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中有這樣一段故事,宋江酒后寫反詩被人向官府告發,他獲得警訊后便披頭散發、以屎尿抹身,裝起瘋來,差一點就蒙混過關。往事越千年,現今又有兇殘的殺人犯故伎重演。對他進行的首次精神鑒定也作出了“被鑒定人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對其違法行為評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的鑒定意見。他的命運又將如何呢?2009年六一節這一天,四川省高級人民法院的終審判決終于揭開謎底、一錘定音。
戴宏遠裹著一件軍大衣縮頭縮腦走進了審訊室,坐下后就面無表情,兩眼直勾勾地盯著負責審理他焚殺岳父案的王德虹檢察官。王德虹訊問他,他也不答。過了一會兒,他就將目光游移到地上,看到地上有一個煙頭,就撿了起來,然后放在嘴里咀嚼,最后將煙絲吞進了肚里。再過一會兒,戴宏遠站起來在審訊室沿著對角線走起了正步。他似乎要向王德虹檢察官顯示:自己瘋得不輕!
悲劇隱患已久
2006年7月8日凌晨4時許,古藺縣雙沙鎮村民郭書志家的下屋突然燃起熊熊大火。鄰近村民驚醒后立即趕來將火撲滅。但因火勢太大,仍有數間房屋被燒毀,郭書志也死于大火之中。郭書志的妻子江宗芹和兩個外孫睡在上屋幸免于難。火滅后,江宗芹到下屋察看,發現原本關好的門窗開啟了,豬圈上的石棉瓦被人掀開了。顯然這是有人故意縱火殺人!江宗芹想到自己一家與前女婿戴宏遠日趨激化的矛盾和戴宏遠的德行,認為他作案的嫌疑最大,遂向警方報警。古藺警方立即展開偵查,于次日就將犯罪嫌疑人戴宏遠抓獲歸案,戴宏遠也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
江宗芹痛定思痛地哭述道:“千不該、萬不該,女兒當初就不該找這種心胸狹窄、心底陰暗的丈夫!”戴宏遠生于1972年,初中文化,復員軍人,捕前系古藺縣雙沙鎮計生辦干部,1993年經自由戀愛與郭吉韻(化名)結婚,生有一子,夫妻關系長期以來是融洽的。只是案發前的近年來,夫妻間互相指責對方有外遇,關系才越來越惡化。郭吉韻說:“戴宏遠動不動就發火。有時只要他心情不好,我和娃兒沒有惹到他,他都要動手打。”“他疑心重,見不得我跟其他男的講話,總是懷疑我和其他男的有不正當關系。”“2004年下半年,有一個中年男子來到了我們開的養豬場,戴宏遠就認為我與這個男子有不正當關系,就狠心地打我,逼我承認,我忍受不住,就被迫承認了。”“2005年初,戴宏遠在網絡上認識了一名女網友搞起了網戀,這年6月,我就與他離了婚。又過了幾個月,戴宏遠又來纏我要與我復婚。我和父母都不答應。”
2006年仲春,戴宏遠知道有人給前妻介紹了男友,就多次打電話威脅男方不許與前妻來往,揚言男方若不聽,就要將其殺死。接著戴宏遠不停地向前妻認錯,要求復婚。為了給前妻施壓,他竟然以讓兒子喝農藥相威脅,逼前妻與他住在一起。與此同時戴宏遠還托同事、熟人找郭吉韻的父母說和,但郭吉韻的父母態度明確,堅決不同意女兒與戴宏遠復婚,理由是戴宏遠經常打女兒,而且出手狠毒。戴宏遠為此對前岳父母懷恨在心,不但上門大吵大鬧,還兩次唆使兒子去燒外公的房子,不過都遭到了兒子的拒絕。當戴宏遠聽說郭吉韻住到了男友家中后,更是妒火中燒,決定報復。他經過一番認真準備后,約外侄潘某一道于7月8日深夜溜至前岳父郭書志家,二人揭開豬圈的石棉瓦翻入屋內,用攜帶的鐵錘將驚醒的郭書志擊昏,接著又找來衣物堆蓋在郭書志身上潑灑汽油點火后匆匆逃離。
首次精神鑒定結論引爭議
警方在調查取證中,一些人提及戴宏遠有時的言行舉止有些神頭神腦(四川方言,指精神不正常),前言不搭后語,遂懷疑戴宏遠患有精神障礙。為了對戴宏遠負責,警方就將戴宏遠送到川內一家專門的法醫學技術鑒定中心作法醫精神病學鑒定。這家“鑒定中心”對戴宏遠“既往精神狀態”形成的看法主要依據的是古藺警方提供的材料,特別對材料中五個方面的內容給予了高度關注并摘寫到了“鑒定書”中:
一是戴宏遠同事們對他的印象、反映及評價:“戴宏遠性格較孤僻、脾氣暴躁,我行我素,不喜歡交往。”“他一年多以前在工作中就有情緒悲觀的表現,而且說話時會有前言不搭后語的狀況。”“大家在背后都說他神頭神腦的,腦殼不夠用。”有一位同事還舉出了他神頭神腦的事例:“大概在1999年或者是2000年,我和戴宏遠下鄉回來,一輛大貨車向我們迎面駛過。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臂說:‘巖垮了,我看到巖垮了,眼睛看不到了,現在又好了。’”二是戴宏遠在交代中表露出來的對岳父、岳母和前妻的極度憤恨。三是他前妻的有關反映:比如戴宏遠脾氣暴躁,動不動就發火打人。四是他以前的戰友證實:“戴宏遠當兵時于1990年頭部受過傷,治愈后精神有時不正常,主要是表現在說話上思路不清。”五是古藺看守所證實:戴宏遠“入所以來目光呆滯、語言稀少,不與他人交談”。
該“鑒定中心”對戴宏遠進行的實驗室及其他輔助檢查顯示:腦電地形圖檢查為輕度異常;智商(IQ)91。對戴宏遠進行的精神檢查顯示:步行入室,意識清楚。可以正確回答姓名、年齡、住址,自稱因為自己涉嫌故意殺人才被抓的。自稱“2004年夫妻間有點小矛盾,妻子有婚外戀,確是事實,而老丈人卻罵我污蔑他們的女兒。”自稱最近自己吃飯、睡眠不是很好,左側耳朵、眼睛也不是很好,有時突然看到眼前的墻上有人、圖案等。
該“鑒定中心”綜合古藺警方提供的戴宏遠“既往精神狀態”和對其所作的相關檢查,對戴宏遠形成了這樣的精神狀態分析:“被鑒定人在案發多年前就有精神異常表現,無故打妻子,懷疑妻子有婚外戀等。鑒定時精神檢查主要查見嫉妒妄想,社會功能受損。其表現符合偏執性精神障礙的診斷,作案時處于疾病發作期,其違法行為受其疾病的影響。”相應的鑒定意見為:“被鑒定人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對其2006年7月8日的違法行為評定為無刑事責任能力。”
根據這一鑒定意見,戴宏遠不但會保全性命,甚至將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這就引起了受害人親屬的強烈不滿和質疑……
檢察院法律監督重啟鑒定程序
受害人親屬前往瀘州市檢察院申訴,認為戴宏遠雖有心理和性格方面的毛病,但是絕無精神障礙,要求檢察機關對該案實施法律監督,還冤死者一個公道!瀘州市檢察院遂派具有豐富法醫工作經驗的技術處簡興懷副處長介入該案調查。
簡興懷隨即趕到古藺,首先調取該案的相關資料仔細推敲后,又要求警方按自己對鑒定產生的疑問之處進行補充偵查,與此同時他自己也深入到戴宏遠的單位、住地及活動場所走訪調查。再次審查了所有匯集的材料,簡興懷分析認為:
戴宏遠作案前就準備好了汽油、鐵錘;為防止留下指紋,還在商店購買了手套;選擇的作案時間恰到好處;選擇的縱火作案方式有利于銷毀證據;作案后又為逃避法律追究作了安排。這一系列事實顯現:戴宏遠在整個作案過程中不但具有辨認和控制能力,而且思路清晰。戴宏遠雖然有時神頭神腦的,但是沒有精神病,他和家人也沒有精神病史。戴宏遠在案發多年前“無故打妻子,懷疑妻子有婚外戀等”,只是心理上存在問題,但絕不是“精神異常表現”。所以簡興懷判斷戴宏遠患精神障礙的可能性不大,遂要求古藺警方把所收集的材料送另外的法醫鑒定專門機構重新作司法精神鑒定。古藺警方立即予以實施,將戴宏遠送到北京市精神病司法鑒定委員會北京安定醫院再作鑒定。
新的精神鑒定分析意見認為:戴宏遠雖然只有小學文化,但服役三年,正常組建家庭,復員后從事鎮政府的工作,社會適應性良好,智力水平屬正常范圍。戴宏遠在2005年之前夫妻和睦,并無明顯異常表現。離婚前半年夫妻關系緊張,相互指責對方有婚外情,戴宏遠對郭吉韻的疑心確有現實基礎,對象固定,并無荒謬離奇之處,可以被人理解。離婚后戴宏遠對前妻一直抱有復婚幻想,得知前妻住到男友家中,出現情緒反應是可以理解的。戴宏遠將不滿情緒發泄到與前妻關系密切及周圍人身上,除行為過激外,沒有精神病性內容。本次鑒定時戴宏遠除表現不合作外,無證據確認戴宏遠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戴宏遠對受害人堅決阻止他復婚十分惱火,對其報復以發泄不滿,動機現實。戴宏遠在惱怒中作案,事先準備,刑拘后一度否認殺人,鑒定檢查時也表現不合作,均說明他知道行為意義和后果,蓄謀作案,不存在控制障礙。據此鑒定結論為:目前無證據證實戴宏遠患有偏執性精神障礙,2006年7月8日凌晨殺死前岳父并焚燒房屋,動機現實,沒有精神病性狀導致的辨認及控制障礙,應評定為具有完全責任能力。
根據這一鑒定結論,瀘州市檢察院將戴宏遠以故意殺人罪向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審理該案的就是具有豐富公訴經驗的王德虹檢察官。在第一次提審戴宏遠之前,王德虹就仔細閱讀和研究了案卷資料,她好奇地琢磨:對戴宏遠進行了第二次精神鑒定后,戴宏遠還會有“精神障礙”的表現嗎?如果有的話,又會怎樣表現呢?戴宏遠的表現是精彩的!那直勾勾地盯人的目光、撿煙頭咀嚼后吞下煙絲然后又在審訊室走正步的行為,活脫脫就是精神失常的瘋癲之狀。
王德虹一直仔細地觀察著他,發現他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目光,時間越長就越不自然,不得不移開。他咀嚼煙頭、吞下煙絲時,也難以掩飾一個正常人才會有的那種難受。吃透了案情的王德虹思忖:調查資料顯示,戴宏遠在平時雖然有些神頭神腦,但是并沒有出現過精神失常的狀況。戴宏遠在自己面前表現出如此瘋癲之狀,顯然太過了,而過分地夸張就失去了真實性。
裝瘋賣傻難逃法律的嚴懲
盡管戴宏遠在外面強裝瘋態,可是回到監舍再裝就太累太難了,寂寞時他還是忍不住與同監舍的獄友聊天,述說自己的案情。豈知這個情況又讓他裝瘋賣傻的努力露出了新的破綻。這個獄友為爭取減輕處罰,供述了他與戴宏遠聊天的情況。
由于戴宏遠仍以瘋癲之狀應對檢察官的提審,王德虹沒有獲得戴宏遠的口供,但是她憑著確鑿的旁證依然將戴宏遠起訴到了法庭。第一次開庭審理時,法官宣讀了第二次精神鑒定的結論,戴宏遠沒有什么反應,他什么也不答,眼睛一直望著高處。也許他不敢與大家的目光接觸,因為他裝不出一個真正精神病人的目光。
不過法院審理該案時,面對兩個法醫學專門鑒定機構作出的截然相反的鑒定結論,格外慎重。于是又要求古藺警方對戴宏遠再次進行精神鑒定。古藺警方又一次將戴宏遠送到北京,委托法大法庭科學技術鑒定研究所對戴宏遠又進行了司法精神鑒定,其鑒定意見仍然認為:“被鑒定人戴宏遠患有精神病性障礙的診斷依據不足,其在2006年7月8日實施作案行為時具有刑事責任能力。”
再次庭審時,法官宣讀了第三次精神鑒定意見,戴宏遠聽罷,似乎陷入了一種裝不下去又非得裝的窘迫境地。這次他是低頭而坐,對檢察官和法官的訊問依然不理不睬,嘴里一個勁地嘟噥著:“我不想說、我不想說……”
盡管戴宏遠在歷次庭審中一直裝瘋賣傻不供述、不回答自己犯罪的問題,但是王德虹檢察官憑著大量確鑿的證據有力證明了戴宏遠縱火殺人的犯罪事實,尤其剝去了他患有精神障礙的偽裝!故此瀘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08年5月14日,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戴宏遠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戴宏遠不服,向上級人民法院申訴。四川省人民法院經認真細致地審核后,采信了戴宏遠作案時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法醫精神病學鑒定結論,在2009年6月1日仍以故意殺人罪終審判處戴宏遠死刑,緩期兩年執行,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判處同案從犯潘濤有期徒刑十三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
該案反映了刑事訴訟活動中一個新的動向——惡性案犯企圖通過裝瘋賣傻來逃避刑罰!然而對于犯罪嫌疑人精神層面的問題,現在只能通過“精神鑒定”來確認。可是“精神鑒定”的主觀性是比較強的,深受鑒定者的觀念、學識、水平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因此對于影響生死判決的精神鑒定應該怎樣進行、怎樣認定,必須與時俱進地進行規范,以保障其科學、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