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黃宗智的“過密化”理論自其《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于20世紀90年代初出版之后一直在國內外史學界影響廣泛,它認為明清以來的人口增長導致了長江三角洲植棉等經濟行業的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的遞減。鑒于史學界至今未有人從該書內部詳細分析這一理論的實際論證過程,本文以此為切入點,指出它存在:一,植棉經濟發韌于明代等諸多事實判定疏誤或不當之處;二,抽樣數據的數量嚴重不足等統計數據問題;三,植棉等經濟行業的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因其單位產出價格的巨幅變動而無法簡單比較等邏輯分析方面的問題。據此,本文認為該書沒能有效證明過密化理論符合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的歷史發展事實。
關鍵詞:過密化理論 黃宗智 明清時期 長江三角洲 人口增長
1990年,黃宗智先生在美國出版ThePeasantFamlly and Rural Development in the Yangzl Delta,1350-1988。1992年,中華書局出版該書的中譯本,即《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以下簡稱《長江》)。該書進一步深化了黃宗智先生早在《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中提出的“內卷化”理論,并將“內卷”(Involution)一詞改譯為“過密化”。該書認為正是這種不會把農村引向結構性質變、區別于現代經濟發展的“過密化”使得1350至1950年期間中國長江三角洲農民的糊口農業長期延續,而20世紀80年代后這一地區出現質的變化的原因則在于通過鄉村工業和副業的發展而實現了農業的“反過密化”。
黃宗智先生的過密化理論在國內外學術界引起了廣泛而持久的關注和討論。總的來說,學術界對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的評論大致有這樣幾個方面:一,對明清時期勞動生產率問題的評價和論證;二,對“沒有發展的增長”說的不同看法;三,對明清以來的人口壓力問題的討論;四,對其西方中心論的批評;五,對過密化理論本身的歷史學意義的評論。這些評論要么集中在理論層面,要么置身于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的整個論證體系之外。
對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從其內部論證方面進行的影響最廣泛的批評來自彭慕蘭。2003年,他發表《世界經濟史中的近世江南:比較與綜合觀察——回應黃宗智先生》一文,此文指出:《長江》“依據了一系列概念錯誤和統計錯誤:當統計方面的問題得到糾正后,黃的證據實際上支持了本文的結論”,即“這使我們得以把近世江南放在一個符合全球歷史的背景中,而不是衡量它在多大程度上背離了根本不同的當代世界的標準。”彭慕蘭認為:“黃在1990年的著作中進行一個關鍵性計算時——一個人一天的織布工作能掙到多少糧食——也出了岔子,他弄錯了稻米價格的一個小數點,以至結論差了大約10倍:一天織布所得相當于20多天口糧的價值而不是兩天口糧的價值。一旦我們糾正了這個錯誤,紡織業生產的經濟意義看上去就與黃所描繪的完全不同,而更接近于我的看法,盡管紡紗的報酬確實相當低?!?。具體說來,這一錯誤就是:黃宗智認為耕作和織布“這兩種工作中任一種一天的勞動所得大約夠買3斤大米,即一個成年男性兩天的口糧。他說一匹布可用一天織成,約值0.2到0.3兩白銀。然后他告訴我們:‘當時米價約為0.06兩白銀一斤,故織布一天的毛收入為3.3—5.0斤米?!珜嶋H上當時的米價每石大約為0.9—1.0兩,一石約為160斤。所以米價是每斤0.006兩而不是0.06兩,一天織布所得值33—50斤米,等于22—33天的口糧而不是兩天的”。這一錯誤,“加上對上文討論過的幾個較小的錯誤的修正,得到的結論和我以前通過不同方式得出的結論相同,即黃對從糧食種植轉到棉紡織業生產的勞動密集度的計算出現了大約10倍的誤差。”
彭慕蘭指出黃宗智在稻米價格方面的數據錯誤非常重要,不過,黃宗智在數據方面的問題還有很多,彭慕蘭所指出的問題僅為其中的一小部分。比如,彭慕蘭沒有對黃宗智的統計數據所依據的史料來源及數據樣本數量是否充足等問題進行質疑;其次,彭慕蘭的統計所依據的概念體系和計算標準與黃宗智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其總的計算結果與黃宗智的計算結果從本質上說很難比較;而且,正如黃宗智所指出的,彭慕蘭的計算和數據問題也不少;最后,黃宗智先生的理論并非直接建立在統計數據之上,而是以統計數據為基礎,經過分析論證而總結出來的,而學術界至今未有人對該書的史料、數據和邏輯論證等問題進行系統評析。鑒于黃宗智先生對明清時期的相關實證研究在其過密化理論中的重要基礎地位以及過密化理論在明清史學界的廣泛影響,本文擬從上述3個方面對《長江》中有關明清時期的研究過程及其結論進行系統評析,重點在于檢驗其自身論證的有效性。在此基礎上,本文進而對他的過密化理論在國內史學界產生長期廣泛影響的原因及相關的方法論問題進行分析。
一、《長江》中明清時期鄉村經濟之研究的事實判定問題
《長江》中明清時期鄉村經濟之研究的事實判定問題主要有兩個方面:一為文字類史料問題,二為數據類史料問題。文字類史料問題主要包括:
1、無史料支撐的論述
《長江》中的許多觀點并無史料支撐,比如該書認為:“棉花,關系到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商品化的中心內容。在1350年前后,中國還沒有人穿著棉布;可是到1850年,幾乎每個農民都穿著棉布了……棉花在這一時期的重要,使其他一切作物和行業都相形見絀。”然而,1936年殷墟YHl27坑出土的甲骨中,在65片無字碎甲上粘附有紡織品殘屑,經檢驗皆為平織十字紋棉布。1978年在福建武夷山白巖崖洞的船棺葬內,出土了死者穿著的織物殘片若干塊,經上海紡織科學院鑒定,其中部分為平紋青灰棉布。經碳十四測定,該棺木在公元前1670至公元前1420年之間。這說明,在商代,我國境內就已經有人穿棉衣、用棉布了。北宋時,棉衣已非罕見之物:靖康元年閏十一月十四日乙巳,“上在禁中徒跣祈晴,又撫卹存問絡繹不絕,多給木棉襖,務令溫暖,眾皆感泣,不敢憚勞?!痹?,棉布不但更加普及,還成為商品賣往他處,據元代陶宗儀記載:
閩廣多種木棉,紡績為布,名日吉貝。松江府東去五十里許,日烏泥涇,其地土田磽瘠,民食不給,因謀樹藝以資生業,遂覓種于彼。初無踏車椎弓之制……國初時,有一嫗名黃道婆者,自崖州來,乃教以做造捍彈紡織之具……人既受教,競相作為,轉貨他郡。
據此可知,元代以前福建、廣東及松江府就已經植棉織布了,元初黃道婆傳入更先進的紡織技術后,松江地區棉布的商品化發展迅速。黃宗智先生忽視上述明確記載,徑稱棉布紡織及商品化是1350年以后的事情,明確指出明代是“植棉經濟發韌”的時代。鑒于植棉、織布的商品化及其勞動報酬增減問題在整部書中的重要性,這一事實判定方面的疏誤對黃宗智先生的整體論證安排所產生的影響是嚴重的。比如,他將植棉和織布當作明代的新生事物而通過它們與水稻的對比論證明清時期勞動報酬的遞減。然而,由于元代松江地區就已經存在棉布的商品化,所以黃宗智先生若要證明明清時期存在勞動日報酬的遞減現象從而證明其過密化理論,就不僅要比較明清時期棉紡織相對于水稻種植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增減問題,還應當比較明代棉紡織與元代棉紡織的勞動日報酬增減問題。
其他如:“全國占首位的絲織和棉布加工中心蘇州城成了中國最大的都市,并持續到19世紀中葉”;“(商品化手工業)這項工作的大部通常是由家庭女勞動力承擔的”;“植桑、養蠶、繅絲仍然全部是小農一家一戶的作業”;?!伴L江三角洲中部至遲在宋代以來就種植水稻了”等等,這些論述也都沒有給出任何史料依據。
2、史料極其不充分,以致無法有效地證明其相關論點
在論證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商品化的過程中,黃宗智先生指出:“棉桑栽培推動了糧食作物的進一步商品化。”他首先對明代情況進行了如下論證:
明清以前,蘇州府和常州府是余糧地區。長江三角洲長期是京城漕糧的首要來源。如同明中葉還流行的民謠所言:“蘇常熟,天下足?!比欢?,植桑的增長和植棉的大幅度擴展使這一地區變為缺糧地區,以致不得不從其他地區輸入糧食。到明末葉,原先民謠中的蘇常讓位于“湖廣熟,天下足”了。
在此處,黃宗智先生認為:“蘇常熟,天下足”這句民謠流行于明中葉,到明末葉“湖廣熟,天下足”流行起來;民謠內容的這種轉變說明到明末時,蘇常地區由原先的余糧地區變為了缺糧地區,而缺糧的原因則是由于桑、棉的種植面積擴大。首先,“蘇常熟,天下足”這句民謠的本意是指蘇州和常州的糧食生產對國家具有非常重要的財政意義,南宋詩人陸游在嘉泰四年(1204年)的《常州犇牛閘記》記載說:“予謂:方朝廷在故都時,實仰東南財賦,而吳中又為東南根柢,語曰:‘蘇常熟,天下足?!敝劣凇昂V熟,天下足”這句話,嘉靖時期鄭若曾就已熟曉,而且也是從湖廣地區對國家財政的意義層面上來講這句話的:
間考輿圖,湖廣最稱巨省,延袤綿亙,沃野千里,產殖豐饒,諺曰:“湖廣熟,天下足?!卑促x役志,湖廣布政司夏稅米麥一十三萬一千四百石四斗七合二勺零……秋糧米豆芝麻二百三萬六千一百二石一斗六升四合九勺零。
其次,據萬歷初年《太倉考》記載,蘇州每年要兌運太倉正糧65.5萬石,改兌太倉正糧4.2萬石,常州兌運正糧17.5萬石,總計蘇、常運往太倉正糧共87.2萬石;相比之下,湖廣兌運太倉正糧則只有25萬石,而且其中還有3.77347萬石折銀。萬歷初年張居正當權時期,太倉積粟足夠七八年之用。所以,至少在萬歷初年,從國家財政的角度看,蘇州和常州是不缺糧的。至于蘇常地區明中葉以后在社會總需求方面是否缺糧,以及缺糧的原因是否主要是因為種植桑、棉,則需要比黃宗智先生上述引文中的兩句民謠更充足和詳細的史料依據。
其他觀點如“在城鎮近郊,農民全家從事商品性的蔬菜栽培”,所依據的史料也僅有一條,無法有力支撐其論點。
3、二手史料問題
該書有關明清時期的論述、分析大量依據今人研究成果,但很少加以考證,以致該書所引用的說法常常與被引用文獻的原文內容不符甚至矛盾。比如,該書指出,華北平原14世紀以來開始廣泛種植高粱,因為\"1596年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注意到這一作物當時廣泛地生長在北方?!边@條史料轉引自天野元之助1962年版《中國農業史研究》;然而,《本草綱目》原文為:“蜀黍(食物)[釋名]蜀秫……高粱。[時珍日]蜀黍不甚經見,而今北方最多……蓋此亦黍稷之類而高大如蘆荻者,故俗有諸名。”。是書成于1590年前后,據此可知,李時珍的話只能證明16世紀北方高粱種植普遍,而非如黃宗智先生所說的14世紀。在同一頁中,黃宗智先生指出:“到6世紀,據《齊民要術》記載,兩年三熟的輪作制(谷子—冬小麥—高粱—休耕)已很普及”,黃書稱這個說法轉引自1984年版中國農業遺產研究室編《中國農學史》與許倬云英文版《漢代農業:早期中國農村經濟的形成,206B.C.—220A.D.》。然而,此條明顯與他“14世紀以來開始廣泛種植高粱”的說法矛盾;況且,許倬云《漢代農業》中文版原文內容如下:“在東漢時期,農民收獲完粟谷即種小麥,收獲完小麥又種粟谷或者豆菽。這可能是一種兩年三熟的做法?!痹谄浜蟮哪_注中,許倬云注明這種說法來源于《周禮注疏》,之后僅僅寫道:“到了《齊民要術》的時代,即公元6世紀時,兩年三熟制依據相當成熟了?!逼渲胁⑽刺峒胺N植高粱之事。
4、史料的時間或地點與其論點中指陳的時間或地點不符
該書存在史料的地點與其論點中指陳的地點不符的情況,比如,黃宗智先生指出:“如前所述,明代棉花種植由沿江崗地向東、西兩個方向擴展,17世紀時約達耕地面積的50%。”然而這個“如前所述”是如何敘述的呢?即“17世紀20年代徐光啟估計松江府耕地‘幾二百萬畝’,‘大半植棉,當不止百萬畝’。”黃宗智先生沒有給出這條史料的出處,筆者查閱徐光啟《農政全書》,內有這樣一條史料:“海上官民軍灶,墾田幾二百萬畝,大半種棉,當不止百萬畝?!?。此處,徐光啟只是對“海上”耕地面積和植棉比例進行了估計,并沒有談及松江全府的植棉面積?!昂I稀蹦芊竦韧谒山?據萬歷初年的《萬歷會計錄》記載:“松江府田土官民共伍萬壹千叁百貳拾貳頃玖拾畝”,”即五百多萬畝,而“海上”耕地面積才二百萬畝,因此,“海上”與“松江府”不是同一地域概念;另外,根據引文可以看出,徐光啟也沒有說過“棉花種植由沿江崗地向東、西兩個方向發展”的話。再者,徐光啟個人的估計僅為“大半植棉”,并不具有精確的統計意義,黃宗智先生卻徑直將其修正成為50%。最后,徐光啟在17世紀20年代所做的估計無法證明整個17世紀這一地區的棉花種植面積與總耕地面積的比率。再比如,在論證“(明清時期華北)商品化棉花栽培把更多的家庭輔助勞動力帶入了生產”時,黃宗智先生指出“棉花的收獲季節與收割高粱、谷子、玉米,及播種冬小麥這些重活同時,這就產生了按性別進行勞動分工:摘棉花主要成了婦女的工作。兒童也常被召來,因為他們比成人更易摘取低矮的棉花。”然而,這一史料來源為1817年《松江府志》。松江府不在華北,用《松江府志》中的材料來論證華北地區的勞動分工情況是不合適的。
該書存在史料的時間與其論點中指陳的時間不符的情況,比如,該書認為17世紀“婦女和兒童極大地卷入到農業生產”,其史料主要來自黃宗智先生本人1985年的調查以及1940年滿鐵《江蘇省松江縣農村實態調查報告書》。然而,20世紀的調查資料如何能有效證明17世紀的勞動分工情況呢?《長江》對此缺乏詳細的說明和論證。
數據類史料問題主要包括:一,有些統計結果因樣本數量嚴重不足而不具備充分的有效性;二,統計表中的數據時間與其史料中的實際時間不一致;三,統計表內相關地區的行政區域隸屬關系錯誤或與這些行政地區的實際歷史變動不符,以致不同時期的數據之間不具備可比性;四,有些二手數據與被引用文獻原文矛盾;五,同一組數據中的統計標準不一致。
人口增長問題在黃宗智先生的過密化理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他認為:“農業密集化是由人口增長推動的,但在既有技術水平下,人口壓力遲早會導致邊際報酬隨著進一步勞動密集化而遞減,也就是我按照克利福德·吉爾茨定義而稱作過密化的現象。”。具體到明清時期的長江三角洲,黃宗智先生認為:“我們已知人口增長與商品化是明清長江三角洲的兩大變遷……我認為這兩個過程事實上是緊密地聯系著的。人口增長在明清長江三角洲通過小農家庭農場的獨特性質推動了商品化,同時它自身也因為商品化而成為可能?!边@方面的主要資料被收入附錄表B中,然而該附錄表B.1“松江、蘇州府,太倉州,無錫、江陰縣人口及耕地面積(1393—1932)”存在眾多嚴重的數據問題。
首先,該表抽樣數據的數量嚴重不足。根據該表的題目可知,黃宗智先生是想利用該表反映長江三角洲1393至1932年為期500多年的人口及耕地面積變化情況,然而該表僅僅列出了1393、1816和1932年3年的統計數據,3個年份的數據如何足以反映540個年份的變化總體趨勢呢?依據該表,1393、1816和1932年松江、蘇州府、太倉州、無錫、江陰縣總計人口分別為4654、12142和9985千人,僅從這3個年份的數據來看,1393至1932年間上述地區的人口就已經不是簡單的上升趨勢了,而是先升、后降,這種人口的曲線變化對于人口壓力、人均耕地面積及黃宗智先生的過密化理論有何影響?對此,黃宗智先生沒有給出任何說明。黃宗智先生認為:“現有最可靠的歷史人口資料是明初、清中葉和1932年的。這些時期的政府作了最大努力來登記和統計人口……我認為1393年和1816年的數字足夠可靠和完整用以推算這幾百年來人口對耕地面積比例變化的大致情況?!比欢?,歷次改朝換代之后,中國的人口都會因戰爭等原因而急劇減少,接著會因和平的環境及相對改善的生存條件等原因而大幅回升,因此僅將明初的1393年人口與清中葉的1816年人口進行比較并不能說明長江三角洲從明代到清代的人口變化趨勢。

其次,表B.1“松江、蘇州府,太倉州,無錫、江陰縣人口及耕地面積(1393—1932)”還存在大量數據與其史料來源中的數據在年份上不相符的問題。現僅摘引該表的人口統計數據,并根據黃宗智先生在該表前所做的史料來源的文字說明而將這些數據的實際年份添列其后。
依據該表可以看出,該表中大量數據的實際年份與該表所宣稱的年份不符。雖然黃宗智先生在該表之后的備注中已經聲明:“凡資料的年份不是1393年和1816年的,在表前開列資料來源處注明實際年份,”。然而他卻沒有合理地解釋:為什么要將如此眾多的其他年份的數據放在1393或1816年項目類別之下呢?何以這些其他不同年份的數據能夠說明1393和1816年的人口情況呢?所以該表1393和1816年的數字并不像黃宗智先生宣稱的那樣“可靠”。再者,松江府下轄各縣的人口數字完全缺乏,所以1393年的數字也并不像黃宗智先生所宣稱的那樣“完整”。
第三,該表松江府、蘇州府和太倉州及其下轄各縣的行政隸屬關系與歷史事實不符,因此其1393、1816和1932年之間的數據不具備可比性。黃宗智先生自己指出:“1932年的數字與上述兩個年份不完全可比,主要因為行政區域在1927年作了重新劃分。”其實,從行政區域的角度看,該表1393和1816年的數字也“不完全可比”。首先,上表說明,黃宗智先生是將太倉州看作與蘇州府的同級并列單位的,而事實上,太倉州從明代弘治十年設立到清代雍正二年改升直隸州之前,一直都是隸屬于蘇州府的。此外,雖然黃宗智先生在該表后面的備注中說:“凡縣名前有空格的,均屬明代以后設立的縣”,然而實際上,明清時期松江府和蘇州府下轄各縣的變動要比該表所說明的復雜得多。首先看明代松江府和蘇州府的各縣數目變動情況:正德《明會典》記載:“蘇州府領州一縣七:吳縣、長洲縣、昆山縣、常熟縣、吳江縣、嘉定縣、太倉州(弘治十年開設)、崇明縣;松江府領縣二:華亭縣,上??h。”明人王圻《續文獻通考》則記載:“松江府領縣三:華亭、上海……青浦(嘉靖二十一年析華亭、上海二縣地置)?!薄蓵谔祉樐觊g、但后人不時有所添加的《明一統志》記載松江府“領縣三:華亭縣……上海縣……青浦縣(即青龍鎮,隆慶六年戶部題準建為縣治)?!边@些史料說明:一,1393年時太倉州尚不存在;二,松江府正德時期下轄兩個縣,嘉靖或者隆慶時期則下轄3個縣,因此明代時期松江府和蘇州府的行政劃分都有變動。至于清代,變動就更大些,《大清會典則例》稱:
順治二年定:……蘇州府領太倉州一、吳、長洲(附郭二縣)、昆山、常熟、昊江、崇明、嘉定、寶山等縣八;松江府領華亭(附郭)、上海、青浦等縣三……順治十三年,以華亭縣分設婁縣;雍正二年,以蘇州府屬之太倉州分設鎮洋,長洲縣分設元和,昆山縣分設新陽,常熟縣分設昭文,吳江縣分設震澤……是年,升太倉州為直隸州,領鎮洋、崇明、嘉定、寶山四縣。
《大清一統志》則記載:松江府“領縣七:華亭縣……婁縣……奉賢縣……金山縣……上??h……南匯縣……青浦縣?!辫b于上述問題,表B.1的統計結果無法有效支撐黃宗智先生提出的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人口增長的判斷。
附錄表B.2“松江、蘇州府,太倉州,無錫、江陰縣人均耕地面積(1393—1932)”同樣存在上述因抽樣數據的嚴重不足而導致的說服力不強的問題。此外,該表的主題與其數據來源的主題之間缺乏直接的關聯。黃在該表下方注明其數字資料來源于表2.1,而表2.1為“太湖盆地的旱澇災(901—1900)”,與表B.2內容完全不相干,且其統計數據僅到1900年,并沒有1932年的數據。表2.1數據來源為1976年《江蘇省近兩千年來洪澇潮災害年表》,假設表B.2的數據間接來源于此,也很難讓人理解1976年的旱澇潮災害年表是如何準確記錄1393、1816和1932年的人均耕地面積的。

與被引用文獻的原文矛盾的二手數據有:一,該書認為:“解放前夕,玉米在華北平原約占耕地面積的8—10%?!?。黃宗智先生所引用的珀金斯1969年著作為英文版,其中文版“新作物”一節有這樣一句話:“在1914—1918(或1931—1937)年以前,播種玉米的面積是很小的——只占所有各種谷物的全部播種面積的百分之五、六左右?!?。顯然,這一數據與黃宗智先生的數據矛盾。至于中央人民政府農業部1950年《華北典型農村調查》則既沒有出版地又未說明館藏地,因此不易查找;二,黃宗智先生認為:“16世紀時棉花在華北平原最初栽培,到20世紀30年代已達到河北和山東耕地面積的8%左右”。據指8%這一數據來源于黃宗智先生《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1986年中譯本第130—132頁。筆者查閱了該書第130—132頁的所有內容,未發現8%這一數字,直接相關的陳述僅為“如果這一估計是正確的,那么1900至1936年間(棉花)播種面積增加了3—5倍。從占總耕地面積的比例來計算,則由2—3%擴大到河北的10%和山東的6%?!比欢瑩渌罁溺杲鹚乖瓡懊藁娣e統計”表與“耕作面積資料(1873—1957年)”表,山東20世紀30年代的棉花面積為6630千畝,比1914—1918年間的15240千畝降低了56%以上;由于山東1913年耕作面積為127百萬畝,1933年為120百萬畝,因此山東棉花播種面積由1913年左右的12%下降至1930年的5.525%。據此,黃宗智先生提出的“1900至1936年間(棉花)播種面積增加了3—5倍”的說法顯然與他所引用的珀金斯原著的統計結果相矛盾,進而其“到20世紀30年代(棉花栽培)已達到河北和山東耕地面積的8%左右”的說法與珀金斯原著更是相差懸殊。
表C.2“上海地區鎮市的形成(1850年以前)”統計標準不一致,因此其數據缺乏充分的論證有效性。該表下方的備注說:“本表包括了方志中明確注明形成原因的所有鎮市。這些鎮市的形成往往不止一個原因,根據方志,我據其中最初的或主要的原因分類。”“最初成因”與“主要成因”是兩個不同的標準,因此該表按照“最初的或主要的原因”進行分類而得出的數據是不可靠的。再者,黃宗智先生自己說“這些鎮市的形成往往不止一個原因”,那么,他是如何從幾個成因中判定哪一個成因是主要的、哪一個成因是最初的呢?黃宗智先生對此沒有任何說明。
二、《長江》中明清時期鄉村經濟之研究的邏輯分析問題
黃宗智先生認為明清時期鄉村經濟的增長是以單位工作日報酬的遞減為代價而實現的,這是其過密化理論的核心內容。然而,他以明清史實為基礎對這一觀點進行的論證存在較嚴重的邏輯分析問題,因此無法有效證明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鄉村經濟存在單位工作日報酬遞減的現象。
黃宗智先生認為“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的農村經濟確實出現了相當幅度的增長;以整個家庭的年收入來分析,農村經濟也顯示出了若干程度的增長。但是仔細考察一下就會發現,這種增長乃是以單位工作日的報酬遞減為代價而實現的。家庭年收入的增長,不是來自單位工作日報酬的增加,而是來自家庭勞動力更充分的利用,諸如婦女、兒童、老人的勞動力,以及成年男子閑暇時間的勞動力。這就是‘無發展的增長’,或者說‘過密型增長’”;“斷言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農村經濟發展的學者,主要列舉桑蠶業的發展、植棉和棉手工業的出現,以及使用豆餅作肥料的增加。我們不妨考察一下這些進展對農民勞動報酬的作用?!?。因此,該書從桑蠶業、絲手工業、植棉、棉手工業、豆餅肥料對水稻產量的影響共5個方面論證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的遞減情況。
然而,黃宗智先生對過密化理論的這種整體論證安排存在較大的結構性缺陷。他主要試圖通過家庭棉織業(包括植棉)、家庭桑蠶業與水稻種植的單位工作日報酬比較來證明明清時期鄉村經濟存在勞動日報酬遞減現象,也即他所提出的“過密化增長”。然而,如前所述,長江三角洲家庭棉織業及其商品化早在元代即已存在。至于桑蠶,距今5000年以前的浙江吳興錢山漾就開始利用蠶絲作為織物原料了,1958年該地出土了以家蠶絲為原料制成的絹片、絲帶和絲線。到商代時絲織技術已經達到了很高的水平,殷墟婦好墓出土織物中有平紋絹20余例、用朱砂涂染的平紋絲(絹)織物9例、單經雙緯的縑、雙經雙緯的絹綢、回形紋綺各1例以及紗羅組織的大孔羅2例。至于水稻,江南有悠久的種植歷史,唐宋時期就已經有很高的生產技術。所以,即使棉織業、桑蠶業相對于水稻種植而言單位日勞動報酬有變化,那這個變化也早在明清之前就已經發生了。此外,明清時期的水稻、棉織業、桑蠶業分別相對于以往朝代的相應行業而言單位日勞動報酬變化如何、明清期間各行業內部日勞動報酬變化情況如何,黃宗智先生都未作考慮。
其次,在分析黃宗智先生對明清時期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遞減情況之論證的有效性之前,有必要簡單介紹一下該書對日勞動報酬的計算和比較標準:日勞動報酬分為單位工作日毛收入和單位工作日凈收入,其計算過程則是以總收入除以工作日總天數。由于蠶絲、棉布、棉花及水稻是不同種類的實物,無法進行直接比較,因此只能根據市場價格將各項換算成貨幣白銀之后進行比較。確定桑蠶業、絲手工業、植棉及棉手工業單位工作日報酬增加還是降低的比較標準和基礎是水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因此,水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在其論證中占據著核心的重要地位。
然而,明清時期水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恰恰是黃宗智先生整個計算和比較過程中的一個無法解決的關鍵問題。水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取決于水稻的畝產量(單位:石)、每石大米的市場價格(單位:白銀兩)與工作日總天數。黃宗智先生認為,一畝水稻從育苗、插秧直至最后收獲共需11.5個工作日。黃的這一數據來源于李伯重,然而李伯重明確指出這一工作天數未將施肥、車水等工作項目計算在內,原因是“不易計算,且地區差異大”。這些未統計在內的工作項目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李伯重11.5個工作日這一數據,黃宗智先生沒有統計,更沒有說明。此外,黃宗智并未將李伯重這一數據當作唯一標準,在同一章中水稻總工作日還有另一數據,即10.5天,這一數據來源于卜凱。至于畝產量,黃宗智先生認為“有關水稻產量的資料有限而含糊不清”,(吳承明、吳慧的統計數字顯示)“水稻單產在宋代差不多已達頂峰,其后不過是在畝產1—3石之間徘徊”。大米的市場價格更是變化幅度巨大,根據黃宗智先生統計的“上海縣的糧價(1632—1682)”表,每石大米的價格最高可達5兩白銀,最低則只有0.8兩白銀。考慮到畝產石數的差距,則水稻畝產最高值為15兩白銀,最低值則僅為0.8兩白銀,前者為后者的18.75倍。據此可以看出,決定水稻單位工作日報酬的畝產量、市場價格與工作日總天數3個要素都是充滿了變數和不確定性的,因此,明清時期水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難以憑單一數據進行衡量,而黃宗智先生在全部論證比較過程中從未給出過水稻單位工作日報酬的具體數字或者變動幅度范圍。
此外,桑蠶、棉花以及棉布的單位工作日報酬都因產量、單位產品價格和工作日總數的不確定性而難以得出一個具體的數額。比如,根據黃宗智先生統計的“上海縣的棉價(1621—1684)”表,棉價最高可至9兩銀子一擔,最低則僅有0.5—0.6兩銀子一擔。至于絲價,“當絲價高而谷價低時,一筐蠶的毛收入可相當于一畝稻”,由于“一畝桑園可飼育2至10余筐蠶”,則一畝桑園的總收入可相當于一畝水稻總收入的2至10倍。至于植棉的總工作日,黃宗智先生亦采用了2個不同的數據:11.6個工作日和21.0日,其來源均為卜凱1937年的《中國土地的利用:統計篇》。這樣,比較者和被比較者都無法得出一個相對準確的單位工作日報酬,那么黃宗智先生是如何得出“(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的農村經濟)增長乃是以單位工作日的報酬遞減為代價而實現的”這一構成“過密化”理論核心的重要觀點的呢?
第一,他試圖論證明清時期養蠶單位工作日收入低于種稻,他對養蠶與種稻單位工作日毛收入及凈收入計算、對比過程如下:
李伯重自己的數字(1985a)表明種桑和養蠶的勞動力投入,每畝為93個工作日,相比之下水稻每畝僅11.5個工作日。雖然養蠶的毛收入‘數倍于’種稻,但8.1:1的勞動力投入至少是毛收入比率的兩倍。所以,如果根據單位工作日的毛收入,而不是每畝的毛收入來分析,養蠶收入實際上遠低于種稻,除非對養蠶有利的相對價格達到異乎尋常的地步。
我們再考察一下扣除生產費用后的單位工作日凈收入,兩者間的差距要縮小一點,但還不足以改變種稻的優勢。根據李伯重估算的數字,養蠶的資本投入每畝相當于種稻的5.5倍(所需肥料要多兩倍,蠶房加溫需用的開支也大體相等,加上蠶種要比稻種貴得多。)然而比起工作日投入的差距來,資本投入的差距要小得多。于是,養蠶單位工作日的資本投入要低于種稻,兩者的比率約為8:5(李伯重1985a9—10)。不過,這還不足以抵消單位工作日毛收入的差距。養蠶單位工作日的凈收入,總的來說還是低于種稻。
上述論證問題有四:一,單位工作日毛收入當是總收入除以工作總天數,然而該書僅給出了蠶桑和水稻的工作日總天數,而沒有給出養蠶和種稻的具體總收入數額,因此兩者的單位工作日毛收入無法比較;二,養蠶毛收入“數倍于”種稻,這個用詞是極為模糊的,不能用于統計意義上的比較;三,第一段最后一句話可以理解為如果養蠶價格高到異乎尋常的地步時,則養蠶毛收入會高于種稻?!斑@種情況19世紀下半葉曾發生過。當時在國外市場的刺激下,價格變動絕對地有利于絲生產,以致在無錫縣為中心的新產絲區,種稻大量地為養蠶所取代。”所以,根據黃宗智先生自己的論證可知,至少在19世紀下半葉時,養蠶的毛收入要大于種稻。四,第二段對凈收入的比較中,“養蠶單位工作日的資本投入要低于種稻,兩者的比率為8:5”這一說法前后明顯矛盾。養蠶既然低于種稻,怎會出現8:5這一比率呢?而且,這一比率到底為何“不足以抵消單位工作日毛收入的差距”,黃亦沒有給出任何計算數據。鑒于這些問題,黃宗智先生沒能有效論證明清時期養蠶單位工作日收入低于種稻的論點。
第二,對絲織業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的增減情況,黃宗智先生沒有進行任何計算或者論證。在這一節,黃宗智先生首先敘述了絲織業“引起了明清時期城鎮中以雇傭勞動為基礎的手工作坊的增加”,接著敘述了包買商對絲織生產各環節的協調,然后總結說:“在我看來即便是這個明清時期資本化程度最高的手工業行業,其生產程度仍是分散的和勞動密集的”,“就小農的生產而言,重要的作業是繅絲,而非絲織。與絲織不同,繅絲仍然由小農家庭進行,與家庭農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薄V链耍瑢z織業的論述全部結束,該節沒有提及繅絲和絲織的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問題,因此明清時期絲織業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降低的說法更是無從談起。不過,1994年侯楊方曾以盛澤鎮為例,對明清時期絲織業日勞動報酬問題進行研究,其結論有二;一,“在盛澤的絲織業中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是農民家庭小手工業生產”;二,絲織業較之傳統農業帶來的“是更多的單位工作日報酬,更高的勞動生產率。”。若此研究成立,則至少在盛澤鎮,明清時期絲織業的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要高于種稻。
第三,黃宗智先生試圖論證明清時期植棉的單位工作日報酬低于種稻,然而其論證很不充分,不能證明其觀點的有效性。表面看來,“植棉”這一部分內容不少,占據了近3頁的篇幅,但真正論證植棉與種稻日勞動報酬的只有一段:
要是兩種作物收益的差別僅取決于此一時彼一時的相對價格變動,植棉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很可能趕不上種稻.根據卜凱的不完全統計,“長江稻麥區”20世紀30年代每畝棉花的勞動力投入需21.0日,而水稻僅為10.5日。假如卜凱的平均數確實接近于正常情況,那么植棉的單位工作日報酬顯然低于種稻。
這段論證有如下問題:一,在“桑蠶業”一節中,黃宗智先生認為水稻的工作日為11.5日,在本節中又選取了10.5個工作日這一數字。既然要做比較,標準就當固定,該書對作為比較標尺的水稻工作日這一重要數據任意選擇不同數據,這影響了其整體數據的可信度;二,黃宗智先生只給出了植棉與種稻的工作日,卻沒有給出植棉和種稻的總收入,以致植棉與種稻的實際單位工作日報酬無從知曉;第三,棉手工業是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生產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然而黃宗智先生對棉手工業單位工作日報酬是否比種稻日報酬低的問題只字未提。在“棉手工業”一節中,黃宗智先生對紡紗和織布的日報酬進行了計算和比較,其結論為:“一個紡紗者的日收入為10—15兩大米。按現在的口糧標準……這點大米僅敷供養一個不到10歲的兒童;當時米價約為0.06兩白銀一斤,故織布一天的毛收入為3.3—5斤米??鄢杀?,織布者的凈收入約為自己口糧的兩倍。”黃將紡紗與織布的日收入與口糧作對比,可是這絲毫不能說明紡紗和織布這類棉手工業相對于種稻的單位工作日報酬增減問題。
那么,明清時期植棉、織布的日勞動報酬相對于種稻而言到底是否在遞減呢?下表中的數據主要來自黃宗智先生《長江》一書,其計算結果表明:在1690—1740年間,清代植棉、織布與種稻的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變動幅度較大,無法簡單地用“高于”或者“低于”這種詞匯進行描繪,具體情況要取決于當時的物價比例和單位畝產的實際數量。像黃宗智先生那樣不分季節、年份、市價和具體畝產的不同而論證明清500多年內不同生產部門之間的單位工作日勞報酬遞減問題是沒有意義的。
綜上所述,黃宗智先生對其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鄉村經濟的增長是以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遞減為代價而實現的這一觀點的證實在邏輯分析方面明顯是不嚴密的,因此他沒有能夠對這一觀點進行有效證明。
總之,黃宗智先生《長江》一書在文字史料、數據史料的事實判定方面以及整體邏輯分析方面存在上述各種嚴重問題,其中最突出的問題就是:一,該書認為植棉經濟發韌于明代,而事實上元代時長江三角洲松江府一帶就已經有很繁榮的棉布交易了,這類事實判定方面的錯誤從根本方向上錯誤地影響了黃宗智先生的總體論證安排;二,該書的人口數據最多只能表明1393、1816和1932年這3個年份上,長江三角洲地區的人口里先升、后降的曲線式變化,并無法有效證明該地區的人口在明清時期呈現那種簡單的、直線型增長趨勢;三,該書的整體論證在邏輯分析方面存在嚴重問題,因此無法有效證明長江三角洲在明清時期的經濟增長是以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的遞減為代價而實現的。然而,植棉經濟與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的論證過程緊密相關,人口增長與單位工作日勞動報酬的遞減正是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的核心內容。因此,黃宗智先生沒有能夠在實證的基礎上有效證明其過密化理論符合明清時期長江三角洲鄉村經濟演變的具體歷史事實。
三、關于過密化理論在中國學術界影響的反思
既然黃宗智先生《長江》存在如此多的問題、學術界對其過密化理論的批評也一直不斷,為什么這一理論模式還能夠在國內長期保持較大的學術影響力呢?
首先,這與中國史學界的“史學危機”有很大的關系。20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中國大陸史學界被教條化的傳統史學理論受到了普遍的質疑,學者們感到原有的理論不足以解釋中國歷史中的各種現象和問題,然而又無法找到突破的辦法。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黃宗智先生立足于中國大陸史學之外,對中國古代社會中的悖論現象提出了自己的解釋,這一做法本身就對當時的中國史學界產生了極大的沖擊和震撼。李伯重就說:“黃宗智先生的The Peasant Family and Rural Development in the YangziDelta,1350-1988一書出版后,我是國內較早的讀者之一。此前我在進行江南農村經濟史研究時,常常苦于原有的理論模式不能很好地解釋江南農村經濟史中的問題,因此讀了此書之后,覺得很開眼界?!绷指嗜赋觯骸包S氏認為過密型商品化導致明清以來‘沒有發展的增長’這一悖論現象。他的觀點我們可以不同意,但我們不能不承認他這個說法比以往西方學者‘停滯的傳統的中國’的舊觀念要高明得多。總的來說,黃文從方法論的高度向傳統的規范認識提出了挑戰,它對于推動中國經濟史乃至于中國歷史研究的深入討論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經君健也認為:“人們盡管對黃教授的理論有不同意見,但他的文章至少對中國經濟史的研究有……啟發”;侯且岸指出:“他論述中國史本身問題雖有不準確之處,但他以尖銳的方式提出了許多問題,大大拓寬了我們的思路。”。再者,該書使用的實地調查資料與微觀經濟學的方法和理論也給國內史學界耳目一新的感覺。這些都是《長江》在20世紀90年代的大陸史學界產生廣泛影響的主要原因,也是其主要貢獻。
然而,部分學者基于對實地調查資料的論證效力的信任而直接相信了《長江》一書。比如,張家炎認為:“黃宗智曾多次赴長江三角洲實地調查,并特別重視發掘、謹慎地使用原始中文資料……在結合實證調查的基礎上形成自己對中國歷史的解釋。”‘有學者認為:“(黃宗智)以他一系列深厚翔實的實證研究成果,來檢驗和驗證他的理論推導和整個思路,這就使得他的理論推導富有說服力和啟迪力?!边€有學者認為黃宗智的研究是“從史料與理論的結合上實現重大突破的范例”,“他所應用的資料是我們所沒有使用過的,他據此提出的基本觀點也是我們沒有思考過的?!薄H欢?,人們似乎沒有充分注意到,黃宗智在論證明清時期經濟特點時過分依助于20世紀的實地調查資料,多次以今證古,結果極大影響了他論證的可信度。
此外,還有部分學者基于對微觀經濟學計量方法的信任而直接相信了《長江》一書。該書的若干數據都有因具體歷史時期或者具體生產情況等各種因素的不同而產生的一個從最低值到最高值的浮動范圍,其差距經??蛇_十幾倍之多,有些數據則是在去掉某些工序或計算項目之后而得出的。這些被省略的項目到底在總數值中占據多大的比重,并沒有得到說明。因此,無論取這些數據的最小值、最高值還是中間值,都有極大地偏離事實情況的巨大可能性。其次,該書的數據都是根據具體某一時期和某一地點的微觀統計而得出的,這類數據有很具體的情境條件,而黃宗智先生在使用這些數據的時候,對這些具體情境很少分析說明,生硬地用微觀統計而來的數據去說明宏觀時間斷限和廣泛地域范圍內的問題。如果運用微觀統計數字來說明長時段和廣大地域的經濟發展,必須要有足夠數量的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有代表性的抽樣統計數據,然后才可在此基礎上對明清時期的鄉村經濟概括出理論性的認識。黃宗智先生在進行相關數據統計時卻完全沒有考慮這一問題,比如他用1393、1816和1932年這3個年份的數據來論證1393至1932年500多年間的人口變化趨勢。統計數字對于經濟問題的說明有很重要的意義,然而它要求使用者本人對其數據的來源、各種數據的可靠性、內在一致性、統計和計算過程等問題預先進行認真細致的考核,對其數據本身所能說明問題的大小范圍有清晰地認識和把握。本文列舉的該書在數據方面的種種問題表明黃宗智先生在這方面的工作做得不夠。他在該書中因數據問題而導致的說服力不足主要是由他個人原因引起的,而非經濟學計量方法本身的問題。然而另一方面,黃宗智先生過密化理論的持久影響力說明史學界對經濟學計量方法的使用范圍問題認識不夠,存在一種不加細致分辨就盲目承認統計數據的說服力的傾向。
黃宗智先生《長江》的諸多問題說明:首先,經濟學的計量方法有其獨特的使用范圍和局限性,統計數據的論證能力是有限的,過分夸大其論證能力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其次,實地調查資料的使用范圍不可被無限夸大,若能與文字史料進行互證則要穩妥得多;此外,經濟史研究首先是歷史研究,所以豐富、翔實的史料是其根本的基石,經濟理論永遠要受具體地域、時限范圍內的歷史事實的檢驗,而非用歷史事實去做經濟理論的注腳。再者,經濟從來就不是決定長期歷史發展趨勢的唯一重要因素,而單純地從勞動效率入手也難以揭示明清以來長江三角洲糊口農業長期維持的本質原因。
最后,黃宗智先生的過密化理論在實質上仍是對“中國為什么沒有演進成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這一問題的一種解答,這直接迎合了中國學術界廣泛存在的將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當作歷史發展高級目標的理論預設。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學術界一直存在著一股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進行批判性反思的思想潮流,相反地,中國學術界對于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批判性反思則要薄弱得多。早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時候,馬克思、涂爾干和韋伯等一大批思想家就已經以人作為自然人和自由人的本質為標尺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進行了深入批判,雖然國內史學界對他們的著作早就有了相當廣泛的了解,然而人作為自由人和自然人的本質并非中國學術界看待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基礎性的價值標尺。雖然保羅·柯恩對“西方中心論”的批判已被國內史學界廣泛認可,然而以西方為中心和標準的思維模式仍然在國內史學界占據主流位置。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發展目標的追問除了需要在史學理論層面探討之外,還需要在中國思想文化層面進行剖析和反思。同時,對中國自身文化價值的自信心的重新建立也是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立足于西方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之外,對它與中國歷史或社會的關系進行清醒的認識和把握是中國學術界自身的問題,對這個問題的解決無法通過單純引進西方的理論或思想來完成。
責任編輯 趙軼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