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16日,北京飄著細碎的雪花,記者趕往張晉藩先生在中國政法大學的辦公室,終于得見這位中國法律史學界的名家,開始了長達兩個小時的采訪。張先生學識淵博、真誠灑脫,使采訪工作順利進行。
記者(以下簡稱“記”):張教授,您好!很榮幸能夠這樣面對面地采訪您。我們都知道您在中法史方面有著很深的造詣,但是我們了解到您本科時讀的是文學專業,那為什么后來棄文學而從法律呢?
張晉藩(以下簡稱“張”):是的,我本科時在國民黨的國立長春大學攻讀文學專業,我讀法律是受我姐姐的影響。1949年,中國政法大學剛剛成立,我姐姐被保送到中國政法大學。我當時在外事學校,就是現在的外國語學校讀書,因為她去中國政法大學了,我也就轉去了。我和姐姐在舊大學時就在一起讀書。
記:在1952年就開始改造司法機關和改造舊法人員,就這個情況您能不能作一介紹?
張:當時我不在司法機關工作,而是在人民大學法律系工作,情況知道得很少。1953年進行了一次司法改革,這次司法改革,主要是批判舊法觀點,整頓司法隊伍,改造舊法人員,大體上是這樣的。首先,在思想理論戰線上,批判舊法觀點。當時人民大學的系主任叫何思敬,是黨內的老法學家。在延安時期,他翻譯了《哥達綱領批判》等經典著作,國共談判時期是中共代表團的法律顧問。他寫了一篇文章,叫《徹底清算舊法觀點》。當時專門召開了學術討論會(科研報告會),有些所謂舊法先生也來聽了,影響很大。那時候人民大學法律系是很有權威的。其次,改造隊伍。因為新中國成立后實行包下來的政策,將舊法人員接收過來后進行改造。當時報紙上發表了一系列報道,揭露舊的必須加以整頓的司法官站在剝削階級立場來處理問題。最后,少數改造好的舊法人員可以繼續從事司法工作,多數舊法人員不能做司法工作了。司法隊伍如何充實呢?就是調干,調干培訓。那時候有短期的調干培訓班,也有長期的。長期的是在大學法律系讀四年。至1965年,法律系的學生全部是調干來的,沒有青年學生。調干學習以后充實司法隊伍,繼1953年之后,1958年又整頓司法隊伍,但已經與1953年有所不同。
記:您學法制史是組織上分配還是自己選擇的呢?
張:那時候沒有選擇專業的自由。當時有兩個準備:一是參加軍干校,抗美援朝;二是被調作研究生。后來調我去讀研究生,調就要服從,分配什么專業就學什么專業。當分配我去學法制史,很多同學都為我感到惋惜,因為他們覺得法制史很沒意思、枯燥。我卻十分高興,因為和歷史有關,很感興趣。研究生期間都是讀世界法制通史,由蘇聯專家講課。畢業后我被分到中國法制史專業做教員。我們共有四個研究生,兩人研究外國法制史,兩人研究中國法制史,我研究中國法制史專業,從1952年一直到現在。
記:1950年您就開始在人大讀研究生,那時正值蘇聯專家來華之際,那請您介紹一下蘇聯專家的授課情況,以及老師和學生之間的交流情況。
張:當時人民大學派來一個蘇聯的總顧問,負責人民大學的全面建設。各個系、各個專業都派蘇聯專家。招收研究生事實上也是蘇聯專家的建議,這在今天看來是相當有戰略眼光的。當時人民大學一期招了兩百多名研究生,法學有二十幾名,都是從本科生或干部中挑選的。1950年7月份人民大學招收了第一批研究生,研究生的培養計劃是蘇聯專家制定的,研究生要學兩門大課:馬列主義基礎和政治經濟學。我們法制史專業蘇聯專家來得晚,所以一開始是何思敬何老給我們上課,何老很有學識,世界史的知識非常豐富。蘇聯專家來了之后就由蘇聯專家給我們上課,大概上了一年多時間。開始我們覺得蘇聯專家簡直是高不可攀,很有學識,后來逐步發現蘇聯專家實際上是在照本宣科,講的都是蘇聯教科書,如:《國家與法權通史》、《蘇維埃國家與法權通史》等。蘇聯專家從教學計劃、到輔導、到課堂討論、到畢業論文、到考試都參與了。師生相處比較和諧,限于語言,交流不多。
記:當時中國法制史是由誰授課的?
張:沒有人授課,前面說了研究生期間是蘇聯專家授課,畢業以后我們以蘇聯的教科書做范例,自己找材料,編寫成書,進行教學。非但那些老法制史專家不能授課,連他們的書都不許看,以免中毒。所以我們學中國法制史就是以蘇聯的教科書做范例,自己找中國的材料,進行研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無師自通。
記:中蘇友好時期,關于我國學生赴蘇留學的情況您了解嗎?
張:選派赴蘇留學生對發展我國經濟與科技起了很大作用。1954年的時候,我已經做教員了。組織上找我談話,告訴我想送我去蘇聯留學。知道后很高興,那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赴蘇留學要經過嚴格的政治審查和身體檢查。政治審查涉及個人問題、家庭問題、社會關系問題。政治審查通過后檢查身體,檢查身體也非常嚴格。在檢查身體時我被懷疑患有風濕性心臟病,轉到同仁醫院復查,最后體檢勉強合格了,但最后因為身體原因還是沒有去成蘇聯。身體檢查之嚴格到有一點鼻炎也不行,因為蘇聯氣候寒冷。
記:1957年反右開始以后,反右的情況以及法學界中被打成右派的人員的情況,請您跟我們談一談。
張:1957年反右一開始,中央號召大鳴大放,我當時做團支部書記,到底怎么把握,很長一段時間我是有疑問的。發表“這是為什么”的社論后,開始反擊右派。當時法學界被劃為右派的人很多,這和法學界“左”的思潮是分不開的。當時人民大學法律系學生和老師共被劃了六十多個右派,而法律系總的人數也不過幾百人。我們畢業的四個研究生中,三個都被劃成右派了,就剩我一個,即75%都被劃為右派。那時候有些批評是不講科學、不講道理的。法學界比較“左”,不少老法學家像錢端升、樓邦彥等都被劃成右派了。依法治國在當時也是典型的右派觀點。
記:1958年的大躍進運動您了解嗎?
張:1958年的大躍進是全面大躍進,也包括法律大躍進。法律大躍進的結果就是不要法律,只要政策。政策就是法。這個觀點影響很大。在這個過程中,司法機關縮減合并,因此“文革”期間的無法無天,并不是憑空來的,有一個發展過程。
記:在反右以及大躍進時您的個人經歷是怎樣的?
張:反右期間在校內參與運動,大躍進期間學校全部下鄉,基本上沒有人。當時是公社化、公共食堂、大討論的時候,我都參加了。1958年從南到北全面大豐產,但豐產卻不豐收。首先是因為農村公社化后,人們沒心思干活。其次,公共食堂大浪費。我所在的大隊隊長曾講道:“從古到今,哪有吃飯不要錢的?現在吃飯不要錢了。”下面就有一個老農偷偷地講:“是啊,吃飯是不要錢了,可干活也不給錢了。”老鄉吃飯都是帶著情緒,饅頭隔墻就扔出去了。有一次公共食堂包餃子,老鄉們把家里的菜板都搬出來了,場面十分壯觀。這頓餃子從早上八點鐘吃到晚上8點鐘都沒吃完。因為小孩先吃,小孩吃完后玩一圈又回來吃了,這頓餃子吃得真是漫長。
那時候的大討論,討論的內容很難以想象。譬如欠債要不要還錢,男女要不要分開居住。事實上就是太平天國時期的男有男營、女有女營。年終結算時,當年農民一分錢也拿不到。公社化、公共食堂并沒有給老百姓帶來益處。1958年的共產風實際上是農民的空想社會主義,人的認識水平依然停留在《天朝田畝制度》那個階段。
記:大躍進之后的三年自然災害期間您的經歷又是怎樣的?
張:這期間的經歷十分糟糕。基本不講社會發展的規律,“左”上加“左”。到60年代初,大饑荒來臨。那時候因為糧食不夠吃、饑餓引起全身浮腫,整個學校80%以上的人都浮腫。人民大學讓每個職工打十斤樹葉交到食堂,磨碎了和到面里頭,窩頭都是綠的,叫做葉綠素窩頭。到1961年高級知識分子給糖給豆了,情況才稍微好轉。天災乃實,但浮夸風造成的人禍也不可低估。
1958年以后教學內容簡單了,主要講黨的領導和群眾路線,很多課程都取消了。像民法、合同法、行政法、勞動法都取消了。法理、法制史、刑法的課程還能保證。這段期間,教學秩序時斷時續。在我的印象中,“文革”前十幾年中,只有1956年和1961年沒有搞運動。
記:在那樣一個學術氛圍不正常的情況下,您是怎么寫出那本講義的?
張:我寫講義是從1953年開始的,主要是現代的講義、國民黨時期的講義和抗日民主政權的講義。因為當時沒有力量寫古代的講義。從1961年開始才真正地寫講義了。1961年初《人民日報》發表了一篇《大興調查研究之風》的社論,這就意味著運動不搞了,一切恢復秩序,學校也恢復秩序了,教學科研都走上正軌。這時候我開始寫了古代部分講義,叫做《中國國家與法權歷史》第一分冊,古代部分。后來我于1982年出版的《中國法制史》第一卷就是以那本講義為基礎的。所以說1961年,一切都恢復正常,開始認認真真做研究。
記:那么就是說從您畢業開始做教員一直到1978年這段時間,中國的法學研究一直處于停頓狀態對嗎?
張:運動是波浪式的,一起一伏,運動一開始,學術研究就要停止,所以中國法學在這段時間一直處于不正常的狀態。
記:您剛剛提到1962年又開始運動,那后來的運動中您的經歷是怎樣的?
張:1962年中央在北戴河會議上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再次掀起政治運動。先是“五反”。1963年調我出去“五反”,我十分不情愿,因為我的講義剛剛出版,接下來要寫近代中國國會史。可是因為組織調你出去“五反”是對你的信任,不能不去。我要求去圖書館參加“五反”,學校同意了。在圖書館“五反”期間,我把圖書館的藏書大體瀏覽了一遍。“五反”后緊接著就是“四清”運動。“四清”時我被分配在人民大學報刊復印資料社。等“四清”完了,緊接著批海瑞罷官,“文革”來了,所以運動基本沒斷。
記:您上面提到您讀研究生的時候是不能接觸民國時期的法學著作的,那么您在圖書館“五反”期間接觸到過那些法學著作嗎?
張:在“五反”之前也偷著看,那時候和圖書館的管理人員比較熟悉,先看《九朝律考》,后來陳顧遠的著作也有所涉獵。對我們那個年代來講,做學問有一種無形的壓力。我1963年帶了一個研究生,叫劉海年,曾任社科院法學所所長,是我最早的研究生。他常跟我的學生講:“當時去圖書館都是偷偷摸摸地去。”依常理學生去圖書館是天經地義之事,但當時在搞火熱的群眾運動,誰還去圖書館。我1954年在《光明日報》上發表了第一篇文章,當時不到24歲,發表文章后十分高興,但由此背上了一個罪名:名利思想。當時一方面提出向科學進軍,另一方面又不鼓勵。當時我發表文章一則以喜,一則以懼。一則以喜是因為我的文章畢竟受到了社會的承認,一則以懼是又加重了名利思想。1958年我發表一篇文章后,我們的支部書記對我講了這樣一句話:“你現在還寫文章啊?”這話在當時分量相當重。
記:在“文革”期間您有沒有受到沖擊?
張:“文革”前,我和另外一位教授合寫了《科舉制度史話》,是吳晗編的歷史小叢書當中的一本,這本書給我帶來很大的麻煩。1966年5月橫掃牛鬼蛇神的社論發表之前,《人民日報》點了兩本書,一本是《科舉制度史話》,一本是《南京史話》,整版批判。雖然沒點人名,但點了書名。說《科舉制度史話》是宣傳入黨做官論,這就等于是被黨報揪出來了。但是“文革”期間都沒有讓我站起來過,十分少見。我多次準備站起來接受批斗,但一直也沒有批斗我。只有六份大字報,有三份是批歷史小叢書的,有三份是批所謂的新生力量的。說到底我認為還是跟學生關系好,學生那個時候是真的保護老師。后來我做研究生院院長的時候,就放手讓學生脫穎而出,培養他們當尖子,兩個研究生發一臺錄音機,讓他們好好學習外文。那時候的論文調查費四百元,全部發給研究生,那時候四百元可以周游全國。
記:最后請您就中國法制史這門學科的發展作一整體評價。
張:法制史學的真正發展還是在1979年以后。1979年成立了中國法律史學會,在那個會上大家痛定思痛:沒有法治何來人權?必須要建立一個法治國家。我在那個會上提出了編寫中國法制史多卷本的設想。中國法制史是以中國為搖籃的,但研究中心當時卻不在中國,這對中國學者來講無疑是巨大的挑戰。我們要通過編寫多卷本,把法律史學的中心牢固地樹立在中國。1979年大家一致同意編寫中國法制史多卷本,1980年1月4日開會時,卻沒有足夠的人力開展工作,直到1985年才重新提上日程。1998年這套書終于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全書十卷,共五百余萬字。這套書是七十余位學者堅持不懈的成果,所以法制史學的發展需要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一個穩定的政策,一個老中青銜接的隊伍。而且還要強調踏踏實實做學問,這樣才能發展起來。回首過去,感慨良多,我們一定要總結過去的經驗教訓,發憤圖強,讓中國法制史這門學科越來越有生命力,能夠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法制建設提供歷史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