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祺受托為中外文化出版司編一本“作家談吃”的書,寫了一封很漂亮的征稿信。思之再四,決定不應征。檢點舊作,除了一篇涉及豆汁,一篇因花而說到槐花糕。還有一篇引用了渤海老鄉認為天下美味是“天鵝地鵏騾子肉”的俗諺以外,很對不起灶神,枉吃了幾十年白飯,談不到“會吃。而且善于談吃”,沒有資格談飲食文化,更不足以言什么“生活藝術”了。
只是搜索枯腸,也憶及了平生所曾吃。或與口腹有點關聯的片斷印象。
每到過年。無論陽歷年還是陰歷年,只要心情有點莫名的不舒,或者叫做惆悵吧,就會想起魯迅那兩句詩:“歲暮何堪再惆悵,且持卮酒吃河豚。”河豚,沒有吃過;只知道是至味,而且有毒,沒點玩兒命的精神,犯不上去嘗試的。這回讀到葉至誠的文章,講他在江陰縣第一次吃河豚的體會,說,只覺得味如肥肉,并不怎樣鮮美,兩度舉筷,再嘗三嘗。感覺依舊,以為比先后上市的鰣魚、刀魚差多了。真是石破天驚之論。自河豚見諸筆墨以來,似乎沒人說過這話。
我愿意跟“小葉老”(因為一直稱呼葉圣陶先生為葉老,故只能尊稱忠厚摯誠如乃父的至誠兄為小葉老)來個南北呼應,宣布我吃熊掌的體會。“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孟夫子雖不是談飲食文化,而是打比方,但相信在當時人們必定是以魚和熊掌同為美味。才構成這個前提的。我在一次林區盛宴上得享山珍。嘗了有名的“飛龍”,不辨其與瘦小的童子雞何異,又嘗了一塊熊掌,自忖我的直感若真說出來會使主人掃興:“跟豬蹄兒似的。”
也許是我淺嘗輒止,沒有體會到個中三“味”(不是“三昧”之誤);也許是惑于原來名聲太大,期望過高,而且期望得未免不著邊際了。所以錢鐘書先生反對“宣傳”——過分的夸大其詞。——認為“宣傳”太多是會貶值的。
也是。從來不見經傳的,不期而遇,倒會讓你驚為絕品。1951年冬在甘肅皋蘭白茨灘鄉“土改”,每天下午到各家串門,坐上炕頭,總趕上“吃晌午”:一笸籮“炕”干的紅棗,可以隨手擱到嘴里;再就端來一碗炒面,配上從沒聽說過的“冬果梨”,這梨個頭兒很大,肉軟,像北京的“鴉兒廣”,汁液豐滿,拌到炒面里,冰涼爽口。金圣嘆的遺言,曾說以花生米來佐豆腐干,有火腿之味,套一句,可以說冬果梨拌炒面,不亞于冰激凌,比起朝鮮戰場上當時的“一把炒面一把雪”,我們就算嘗到和平的甜頭了。
離開甘肅,近四十年來再沒吃過冬果梨。這種水果不像蘭州的白蘭瓜,從來沒有進京的機緣。想起來齒頰生香,也老是伴隨著那一段生活的記憶。但我想,那“冰激凌之味”,絕不是因為當時缺嘴,不得已而求其次。或者饑不擇食,就像慈禧在逃難途中又餓又饞,連窩頭吃著都怪香的;我以為冬果梨拌炒面有它的獨立不變的價值。不過交通不便。運價太高,才使它只限于澤及桑梓了。
浙江黃巖名叫水孱的魚,在自由市場上只賣八毛錢一斤,那是1988年秋天,當然不屬于珍品。但這又是我初嘗叫好的。魚肉鮮嫩滑潤,半透明如瓊脂人口即化。用筷子夾,一不小心會弄碎的。不適于冷凍,也禁不起顛簸,無怪乎成了海邊人的獨得之秘。
各地該都有自己的獨得之秘吧。在北京吃江米酒,知道那做法和吃法源自江南。想不到在大西北,上世紀50年代初,路過平涼,在荒涼寂靜的冬夜街頭,就著閃閃欲滅的如豆燈火,吃上甜香的一碗醪糟雞蛋。人說陜甘一帶多煙民,苦口,好甜食,抽足了鴉片吃夜宵,醪糟就這么得以普及。鴉片雖禁,醪糟即米酒該已在西北生根了。
人們的胃口是開放的。“吃”路也會越走越寬。有些山區過去不吃魚,慢慢地也就習慣了,愛吃并且會吃了。吃海味,水產,自然有近水樓臺。1954年住在鞍山,四五月間,從旅大販來的鮮對蝦,四毛錢一斤,買來以清水煮一大鍋,真是不亦快哉,此前沒有這般吃過,后來也再沒有這樣的口福。據說如此好景,在鞍山以至在旅大,也都是稍縱即逝了。近水樓臺有不得月的,合著咱們另一句話,叫做墻里開花墻外紅。
河南省有個杞縣,就是杞人憂天那個杞人的老家。縣城里有那么一塊菜園子,幾畝幾分地,出產一種蘿卜,生鮮我沒見過,但見過做成醬菜以后名為“杞縣醬蘿卜”的,暗紅,半透明,有特色。據說因為水土的關系,別處生長的類似的品種,用同樣方法腌制,也成不了這個樣子。我過去沒吃過,也沒聽說過,是到蘭考,主人用來招待,才開了眼界,嘗了鮮的。而聽說日本人早已向外貿部門點名要貨。可見是吃過,愛吃,吃上癮的。本來,“人之于味,有同嗜焉”,完全可以理解;但我自慚狹隘。當我想到那些點名要吃“杞縣醬蘿卜”的日本人多半是在什么年月什么情況下留下味覺記憶的時候,我竟不能抑止我的悻悻然。人們愛說一句俏皮話,其實所狀是一種絕不俏皮的精神狀態:“打翻了五味瓶。”
談吃談到“打翻了五味瓶”,還談什么呢?再談下去,豈不是全無心肝了嗎?
(選自《閑情》/邵燕祥著/中國海關出版社/2008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