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叫“順治”!
教過幾年私塾的他爹給他這用媳婦性命換回來的寶貝取名時逢人便夸說:這名兒有兩重含義,一曰今后的日子可以順順暢暢;二曰這可是清朝皇帝的專號,用這名兒沾點福氣,我家就可發起來了。發不發還不知道,這“順治皇帝”的名兒倒被叫開了!
沒想到1960年春末這四歲在望的順治果然“發”起來了——得了水腫。他爹為了不讓他家絕根,“提著”腦袋去偷摸了兩升青蠶豆。結果被民兵發現了,捉回來連打帶審,這位“之乎者也”的夫子就過世了。這順治孤兒還好,占著爹輩是貧雇農這一優越條件,被當時下鄉的工作組的王醫生給治好了病。據說是護理上的關系,也給他留下一身的白癡相。
恍恍忽忽,人窮命長。順治東一口飯西一碗粥,不知不覺在“五保戶”的大傘下呆了16年光陰??赡莾蓷l鼻涕像玉柱樣還倒掛鼻尖下。本村姑娘與他迎面相遇總是要背著身子“謙讓”他過去。他每每遇到這種“謙讓”,心里總覺得甜蜜蜜的,于是他故意把鼻涕吸得“沸沸”響,以示感謝姑娘們的“謙讓”!
“順治,再吸鼻涕就討不著媳婦了!”有一次好心的隊長對他這樣吼道。人的本能喚起了順治對媳婦的響往?!跋眿D?幫我縫補衣裳?!”別看他傻呼呼的,這一簡單的道理他還是在隊長家火塘邊聽說過的。于是順治就注重起儀表容貌來了。可一回到家里,他那股求愛的欲望也就熄了。父親留給他的茅屋多年失修,已經倒塌。在武斗中椽子又被“紅袖套”們拿去當文攻武衛的工具了。好心的隊長只得替他在生產隊倉房里圍了一個“家”。后來人人忙于“早請示晚匯報”,也就把他遺忘了,只有在貼大字報提面糊桶時才想起他們村里還有一個順治。因此,哪個姑娘會來與他“同舟共濟”呢?
二
日歷翻卷,地球飛轉。在割資本主義尾巴年代,順治這個傻白癡就被一些人當運輸“工具”使用了。
“順治,幫我挑擔水,給你2兩糧票!”
“順治,今晚幫我去偷根本料,回來給你1塊錢”!那些黑心刻薄的人們總是這樣使喚著他。
有一回的事,他深深記得。那天晚上,黑燈瞎火摸到后山上砍了一根大料,跟著會計高一腳淺一腳扛到會計家。能說會道的女主人殷勤地接待了他:“阿治,先喝口茶,再吃夜宵!”他憨厚地笑了笑接過茶罐就猛喝了三大口。可他哪里知道:茶里摻著煙葉子!當場就把他暈翻了。后來才有人悄悄告訴他:那是會計女人為了省一頓夜宵,讓你喝的“煙茶水”。
打那以后,他清醒了:我也要學你們會計、保管員,“偷料!”“蓋房!”“娶媳婦!”
由于膽大心粗,不懂隱身法,他偷回的第一根木料還未靠穩就被護林員逮住了?!皶嬐档?,我就偷不得?!”不知是他這句話震住了護林員,還是會計他們怕受到揭發,暗中疏通?那次他沒有受到罰款處分。
三
在那開證明討飯的時候,順治“蓋房”、“娶妻”的藍圖被討飯的人流卷走了,他隨著鄉鄰逛了很多地方:洱源,大理,保山……
兩三年光景,他這條命總算沒丟在外鄉,而是容光煥發回來了!
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在鄰縣他幫一位年老退休在家的老中醫盤了一塊菜園子。可憐的順治在仁慈的老中醫旁度了三年。三年中他老實巴交的勁兒深深感動了老中醫,治病救人是大夫的天職。老人家在順治身上花了十八般武藝,終于治好了他的白癡病。
后來聽說家鄉也搞起了“責任制”,這順治也“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回到了闊別三年的家鄉沙溪壩。這時出現在鄉親們面前的不再是三年前吸鼻涕的傻樣兒了!如果不是他那微微含笑的酒窩提醒了老隊長,鄉親們差點把他認成是縣里那個常來下鄉的小楊同志咧!
他回來后的第二天,老隊長就領著他來到分給他的“責任田”旁蹓了一陣。
“人勤地不懶啊!小伙子?!标犻L拍拍順治的肩膀:“還記得那年這塊地上,南瓜大豐收的情景嗎?”順治微微一笑,五年前那富有戲劇性的場景像膠卷一般從他的腦底貯藏艙里抽了出來——
那天晚上,月光也是這樣清亮。路過這塊南瓜地的順治無意中發現有一個大南瓜,桿桿被割草的小娃們割斷了。他很耽心南瓜的命運,不顧露水的襲擊,他抱著南瓜守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才被水利員發現……
五年前就這樣關心社愛護社的順治,難道今天政策這般好他不愿好好盤盤它嗎?!他高興地點點頭,從隊長的目光里他滿有信心地承當起了這塊“責任田”。并在隊長面前兩腳一并,露出酒窩:“我還要抱大南瓜呢!”
四
“阿治,趁早吃飯,”新媳婦穿起花衣裳從洞房里跨出來就對剛從電站工地回來的順治微微一笑,“飯后我倆到街上擺擺南瓜攤!”
過去飯量以斤為單位計算的順治,今天扒了他媳婦熱給他的兩個炒雞蛋,抹抹嘴跨出了門坎。
艷陽高照。小倆口推著板車剛到集市,就被縣電站工地事務長王大叔發現了,“這車南瓜是不是我們電站的?”愛開玩笑的王大叔刮了刮順治的鼻頭。
“是就是!”小倆口拍拍屁股抖抖灰就推起板車跟著王大叔向電站工地奔去。
秋風爽爽,沙溪河里鴨子成群,追逐嬉戲,河水叮咚;聞名中外的石寶山點綴其間,映山紅、豬屎花遍滿山頭,沙溪壩里熱水塘的清泉噴灑出融融溫雨,滋潤著田野大地,啊,好一派田園景色!電站工地的戲臺子也隱隱可見了,小倆口腳下生風,板車的車輪“吱吱”聲叫得更歡了!王大叔指著前面的一座吊橋:“阿治,還記得這座‘姻緣橋’嗎?”
新媳婦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記得!記得!”順治咧嘴笑笑,腳步也隨之減慢了。
那是半年前,順治作為他們沙溪鄉石匠代表抽派來縣電站工地后的一天中午。工地炊事員李喬妹身背一背干柴正要過橋返回工地,忽然間,谷風大起,飛沙走石。李喬妹來不及呼叫就被大風刮進了沙溪河。
正在橋頭撬石頭的順治見人下了河,就甩掉鐵桿,兩腳三步跟著奔進了河心。不知哪個大腦細胞起了作用,靈機一動順治就把姑娘反抱到柴捆上。他一面拖著柴捆,一面使勁向河岸游去。因為河水的深度還沒有漫到順治那1.7米以上的腦袋瓜上,只是讓他多喝了幾口河水而已。
打那以后,與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的李喬妹就發現了這“老憨人”的心靈。她趁他上工地之機,悄悄給他枕頭底下塞了一雙布鞋。過度老實的順治“皇帝”不知現代青年男女互遞“國書”的方式,收工回到工棚發現枕頭底下的秘密。他急忙懷揣著布鞋找到了指導員“報案”,說有人要誣陷他是“賊”。多虧事務長發現了其中的秘密,才把這個“案子”破了!
事務長當天就承擔了指揮部老何下達的任務——牽紅線!
兩個月后,指揮部的戲臺子上就掛出了順治“簡易婚禮”的橫布標……。
五
結婚后過了五個手指頭的時間(順治常用手指頭計算時間),老村長趕來工地建議指揮部讓他兩口子回家一個。
因為順治新蓋起的三間平房需要人照管,還有“責任田”里的南瓜快熟了。
順治還補充申明:貸款買來的那匹騾子也要吃青草了。可“石頭匠”的手與鐮刀把子無緣!因此表決的結果:還是喬妹子回家……
“滴滴——”一陣汽車喇叭聲剪斷了順治對往事的回憶。
順治扭扭車把,把板車讓到了邊道上。
噢,原來是電站的車子!那開車的伙子順治是認得的。順治蓋房子用的木料就是工地上吹哨子的那個干部派這個小伙子司機免費運來的。那天,轉圈圈的小伙子(順治對司機的愛稱!)只在他房子基地邊喝了杯茶就走了(“茶里決沒有放著煙葉子”,順治拍著胸脯反駁挖苦他的人!)。
“‘皇帝’——喬妹子”!
“‘皇帝’——喬妹子”!……
順治正想向司機打個親熱的招呼,車上那群民工就像賽場上的拉拉隊一樣有節奏地喊了起來!
“‘皇帝’、喬妹子,干嘛去呀?”司機探出車頭故意問道。
“送南瓜”!順治咧咧嘴笑了笑。
“送南瓜!”“送南瓜!”……群山回音,伴著那板車輪子的歡叫聲、汽車的喇叭聲久久回蕩在電站工地的深山峽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