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果然有條河。”記不清是誰說的了。
誰說的沒關系,河照樣在不動聲色地流著,從山的深處流來,夕陽下泛動粼粼的光。清清的河水,水里的石頭明晰動人,飄搖的水草歷歷可見,河上立著古樸的石橋,河岸是一排排柔軟的楊柳和一片片綠蔭。“此生如小河淌水,一世歸大江奔流?!币粔K石頭上刻著尹宜公的字。尹宜公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但《小河淌水》卻是唱響了大江南北的一支歌。
尹宜公是《小河淌水》的收集整理者,這里就是他的故鄉。
河在流著,穿越著所有的時間和空間。此時雖然沒有月光,但我想像得出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它流動的情景:“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哥像月亮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一支優秀的歌所營造的場景,所孕育的情感,所喚起的記憶,是超越時空,永遠與聽者同在的。不同時代的聽者,都能夠在歌聲中憑著自己的想像,感覺出那條在月光下清悠悠流淌著的小河,和那種亙古不變汩汩奔流的情感。
這河的歷史是悠久的。在山的深處,有一株千年古桂,它的樹齡據說已有1790多年。它樹干粗壯,樹葉濃密,挺拔高大,一條清冽得讓人艷羨的溪水從古桂后面不遠處一個洞穴中汩汨涌出。我們在古桂下盤桓了很久,摘食了山里黃得誘人的黃泡,喚起了對童年的記憶。鄉里的人說,這就是小河的發源地。當桂花開時,一條山箐彌漫著桂花的香氣,溪水穿透桂花的香氣汩汩流淌,箐因此得名“桂花箐”。我吃驚于一條涓細的小溪,來到密祉小鎮,竟然變成了一條河。鄉里的人解釋說,剛才古桂下的小溪,只是這條河的一個源頭,此外還有其它源頭,這河是由無數的溪流匯聚而成的。但我卻不無固執地認定,這河的源頭,就是那棵千年古桂下的溪流,它才是小河之源的正宗。
我開始想入非非,《小河淌水》這支歌,一定是在山里千年古桂的香氣裊裊傳入山下的夜晚,被一個純情的少女唱響的。唱歌的時候,一定在中秋月亮最圓的時候,這時正是桂花開花的時候,桂花最香的時候,也是月亮最白的時候,人最能觸景生情的時候。
這歌的歷史應該是悠久的。河里的石頭的顏色,讓我想起了在太極頂看到那些石頭——那些由赭紅色的石頭建成的,雄踞在彌渡、巍山、南澗三個縣的交界處的古老建筑。在太極頂,義龍曾突然問我,這些建筑的特點是什么?我還來不及回答,他便搶著說,“是石頭,所有的廟宇全部用的石頭。”
是的,是石頭!它們的顏色是一樣的。這樣的顏色意味著古老。極頂之處有一座遺世獨立的石頭閣子,叫轉石閣。據說圍繞轉石閣上轉三圈,就可求得好運。但我怯于心力,只由一位鄉干部牽著手戰戰兢兢繞了一圈。繞到石閣背后,只見遠的山近的壑,靜靜地鋪展在眼底,像一襲碩大無比色彩斑斕的繡花毯,無端地便想起了前人“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正待細細觀賞,突然間起風了,便有一種虛空感像飄忽的霧向我襲來,遠山近壑在眼底飄了起來,一種飛升感不期而至。心跳突然加劇,頭開始發暈,我抓緊鄉干部的手,移開眼睛,一步一步繞回到轉石閣的前面,心里暗自慚愧缺少“我欲乘風歸去”的豪情。
站在太極山上,突然想到太極頂之名顯然來自道家的太極之說,是一個極具文化色彩的名字。道家的太極,其實就是無極——既可超越時空無限大而不至于失度,也可以超越時空無限小而不至于歸零。太極頂是一種高度,太極頂上的轉石閣是一種高度。這種高度,一定來自這里歷史的古老,文化的古老——這種古老,有萬歷《趙州志》記載的“傳說細奴邏避難耕牧于此”為證,有享譽中外的世界名曲《小河淌水》發源于這里為證。
我們在太極頂上由古老的石頭建筑而成的或道、或佛、或儒的石閣、石廟、石殿中流連,見到很多簡陋而古樸的石頭雕像,姿態生動、表情有趣,一塊簡陋至極的石頭,因為藝術而有了生命。同行的小左,是搞美術的,看到那些石像,喜歡得不行,讓我用相機給它一一拍照下來,帶回去作資料。他說這些石像的風格有唐人的風韻,歷史一定很古老。小左的話讓我怦然心動,歷史古老的地方一定有文化,有文化的地方歷史一定是古老的。一個地方有了古老的歷史、古老的文化,就能厚積薄發,在不經意之間產生出驚世駭俗的藝術精品,這是勢所必然的。
帶著這樣的印象,我們在《小河淌水》的故鄉密祉鄉文盛街上漫步,一路上我看到了歷史的痕跡,石頭鋪成的街道,兩側古老的店鋪、庭院深深的馬店,石頭或土筑成的墻,飲水的井,喂馬的槽。特別是臨街鋪面人家門前的楹聯,文辭典雅,對仗工整,含義豐富,寓歷史、文化、民俗、風景于短短的聯語之間。一個地方歷史和文化的底蘊,大抵是可以從民間的楹聯上看出端倪來的。密祉所屬在彌渡縣,稱得上是滇西古地。境內新石器遺址出土的戰國銅鼓,證明了它歷史的古老。西漢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漢武帝在西南邊陲設置益州郡,益州郡管轄下的云南縣名冊中有祥云、彌渡、鳳儀、賓川,彌渡當之無愧是云南名稱淵源最早的四地之一。
沿著文盛街一路走,我們來到尹宜公的故居。故居為土木結構、青瓦屋頂,為典型的明清時期走馬轉閣樓格局。經過炭化處理的木頭,涂上防腐的桐油,在陽光里發出誘惑人的金黃光澤,四壁尹宜公的照片,以及各類字畫,在金黃的光暈里煥動著靈異的色彩。雖然經過修復,故居少了很多歷史的痕跡,但仍然能夠感覺得到當年的氣勢和氛圍,尹宜公就在茶馬古道上這樣一個書香世家出生、長大,他所受到的歷史、文化的浸洇是顯而易見的。
我們在故居里走來走去,不斷拍照。話題最多的自然是尹宜公。我一邊拍照一邊聽到澤文在與當地干部交談尹宜公把《小河淌水》的著作權捐獻給家鄉管理的事,心中隨即閃過對《小河淌水》著作權爭議的一些記憶。記得有人曾言辭鑿鑿地提出,《小河淌水》的原曲是他根據伊克昭盟民歌《蒙古小夜曲》引發靈感而創作的《大田栽秧秧連秧》,《小河淌水》著作權曾為此而兩度被撤銷登記。尹宜公以無爭的事實證明,《小河淌水》是1947年在云南大學讀書的他,參加云大“南風合唱團”活動期間,整合了故鄉的《月亮出來亮汪汪》、《放羊調》的音樂素材,再配以歌詞而發表出來的,這首歌的音樂調式、旋律等音樂素質來自彌渡民間自不待言,歌詞中的“亮汪汪”、“清悠悠”,也是彌渡乃至整個大理地區方言中的常用語匯,其中“月亮出來亮汪汪”一句就原封不動采用了原來的歌詞。
我相信尹宜公的話。至今,《月亮出來亮汪汪》、《放羊調》還在彌渡的山鄉里傳唱,與我們同行的彌渡縣文聯的彝族作家李畢,他的母親就是一位民間歌手,她演唱的《放羊調》,與尹宜公收集的一模一樣。這次爭議,確立了《小河淌水》本來的“民歌”屬性,它確實來自民間,來自素有“花燈之鄉”美譽的彌渡,我們此時就站在小河淌水的源頭。
離開尹宜公故居,眼前一直浮動著墻壁上他照片里的微笑,那是一種明凈、睿智、超越的微笑。突然記起幾年前,在一次關于把《小河淌水》改編為電影的座談會上,有人提出把《小河淌水》中的男主角“阿哥”定位為一位地下工作者。這一說法立即受到了來自我多年來聽《小河淌水》所形成的習慣性思維定式的障礙。我認為這樣的處理無疑把這首民歌的時空變得窄逼了。在我的印象中,《小河淌水》是穿越時空的,它所表達的那種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情愫,是貫通古今的。
我的想法在文盛街上進一步得到了印證。在街上行走,石頭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馬蹄印,無聲地告訴我這是一條通往古代的道路。這個地方,曾叫做“馬食鋪”,顧名思義也就是馬幫吃飯、歇宿的地方。在唐代南詔時期,這里是云南普洱茶通往藏區的茶馬古道的一個重要驛站。到了明代萬歷年間的《趙州志》、天啟年間的《滇志》中,“馬食鋪”又演變成了“彌只鋪”。尹宜公的父親尹域,是個知書識禮的斯文人,卻也曾經與妻子的弟弟在文盛街——也就是昔日的“馬食鋪”,開過“郁盛祥”商號,組織過馬幫從事運輸經商,尹宜公的堂哥尹宜仁就是一個地道的馬鍋頭,有著長年累月穿行在崇山峻嶺間的茶馬古道上的人生經歷。歷史和地理的原因,使得“走夷方”成為這里青壯男子所熟悉的一種生活常態,離愁別恨成為當地青年男女愛情生活中的一個主題。
所以,從小在密祉長大的尹宜公,一定在故鄉的小河邊,無數次聽過“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一類抒發相思之情的情歌;
所以,《小河淌水》中的男女主角,應該是一對跨越時間、空間的人物。
我無法猜度這位“阿哥”是什么人。但我想,“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阿哥”,是一位身份難以確定的人。他不僅在山的深處、云的深處,更在時間的深處,也許是馬鍋頭,也許是狩獵者,也許是一位商賈,也許是一介書生,也許是戍邊的兵士,也許是在逃的犯人……他不是一個生活中的常數,而應是一個不確定的變數。比如A,代入不同的方程式就會產生不同的結果——代入“A+5=6”中,“阿哥”是1;代入“A+4=6”中,“阿哥”是2;代入“A+3=6”中,“阿哥”是3;代入“A+2=6”中,“阿哥”是4……由于人生際遇的不同,生活的方程式是多種多樣的,盡管結果都等于6,但“阿哥”這一特定角色所占有的時空卻是無限的。
我也無法想像那位“阿妹”是什么模樣,但相信她一定就是這條從桂花箐流出的小河邊長大的一個鄉野少女,只有在這樣明凈的小河邊,只有在這樣明媚的山野里,只有在這樣有著漫長歷史的古驛站,才能夠發出這樣一種如月光下的小河一樣明凈無邪的吟唱,這樣的姑娘一定是絕世少有的。
在小河邊一家花木扶疏的農家小院等待吃晚飯的時候,我又與義龍閑聊起《小河淌水》。在密祉參加新農村建設工作隊的他,正在醞釀著把《小河淌水》改編為長篇小說。我說起了《小河淌水》電影改編會上曾經發生的事。義龍笑,他說:恐怕是因為尹宜公曾經從事過地下工作的緣故,改編者一廂情愿地把“收集整理者”當成了“主人公”。
晚飯后,我們再次來到小河邊,垂柳依依,怪石磊磊,綠草萋萋,小河靜靜地流淌著一片夕陽,美得讓人心醉。我能夠想像得出它在月光下流淌的模樣。在尹宜公之前,之前的之前,它一直就這樣流著——這是一條穿越了古老的歷史和文化的河水。橋頭一棵上了年紀的歪脖子老槐樹,正在偏著頭等待,我不知道它是在等待什么,是等待歌聲,還是等待月亮?
歪脖子老槐樹的旁邊,一個小小的廣場上,一群“大腳婆”在跳花燈舞。舞者列成方隊,舞動著彩扇,把夕陽的余暉扇動得五彩繽紛。老人們優美的旋律、幽默詼諧的舞姿,讓所有的同行者都駐足觀看。她們唱出的歌聲,像夕陽中的小河流水一樣古老。鄉里干部夸耀地說,“十個彌渡人,九個會唱燈”,這些鄉里老人們,每晚都要到這里來唱花燈呢。
車笛聲催著我們離開。密祉的晚風很軟,歌聲從背后不斷送來,回過頭再望一眼《小河淌水》的故鄉,心中的感喟也奔涌如小河淌水。密祉一天的所見所聞告訴我:文化是無法急功近利‘打造’的,它需要的是時間的積淀,它需要的是悠久的歷史!《小河淌水》,只能屬于“十個彌渡人,九個會唱燈”的地方,難怪得尹宜公在他離世之前,遺言委托家人,要把這首名曲的著作權,交回給他的故鄉管理。我想,這不失為是一種最睿智、最超越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