處。尚未生育的妻妹白潔把藍藍當成掌中寶,有事沒事就將藍藍帶過去玩。但今天,怎么不跟人說一聲啊,讓人急的。藍小青老遠就沖著101的窗戶喊:藍藍,藍藍,快點回家。語氣惱怒。決定用巴掌重重接觸兒子的臀部。打的是兒子,責怪的是白潔。
然而,藍小青指西打東的計謀沒能實現。藍藍不在。白潔說:我是到過學校的,藍藍也想跟我走。但我有事,沒帶他來啊。
藍小青的臉剎那間煞白,心要從口腔里跳出來:和藍藍一起玩的小孩說他跟你走的。
白潔也急了:我一出校門就騎車上街買東西去了,真的沒看見藍藍跟在后面啊。
藍小青磕磕絆絆驚惶失措跑出去,在大街上差點撞了輛車,被緊急剎車的司機罵了個狗血淋頭。藍小青視其無物,徑自撲向校門口擺攤賣小雜物的老頭,老頭說:沒注意什么小孩啊。
藍小青心急火燎地將電話撥到孩子的爺爺外公舅舅伯伯家,都說沒看見。等到學校廣播站將尋人啟事播報了10來遍,藍藍還不見蹤影后,藍小青的那顆心從口腔中跳了出來,玻璃杯一樣摔在地上,啪的一聲,就粉身碎骨。
接到電話從銀行趕回來的白純淚如雨下,泣不成聲:你……把兒子……弄哪兒去了?你快點去找回來啊!去……去找啊……
藍小青先是撥打了110報警,然后,緊急動員了四十多個親朋好友,連夜奔赴相鄰的汽車站、火車站、碼頭。方圓六百公里內,每個車站和要道口都派人盯著,整整盯了四天四夜。藍小青,是只鳥,也不應該飛得出去啊;是條泥鰍,也該落了網啊。
電視臺每天播放尋人啟事,一連播了十天。大報小報也是連續刊登尋人啟事——藍藍,男,4歲,身高98厘米,圓臉短發,講普通話,知道自己的姓名,知道爸爸叫藍小青,媽媽叫白純,某年月日時在某學校走失,丟失時穿牛仔衣褲,白色耐克運動鞋。知情者,酬謝一萬元。聯系地址。聯系人。電話。
很快,賞金加到十萬元,但奇跡也沒有出現。藍小青已經傾囊而出,全力尋找,通過各種途徑獲取線索,但藍藍居然就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白純大病一場。目光一夜之間就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凝聚起一縷執著得可怕的光芒。她堅定地佇立在凜冽的寒風中,迎接凄涼的暮色里藍小青踽踽的歸影。藍小青看著她,眼前出現一株斷穗的蘆葦,枯葉瑟瑟,形銷骨立。她的碧綠碧綠的容顏呢?藍小青渾濁的淚水又不由自主地掛下來,在空氣里變冷,在白純的指間溫暖。
吃藥了嗎?
吃藥打針治不好我的病。我要和你一道找回藍藍。白純輕輕地說。牙齒咯咯響,面部的肌肉顫抖得讓藍小青心疼。她大踏步走回家。明天我就出發,哪怕走遍全國,走遍全世界。藍藍,媽媽會找到你的。
藍小青癱坐在沙發上,滿屋子微笑著藍藍的照片。
藍藍跟在白潔的車后走出了校門,他連叫幾聲姨媽,但白潔都沒聽見,兀自急速離去。藍藍忽閃著大眼睛,溜達在校門外大街兩旁鱗次櫛比的小店前。一個因為生意難做而滿世界晃悠尋覓戰機的人販子拿了一把巧克力親切地喊:小朋友,吃巧克力嗎?巧克力,藍藍當然是最喜歡吃的,就非常有禮貌地叫人叔叔。人販子說: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啊,這樣,叔叔帶你去買玩具吧?藍藍問:恐龍?奧特曼?坦克?
都買,都買。人販子慷慨地應著,領著藍藍進商店,玩的,吃的,好像不要錢地拿,樂得藍藍喜笑顏開。
唉呀,唉呀呀。面容模糊的人販子拍著藍藍的小手,你爸在飯店等我們去吃飯呢,那個什么什么大飯店,我們得趕緊去。抱了興高采烈的藍藍,登上擠滿了人的公交車。
藍小青眼睜睜看著藍藍淹沒在了茫茫人海,喊,喉嚨啞的;追,腿是軟的;一掙扎,人就墜入了無底洞
——藍小青又一次地從惡夢中驚醒。淚水浸濕的枕頭上,白純又一次徹夜無眠。骯臟的小旅館里,冷風如刀。藍藍濃烈的奶香在鐵色的黑暗里緩緩流淌,兩人又一次傷心凄惶得號啕大哭。老板猛烈地敲擊破門,惡狠狠罵:哭什么哭什么?死了爹媽啦?
爹媽死的時候,他們沒有哭。他們知道老人謝世的消息時,都只能面對他們的骨灰盒。當他們和這個世界交流最后一口空氣時,藍小青和白純正艱難地在白山黑水問尋尋覓覓。同樣凄苦的眼神,遺像內外,定格著永恒的痛苦。藍小青撫摸著光滑冰涼的骨灰盒,每一次,腦海都一片空白。
白純慢慢說:死了,倒也罷。
藍小青知道她在說兒子。失蹤,確實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折磨人。
當藍小青決定拋棄一切全力尋找兒子時,沉重的心居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輕松。這種無端而來的輕松使他感到恐懼,感到無法面對可憐的藍藍。
藍小青甚至有一種得到解脫的快意。他聯想起放寒暑假時的心情。不,比放假的解脫更徹底。在尋找或流浪的過程中,他漸漸領悟到,這是一種自愿做了乞丐的輕松。超越退休、隱居乃至死亡。除了一心一意尋找兒子,終于可以什么也不用干了——名譽、地位、金錢、人情、義務、責任、上課、開會、職稱、住房……全他媽見鬼去吧!藍小青有一種終于找到了歸宿的解脫感。
和藍小青不同,白純是一副大任在肩的神圣表情,她說:我要尋遍中國的每一寸土地!她吟了一句詩:上窮碧落下黃泉。
結果呢?
生死茫茫兩不見。
風霜爬滿容顏,關節生銹,而淚水還像以前一樣豐富。寒風依然刀一樣砍過疲憊的心扉,布滿陰霾的空中,早不見多情的燕子,航天飛機和飛船無聲地追逐在藍天白云,呈現著現代文明的輝煌。藍小青和白純都不知道今日是何日,他們把自己放逐在了不斷前進的社會之外。
他們只是清楚地看到,灰蒙蒙的天空漸漸變得發藍,藍藍的色彩令人心痛。在東北冰雪茫茫的城市里,藍小青對白純悲哀的說:阿純,我真的走不動了。
一對白發蒼蒼的老人互相攙扶著緩緩而行,成了許多地方的風景。
藍小青想到這幅圖景,蒼涼的感覺排山倒海般洶涌而來。他不禁黯然。白純則激動萬分,慷慨激昂地發狠:找不到也要找,找到死也要找!
銀行的行長聽了,說:何苦呢?有什么意義呢?你瘋了?
白純點點頭:我是瘋了,得病休,行不行?每月的病休工資你叫財務存在我的信用卡上,千萬別忘了。
行長嘆口氣,同意。
校長也嘆口氣,答應把每月的工資及時存人藍小青的賬戶。
老校長退休時都向接班人交待:別忘了給藍小青的賬戶存工資,獎金?也照發吧。有意見?誰?誰有意見?問他(她)是不是也想丟個兒子?
藍小青在一個偏遠的地方上簡陋的廁所時,在一張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的半張報上,讀到這樣一則有頭沒尾的新聞——
失愛子十九年后巧相逢
養父母無償歸還傳佳話
本報天津專訊天津一對中年夫婦丟失19年的親生兒子竟在浴室洗澡時偶然被找到,最近該青年的養父母無償將其歸還生身父母,這事在當地傳為佳話。
天津市民溫正海、李秀桂夫婦之子溫梁,于19年前在外面玩耍時突然丟失,去向不明,當時小溫梁年僅兩歲多。雖經多方竭力查找,但一直杳無音訊。這一突如其來的災禍給溫正海夫婦造成強烈的打擊,兩口子捶胸頓足、痛不欲生。在此后的數年時間里,溫正海本人因受失子刺激而造成精神失常。10余年來,他們一直費盡心思尋覓兒子的下落,以期子歸家圓的奇跡能夠出現。
今年8月,溫正海在天津新合船舶有限公司浴池洗澡時,偶然發現一男青年身上有塊胎記與其子部位相同,仔細端詳對方的五官相貌亦與其子有酷似之處
藍小青當即從廁所竄了出去,激動地把殘破的報紙展開在白純的眼前。這是一個新的尋找方式,溫正海給了他新的微茫而清晰的希望。從此,每到一個地方,藍小青就匆匆進入公共浴室,在騰騰熱氣中穿行,目光從每一個年輕人的背上掠過,期望有一天會突然發現那塊臺灣島形的黑色胎記——那是藍藍的標記,藍小青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的掌紋。藍小青相信,一旦藍藍出現,他會一眼認出的。多年以前,藍小青沒花一分錢,就請公安部一個著名的刑事鑒識專家根據藍藍一至四歲的照片,用電腦畫出了藍藍五歲以后直至老態龍鐘的形象。藍藍每一年齡階段的音容笑貌都深深地刻進了藍小青和白純的腦海。
在藍小青白純的夢里夢外,藍藍總以生動活潑的形象和他們對話、嬉耍。他們早已不在意公元或農歷的年月日,他們使用的是藍藍失蹤紀年。
藍小青第一次以尋找兒子為目的進入浴室冒了很大的風險。那是藍藍失蹤了17年4個月零9天的時候,藍小青和白純乘坐東方特快列車來到了首都。他們是第二次到這個美麗的城市,兩次目的都不是游覽,都是為了尋找失蹤的兒子。他們無心于古老和現代的文明,這次,徑直來到北大。
白純堅信,藍藍一定能考上大學,而且肯定是名牌的,清華、北大、人大、交大、復旦之類。記得藍藍才會說話,白純就啟發他:藍藍,將來一定要考上大學啊!藍藍說:嗯。藍小青連忙補充:北大,啊?藍藍說:系!
藍小青以學生家長的身份很容易地買票進入了北大的學生浴室。在蒸汽彌漫的浴池里,藍小青是一條游動的魚,發白的眼睛專門研究年輕的背。但很快,他暈了過去。在失去知覺的一剎那,他恍然想起自己歷來是不能進大眾浴室的,在騰騰熱氣里,他肯定會被熏得頭昏腦脹、難過得要死。在這以前,他去過三次浴室,次次要死要活。對浴室的恐懼應該是根深蒂固、刻骨銘心的。但在尋找兒子的過程中,藍小青卻忘記了這個恐懼。
當他像死魚一樣浮在水面上時,見多識廣的大學生們連忙七手八腳把他拖了上來。在更衣室冰涼的地面上,藍小青漸漸蘇醒過來。大伯,大伯。藍小青想他們喊我大伯。你兒子呢?你一個人來洗的?藍小青立刻悲傷起來,淚流滿面。眼前恍惚都是兒子藍藍。英俊瀟灑,浪里白條,京腔濃重。藍小青說,我是來找兒子的。哪個系的?
我不知道,我兒子今年21歲7個月零8天,雙眼皮,圓臉。背上有個臺灣島形的胎記。我已經找了他17年了。他四歲那年就失蹤了。他小時候很聰明,我想,他一定能考上大學的。他應該是大學三年級。我要踏遍全國所有的大學,找到他。
藍小青想我多么像祥林嫂啊!
大學生們很感動,替他出了好多主意。
藍小青在北大清華等等連續洗了一個月的澡,終于漸漸適應了浴室的環境。好心的大學生們為他寫了不少感人至深的尋人啟事,張貼在北京的高校里。有人把藍小青夫婦尋子的帖子發在各個論壇,希望能夠出現奇跡。
隨著尋子帖子在網絡的傳播,藍小青為尋找藍藍而建立起的中國失蹤兒童網也漸漸有了影響力,但是,奇跡始終沒有出現。藍小青和自純終于決定離開首都。天下之大,高校之多,到處有藍藍的容身之地啊。當他們收拾起行囊,正要步出學校附近最簡陋的招待所時,一個小伙子怯生生地蹩了進來。
你們找失蹤多年的兒子?他說,類似蚊子的聲音。我是中國傳媒大學動漫系三年級的學生,我四歲就進了上海福利院。據福利院的阿姨說,我是他們在大街上撿到的。他抖抖索索脫下衣服,坦露白練似的脊梁。我……我有胎記。
藍小青、白純面紅心急地注視胎記。黑黑的胎記海南島形臺灣島形地變換,最終確定為南海的寶島。冰涼的失望布滿肌膚。小伙子冷得噴嚏連連。藍小青很不情愿地搖頭。對不起,你不是。藍小青說,我多么希望你是。白純撫摸著小伙子的背,熱淚打濕這個陰冷干燥的早晨。小伙子邊穿衣服邊踽踽而去,紅紅而陰冷的霞光肆意虛構他的幸福。兒子,兒子,你在哪里?藍小青睞眼遙望太陽,指望得到神的啟示。
藍藍22歲生日前三天,藍小青夫婦極度失望地離開了中國西部的最后一所大學。淵博的校門在凜冽的西風中發出空洞的笑聲。枯黃的梧桐葉接二連三地飄落下來,在藍小青枯木般的臉上碎裂。白純靠在一棵蒼老的梧桐上,身子一點點矮下去。一群螞蟻爬上她的肩頭,脖子,臉。藍小青伸出手,一一捻死它們。白純說,我餓了。藍小青說,我也餓了。他們慢慢來到一家小吃店,要了兩碗羊肉泡饃,猛吃。汗珠在鼻尖閃爍。
白純一抹嘴,說:走!
藍小青在門口差點滑了一跤。
從藍藍失蹤那天起,藍小青和白純就開始一遍又一遍地想象兒子的遭遇。在尋找兒子的頭二十年里,藍藍的遭遇是極度悲慘的。比較而言,白純的想象尤其觸目驚心,慘不忍睹——
冬天,越往北越冷。藍藍就穿了一件毛線衣,一件牛仔服,一條棉毛褲,一條藍色的機織開司米褲子,一條牛仔褲。一定嫌冷。凍得感冒了。咳嗽。發熱。小臉瘦了一圈。嗓子也啞了。哭啞的。凍瘡在手上、臉上、腳上……到處是的。潰爛。人販子把藍藍帶到河南,或者山西、陜西。河面的冰厚得能開汽車。找不到買主。人販子把藍藍放在野外的一個破窯洞里,里面鋪了一些干草,大蜘蛛從潮濕的洞壁掛下來,在藍藍臉上吐絲。藍藍大哭。又餓又凍。人販子就打他,臉上綻滿紅紅的指印。人販子吃著方便面,咯吧咯吧的,藍藍看著康師傅,咽口水。人販子扔給他三塊生紅薯。老鼠從地洞里竄出來,搶走兩塊。藍藍只拿到一塊。啃。連皮帶泥。藍藍的手腳、耳朵全凍破了,鮮血直流。到出手的時候,藍藍的腳趾已凍掉了一個。買主說:你看你看,缺這缺那的,再減一百吧。人販子很爽快,說:行行,就五千四吧,不能再少了,我們也不容易,擔風險的。
藍藍奄奄一息,連哭鬧的力氣也沒有了,連自己叫什么都記不清了。
——叫我爸爸。河南信陽農民孫大和說。藍藍愣愣地望著他,想我爸爸不是你。孫大和的妻子徐淑惠惡狠狠的:我不是你媽,但你要叫我媽!藍藍說:你不是我媽,我不叫你媽。徐淑惠拎他耳朵,說:叫不叫?藍藍生滿凍瘡的耳朵鮮血流淌,大哭:我要回家,我要自己的媽媽爸爸。徐淑惠一腳把他踢到墻角。孫大和外出做工期間,徐淑惠更是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她不歡迎這個“新成員”。她用打罵藍藍發泄著對孫大和重男輕女的強烈不滿。“花五千四買個狗雜種!”她不斷地說,“我打死你這個雜種!”吃不飽穿不暖的藍藍和膽小的狗一起蜷縮在墻角,目光呆滯。他一定漸漸忘記自己過去的一切了。(有誰能清楚地記得四歲以前的事?藍小青插話。)有一次,徐淑惠給女兒烙了餅,藍藍眼睜睜看著她香香地吃。女孩說:小哥哥,給你吃一口。餓得頭昏眼花的藍藍迫不及待地湊過去偷偷咬了一口,被回過頭來的徐淑惠看見了,上去就是一巴掌。藍藍哇的一聲哭了,徐淑惠就趁機將手指伸進他嘴里往外摳那口沒來得及咽到肚子里的餅。藍藍急了,咬了她一口,徐氣急敗壞,哇哇大叫,找來鉗子將他的四顆下牙拔掉。藍藍滿口鮮血直流,疼得昏了過去。藍藍被警方解救出來時,左腿已被打斷,走路一瘸一拐,渾身上下,青一塊,紫一塊,滿是棒打手擰火燙的傷痕。光小腦袋上竟有10多處傷疤。徐淑惠被判刑三年。藍藍因為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姓名、籍貫,被一家福利院或者SOS兒童村收養。
根據在中國失蹤兒童網瀏覽到的相關信息,白純想象著上述凄慘的情形。隨后,兩人花了三年時間,查遍了全國所有的孤兒院。藍小青沒有想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會有這么多不幸的孩子。他們沒能找到藍藍,但根據在尋找過程中搜集的資料,替38個孩子找到了親生父母。
在這樣的過程,藍小青有時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尋找目的。只有當看著別人在久別重逢中涕泗交流時,藍小青和白純才會也抱頭痛哭,藍藍的名字才會從他們的痛哭中艱難地吐出來。
一連幾天,白純萎靡不振,目光暗淡。隨后,持續高燒,40度的水銀柱讓藍小青心驚肉跳。在白純胡言亂語的昏睡中,藍小青深入了她凄慘的夢境一
藍藍是被由山東、湖北、河南三個地方的人組成的人販子團伙拐走的。藍藍嬌生慣養,哪里吃得了苦?藍藍暈車暈船,在……輪船上上吐下瀉,有氣無力。人販子不敢抱他上醫務室,估計一時脫不了手,就用破布塞住藍藍的嘴,捆住他的小手小腳,趁天黑,把藍藍扔進了江中。濁浪淹沒了他……就是上天入地也找不到他了。……我們這么找,有什么意義呢?小青,有什么意義呢?變成一條魚吧。游啊游啊,多么冷的水,多么黑的水,藍藍,你在哪兒?我是你媽媽,不是魚……
白純終于從冷而黑的江水中浮了上來。元氣大傷。頭發灰白了許多。她嘮嘮叨叨:鄭州市郊白莊有兩個女孩被拐,幾次三番無法脫手,人販子就將她們溺死在糞池內;還有一個人販子,安徽的,他自己交待說,一次偷了兩個兩歲多的男孩,趁夜色裝入麻袋放在自行車上,怕孩子哭鬧,臨行時給他們喂了點安眠藥,嘴里塞上毛巾,走到半路打開一看,一個已經悶死了。就丟在野地的枯井里。還有……
白純講述著一個又一個關于人販子的恐怖故事。藍小青默默地聽。聽了三天三夜以后,他說:你是不是認為,我們的藍藍已經……已經不在了?
白純愣住,久久無言。呆呆地看著丈夫。而目光如白云飄忽。突然,白純號啕大哭。藍小青摟著她,撫摸著她的花白頭發,感受到蘆花的輕盈和沒落。他看見天氣晴轉多云、多云轉雨,盛開的花兒急遽凋零,一個美麗的春天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空氣里是淚水的咸腥。英俊高大的藍藍笑了一下就突然變小—定格成四歲那年、失蹤那天的模樣——多年來根據畫像而來的少年和青年藍藍的形象煙消云散,突然爆裂的肥皂泡紛紛灑落,眼睛刺刺地疼。藍小青沮喪得好像被抽去了脊梁。不錯,誰能肯定藍藍不會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四年或五年?
那,我們這樣苦苦地尋找,還有什么意義呢?
這個問題他們整整思考了三個月。在這三個月里,他們目睹了一個兒子失蹤家庭的幸福生活。這個家庭經過了一番震蕩以后,已經恢復了平靜。他們又生了兒子。他們好像完全擺脫了以往的痛苦,開始了新的生活。
我們可以這樣嗎?可以忘記藍藍嗎?哪怕是稍微忘記一會兒?白純追問。
藍小青堅定地說:我們不能。
白純關閉中國失蹤兒童網,合上那臺一個婦女兒童保護組織捐助給他們的筆記本電腦,說:只要繼續找下去,就會有點希望的。我們不是已經替別人找到了43個失蹤的子女了嗎?只要我們不斷地找,會找到更多,會找到藍藍。
兩人決定分頭尋找是在藍藍失蹤了二十二年之后。他們各自持著錢款有限的信用卡,一個北方一個南方地尋找開來。藍小青自然是往北。他希望南方會給白純帶來溫暖。單獨行動帶給雙方前所未有的孤獨。
還好,在藍小青和白純的努力下,找到的失蹤兒童越來越多,中國失蹤兒童網名聲大振,藍小青和白純也被一些媒體和機構評為年度慈善大使、愛心大使、杰出人物,一些非政府組織給了他們不少物質和金錢的資助,他們的裝備從尋呼機、大哥大升級為更為精致的手機,藍小青也裝備了一臺小巧的筆記本電腦。這樣,他們就可以利用現代通訊技術,隨時交流信息。
兩人在互報平安的消息后,總會在中國失蹤兒童網瀏覽、發布信息。這個網站已經讓數以千計失散多年的親人團聚,但關于藍藍的信息依然龐雜無效。留言版上那些讓他們激動的文字,結果總像是一個謊言。
除了借助網絡,白純還一如既往地推行地毯式轟炸戰術,逐個省市、區縣、街道、鄉村地探尋。只要藍藍活著,一定能找到他的。白純堅信,奇跡肯定會出現的。
藍小青除了采取地毯式轟炸術外,還沿襲了借助傳統新聞媒介的老方法。每到一地,他先找到報社,新聞版或文藝版,遞上自己寫的以尋找藍藍們為主題的散文,情真意切,極少有不被感動的編輯,極少有不刊登尋找藍藍們文章的報紙。藍小青不花一分錢,就辦到了當年花大錢登尋人啟事的事,而且還有稿費和熱烈的捐款。隨后,藍小青就上電視臺。也往往不花一分錢,就能對著蕓蕓眾生吶喊:我的孩子們,你在哪兒?回來吧!爸爸媽媽想念你們!喊得許多人淚水漣漣,忙著找手帕。
和白純比,藍小青儼然成了公眾人物。他常常出席什么全國道德論壇,CCTV慈善大使頒獎晚會,全國精神文明建設研討會,婦女兒童保護法研討會,亞太人權論壇,全球人權民主推進會……人們看到了一個為了尋找兒子而放棄一切的偉大父親形象,一個為了普天下失蹤兒童而到處奔波的偉大父親形象……他侃侃而談,熱淚盈眶,痛心疾首,大聲疾呼……
白純則低調得多。有時,白純也會陪同他出現在這些衣著光鮮的場合,面對電視臺的鏡頭,白純只會說:我只是想找到兒子,找回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
藍小青畢竟還保留著語文教師的頭銜,所以,站上各種各樣的講臺,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慷慨激昂起來,口若懸河起來,提煉升華主題起來。
他的名片上已經有了一長串的頭銜:某某省政協委員,全國青少年保護協會理事,中國兒童基金會常務理事……
藍小青看著自己的名片時,常常有些恍惚。他的記憶里,印著藍小青字樣名片的,頭銜應該是中學高級教師或特級教師,也許,還應該有校長副校長或者主任副主任。他翻過名片,背面是藍藍的介紹,公安部刑事鑒識專家畫的藍藍當年的肖像。
藍小青常常看著看著,就把自己的名片揉爛,扔進垃圾箱,或者,就把一盒名片,在曠野里散向空中,紛紛揚揚,漫天飛舞,漂落在河面,然后,依然是波光粼粼,沒有了一絲痕跡。
然后,藍小青敲開那些名片制作社,印制起頭銜更多的名片。反面的藍藍肖像,則又大了一歲。
有一個春節,白純和藍小青在忙碌了一陣后,相約返回了老家。正是除夕夜,噼噼啪啪的喜慶聲中,兩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淚水打濕各自的面龐。在散發著霉味的居室里,還蕩漾著藍藍永遠強烈的氣息。兩人相擁在逐漸溫暖的被窩里,輕輕訴說尋找過程中的遭遇。
各自訴說的時候,都已分不清什么是真實,什么是虛構。真實也好,虛構也好,反正都不知道藍藍到底在哪兒到底在干什么。
藍小青說,他在河南鞏縣的一個村莊里,找到了一個酷似藍藍的年輕人。鞏縣的每個村都有買來的孩子,少則十幾個,多則幾十個。藍小青花了整整三個月,才走遍了這個人販子喜愛的地方。那個年輕人是自己找上藍小青的。
他說他是藍天電子儀表公司的總裁。藍天公司是他自己中專畢業后創辦的。購買我的是一個老光棍。今年七月,他臨終前告訴我,我是他從人販子手中花了七千元買的。他說我那年才四歲。他說我知道自己叫藍藍,爸爸叫藍小青,媽媽叫白純。這些東西我一點也記不得了。七月份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是劉藍天,爸爸是劉黑子,媽媽生我時難產死了。你說我是不是你要千辛萬苦找的人?
藍小青說,他出現的時候,我就吃了一驚,他完全就是我想象中的藍藍——和28號畫像極其相似。我的心怦怦直跳。藍藍,可找到你了。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句話,我啞巴似的揮著手,示意他脫下衣服。胎記……胎記。我終于結結巴巴說。背上……胎記。
他也激動起來:我有,我有。他甩掉淡藍色的T恤衫。是有胎記,是臺灣島。我緊緊地抱住他:兒子,我的藍藍,爸爸可找到你了!白純,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當時的心情。第一個念頭就是想快點把這個消息告訴你。我問他:這些年,你生活得好嗎?他笑笑說:相當不錯,事業成功,家庭幸福。現在找到了親生父母,更加心滿意足了。他的整個表情果真是心滿意足。激動卻蕩然無存。我直覺有點不對勁。下意識地再去研究他的胎記,這才發現,那個臺灣島是假的,用顏料畫上去的。我用眼淚一擦,就一塌糊涂。
劉藍天惶恐不安,吱吱唔唔話不成句。大意是他實在是太想念身生父母了。還有,他從網上了解到我們找藍藍的情況后,非常同情,就決定冒充藍藍。我說謝謝,但假的畢竟是假的,找不到藍藍,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安寧的。他說,你們有什么要幫忙的,盡管找我。
白純嘆息:好人啊。藍藍四歲時遇到的是壞人,后來會遇到好人的。我今年主要是在福建南安、安溪兩縣,我和你聊過,從有關資料得知,許多年前,這些地區先富起來的人們把買孩子作為一種新的消費,并且互相攀比。有的村居然有100多個拐買來的孩子。我費了好大勁,也沒能完全搞清現在的大姑娘小伙子哪個是土生土長的,哪個來自五湖四海。他們幾乎都活得不錯。有些人從面貌看,我估計是廣西貴州云南一帶的,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他們生活得相當快樂,我真的不忍心把他們從美夢中喚醒。
有一個陶瓷企業的大老板,因為沒有生育能力,先后添置了一男一女。男的和藍藍差不多年紀,剛從國外學習回來,是他“父親”的得力助手。女的才十六,真正的千金小姐,生活在蜜缸里。老板說:你想解救他們?我跟你說實話,多年前我就派人秘密查訪過他們的親生父母——我只不過想暗中幫助他們——都完了。病死在家的,死在精神病院的。都令人同情。我說你其實也是害死他們父母的兇手,你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他說:這我知道,可是我不買的話,別人也會買的。我現在把他們當親生子女,我愛他們,我保證會給他們幸福。我給他們提供了良好的教育,富裕的生活,我相信,這也是他們親生父母的心愿。在這一點上,我相信,我會比他們做得更好。他有點得意忘形,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了。我給他兜頭一盆冷水:如果他們知道自己是被你用金錢從入販子手中買來的,是因為有了你和人販子的密切合作,才使他們離開了親生父母,才導致他們的父母抑郁而死或氣得發瘋,那么,他們還會呆在你身邊嗎?
藍小青喃喃道:藍藍一定寧可和我們在一起吃苦,也不愿離開家去享福。
白純說:藍藍一定在哪個地方哪個人家享福呢!
藍小青點點頭:這小子那么聰明可愛,不管在哪兒,一定生活得好好的。
那我們為什么還要找他呢?找到了,說不定反而給他帶來痛苦……
說不定,現在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也許在美國,或者法國……藍藍一定有出息……我們能做到不去找他嗎?……小青,你說……
白純哽咽了。
藍小青茫然地望著妻子。
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尋找兒子的活動。尋找,是他們生命的支柱。除了死亡,沒有什么能使他們放棄對藍藍的尋找。尋找就是生活的唯一意義。即便不去尋找兒子,他們還會尋找別人失蹤的兒子;即便不去尋找失蹤的兒子,他們也會尋找房子票子位子……人好像只要還喘著氣,就要忙忙碌碌轟轟烈烈興致勃勃地尋找著什么,需要的,或者不需要的,或者以為自己需要的,都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尋找呢。
白純飛過來:小青,我找到藍藍了,我找到了!
她拖著一個小伙子,氣喘噓噓。藍小青仔細地端詳藍藍,查看背上的胎記。不錯,如假包換。
你回來了。
藍藍點點頭。說:爸爸,你好嗎?
藍小青笑笑:還行,你呢?
藍藍也笑笑:也還行。
想爸爸媽媽嗎?
……我,三天以前還不知道你們的存在……藍藍說話的時候,身子慢慢變矮小,最后定格成四歲的模樣,一身牛仔衣臟兮兮,明天上幼兒園不能不換。
——藍小青在冰冷的被窩中翻了個身,決定繼續夢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