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住房史,折射出生活和時代的變遷,當中有酸楚,也有歡樂,這一切都來自人自身對夢想的追求和奮斗。阿成用調侃幽默的敘述,講了主人公住房從無到有,從住8平米到住100多平米的奮斗歷程,讀來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免感慨!從中,我們不難看到每個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縮影……
我不像你一樣,我是一個作家,一個藝術家。我的道路困難重重,孤影獨行,你是不可能理解我的,然而我生產的東西會補償這種從你手中溜走的生活……
———里爾克#8226;曼#8226;喬伊斯
1
同志們,在南一民24歲的時候(即70年代)關于住房的嚴重性,在他的親朋好友當中就已經存在了。
南一民結婚的時候,24歲(在那個時代算是晚婚,屬于“剩男”)。新婚燕爾,人又年輕,沒心沒肺的樣子,天天和年輕的朋友們盡情地說話,在一起盡情地歡樂,間或地聚在一起喝啤酒。總而言之,那難以忘懷的青春時光他過得非常愉快。南一民處在這樣一種狀態當中,不可能意識到后來的幾十年,直到21世紀的今天,在他的周圍,在他本人的生命旅程當中,會涌現出那么多關于住房的故事。
為了把這一段關乎住房的歷史搞清楚,也順便把這段歷史梳理一下,追追源,溯溯本,應當有點意思(生活不就是為了有意思嗎)。所以,現在他鄭重地邀請各位(主要是邀請中老年人,以及個別對中國老百姓住房有興趣的年輕人)跟他一道,回到他24歲時那個年代的起點———重走一下南一民眼里的住房簡史。當然,在這段住房歷史當中牽扯到的人會很多,故事也多,為了努力做到“簡約”,南一民只能把他最熟悉的那些人的住房故事分別地講述一下,并加以必要的介紹。
現在,我繼續“開頭”部分。
同志們,無論是在春秋戰國時代,還是古巴比倫時代,一個人過了二十歲(或者十五六歲)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這與朝代、種族和政治并沒有太大的關礙。戀愛與婚姻永遠是人類史上最具獨立性的生命現象。
開頭我們說過了,南一民結婚比較晚。南一民從交通職業(屬半工半讀類)學校畢業之后不久,很快,而且是迅雷不及掩耳,他的那些同學都一個跟著一個,陸陸續續地結婚走了。年輕人結婚是不計較春夏秋冬的,所以,那一段日子是南一民一生中參加婚禮最多的幾年(當時他身上或多或少還有點學生氣,還沒有完全蛹化成蛾呢)。誠然,南一民每次參加同學們的婚禮,都是普通的(尚未結婚的)“各位來賓”當中的一分子。參加這種事照例是要交納上一份禮金的,或者樣子滑稽地呈上一份表示祝賀的禮品。接下來,加個凳子,擠到喜宴上喝酒。
冬去春來,漸漸的,獨身宿舍大樓里只剩下南一民一個人了。換句話說,曾經熱熱鬧鬧、亂亂哄哄的獨身宿舍,現在只有南一民一個人“玩”單身了。難熬的是晚上。南一民在長長的、空空蕩蕩的走廊里走,心里不好受,總有些形影相吊的感覺———月光是從走廊盡頭的那扇窗子射進來的———南一民影子被拉得很長。南一民拖著這個長長的影子,聽著自己清晰的腳步聲,經過一個又一個空了的獨身宿舍的房門,走到自己的宿舍門口,停下來,從兜里嘩啦啦(石破天驚啊)取出鑰匙,打開房門走進去,然后關上門。隨后,老鼠們便悄悄地出現在空無一人的走廊里了———
2
同志們,現在南一民開始分別講述。
南一民的中學老師姓張,張老師。在舊社會,張老師是這座城市的一家文學刊物的主筆(現在叫主編或者總編,用以區別舊稱謂)。南一民念中學的時候,莫名其妙,愛好文學(如果是愛好經商就好了),他經常拿著自己寫的詩呀,散文呀,小說呀,到張老師家去請教。
張老師住在“李兆麟將軍被害地”的那個灰嘰嘰的樓上。為這,南一民還查閱了一下有關的歷史資料,得知這幢樓在三四十年代,是一些南北客商,包括到這座城市來淘金的小商人的臨時住宅,用現在的話說,是一個臨時性的家庭公寓。在這幢樓的周圍還有那么兩三座,勾連起來,感覺是一個“圈樓”,“圈樓”中間是一個天井,夏天,圈樓里的人就在這兒乘涼。解放以后,商人都作鳥獸散了。于是,人民政府就把這些樓分配給當地的那些沒地兒住的老百姓居住。只是,每一家的居住面積都非常小。
張老師的住房面積,給南一民的感覺不超過十平方米。一進門,劈頭就是一個小廚房,一廚二用,既是小廚房還是過道。小廚房也就一平方米左右。里屋一進去,緊頂著門邊兒有一個書桌和一把能轉的小椅子,緊頂著這張書桌是一個雙人鋪,雙人鋪緊頂著那扇臨街的窗戶。張老師是個高度近視眼,每當南一民進去的時候,張老師幾乎把他的頭碰到南一民的頭上時,才恍然大悟地說,啊啊,是你呀,快來,快來。他這才能看清楚來者是誰。
每次南一民去了,張老師的老伴兒都得出去到天井里去坐,跟鄰居聊天兒。與其說是回避,不如說屋子太小啦,多一個人就感覺不舒服,太擠,喘不過氣兒來。這位老知識分子的書(大部分書都燒了,留著惹事),分別堆放在屋子里的各個地方。這樣一來,就更沒有落腳地方了。于是,那個簡易的書架便被吊在了墻壁上。看上去還挺別致的。張老師家的窗戶就對著他教書的那所中學校,半臥在床上能看到孩子們上學、放學,在操場上玩兒。這時候,張老師顯得很失落、很惆悵,也很感慨,有時候他會掐著手指頭算一算,不知他算什么。張老師已經在這個小屋里住了四十多年了,兩口子始終沒要孩子。南一民知道,張老師不僅沒有孩子,而且還沒有親戚。那么,百年之后,這后事可怎么辦呢?咋也得有人張羅,把人發送出去呀。同志們想想看,如果能把人生最后這一點兒要求都看淡了,并且不以為然,那可是了不起的人哪。
3
上個世紀60年中葉,南一民這些從交通學校畢業的學生們,剛剛分配到無軌電車廠上班的時候,整個職工獨身宿舍大樓的第2層和第3層,清一色全部是南一民這些新工人的獨身宿舍。解釋一下。無軌電車廠是公交企業,任務就一項,為全市廣大人民群眾的出行服務。所以,這種每天都要起早貪黑的行業就是必須要有職工獨身宿舍。通常,上早班的司機凌晨3點就要爬起來出早班車,晚班司機下班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半夜12點了。因此,獨身宿舍是保證客運線路正常、正點運營的不可或缺的重要設施。
無軌電車廠的有關部門為年輕的新職工們,在獨身宿舍搭了大通鋪,6個人一個房間(每個房間10平方米,平均每人近2平方米)。大通鋪上并排擺著6個“榻榻米”(草墊子)。應當說條件還行。想想看,在抗日戰爭年代,解放戰爭年代,包括新中國剛剛成立時的火紅年代,那時候的工人獨身宿舍不都是大通鋪嗎?而且十幾個人、二十幾個人擠在一個大房子里,工人同志們感覺也很幸福呀。
但是,這些“50后”的青年職工,一看到大通鋪,都覺得不可思議,都什么時代了,怎么還住大通鋪呢?玩舊社會呀?懷舊啊?以為我們是從革命老區來的呀?接著,“50后”們又發現,同樣住獨身的老職工(老職工住在1層)一個個都是單人床。他們憤怒了,認為這是一個莫大的污辱,于是。“50后”們一起動手,把剛剛搭好的大通鋪全都拆了,并將拆下來的那些木板、方子,順勢扔到了窗戶外面。然后,開著解放牌大卡車去了學校,將學校學生宿舍里的單人床拉了過來。當時正是“文革”時代,學生們做任何事情都沒人干涉的。廠方自然也是看到了這種情景的,但是,并沒人出來干預,相反,他們感到非常的愉快,嘻,省了這么多的板子、方子呀。
到了后半夜,當新職工的獨身宿舍安靜下來的時候,廠方派了幾位老工人,悄悄地將這些板子、方子抱走。他們的動作都極其的小心,生怕弄出一點動靜驚動了新職工。據說,這些板子、方子幫了廠基建隊的大忙了,當時蓋家屬宿舍正缺木料呢。那些無房戶的職工聽說了這件事之后,個個樂得喜笑顏開。太好了,太好了,這樣一來咱們就能早日搬進新居了。
4
南一民一個要好文友,是一家中學的歷史教員。這位歷史教員自稱“散人”,喜歡喝酒,喝酒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喝起酒來,“散人君”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也沒有了,放浪形骸,敞胸露懷。這種庸俗的樣子讓南一民瞅著直犯糊涂。散人君用生動的手勢對南一民解釋說,什么叫散人?散人,就是形散———而———神不散。
南一民樂了。
散人君主要是寫雜文,而且寫得不賴,旁征博引,指桑罵槐,喜歡借古諷今,自詡為批判現實主義者。但是,他發表作品時卻不用“散人”這個名字,而是另有一個漂亮的筆名,“葉紫”。記得五四時期好像有一個叫“葉紫”的文人———或許南一民記錯了。總之,南一民經常到葉紫家去聊天兒。
葉紫是個無房戶,為此幾經波折,亦幾遭失敗。最后,只好領著老婆孩子住在學校的鍋爐房里面。學校的鍋爐房能有多大呢?根本沒有多余的屋子與空地,也不可能給他單獨間壁出一間。但是,窮極可以生智,絕處可以逢生。于是,葉紫自己動手,用膠合板愣是在鍋爐房里隔出一間。只是,這個“房間”里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六維之內全部是粗粗細細,縱橫交錯的管道和各種閥門。既然沒有放床的地方,他把板床就搭在那些貼地而過的管道上,一家三口就睡在管道上面,非常暖和,妙不可言。他說,南弟,這是在中國,要是在法國,我葉紫住的地方就是一個前衛的所在,我就是一個行為藝術之家了。你知道嗎?世界聞名的法國蓬皮杜藝術中心就是這樣,這個偉大建筑的外立面全部是各種管道。
葉紫不勝感慨地說,住在這里好啊,南弟,連一年的取暖費都省了,剩下的錢可以買多少斤酒,多少只燒雞呀。多滋潤哪。
南一民放下手中的燒雞和酒杯,環視著四周的管道(個別地方還有點漏水),說,葉哥,這也不是長久之計呀。
葉紫說,怎么不是長久之計呢?是長久之計。多好啊,冬暖夏涼,人間天堂。
5
的確,那些曾經住在無軌電車廠獨身宿舍的同學們,一個個地都結婚滾蛋了,2樓3樓住的那些男生和女生,全都興高采烈地提著大包小裹走光了,南一民把他們一個個地送到工廠的大門口,向他們揮手告別。最后,空曠的獨身宿舍大樓里只剩下南一民一個人了,他非常孤獨,非常沮喪,非常的神經質,一個人呆在大樓里時表情也非常古怪。看上去,的確有一種挺不下去的樣子了。這時候,一些老職工已經在背后開始悄悄地議論南一民了,只要南一民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就開始交頭結耳,吱吱喳喳,懷疑南一民之所以遲遲不結婚,為啥?肯定是他的神經系統,或者生殖系統上有什么毛病,嘻,家伙不頂勁呀。這種話對于一個男性青年是很惡毒的,但是,南一民對此卻一籌莫展,回擊乏術。是啊是啊,看來,南一民得抓緊找一個女孩子結婚了。南一民已經忍受不了別人用看太監式的眼神看自己了,那種古怪的竊笑對他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酷刑。
前面已經說過了,24歲的那年,南一民結了婚(現在看,24歲還很年輕)。其實,在任何年代戀愛與結婚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坦率地說,戀愛和結婚是這個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事情。但關鍵的問題是,你同一個女孩子結了婚之后,住哪兒?盡管那個時代青年人對住房的要求并不高———那時候,整個中國老百姓的住房水平都馬馬虎虎的,什么洗手間哪,淋浴呀,客廳呀,一律沒有,通常是老少三代同居一室,甚至是老夫婦、小夫婦同居一室。廁所在院子里,半夜內急,又趕上大雪天,就披件棉襖,打個手電,哆哆嗦嗦,像一個夜游孤鬼一樣地去院子里方便。如果遇到大暴雨天,“方便”這事兒還挺有趣兒的,披件衣服站在門洞口那兒,掏出家伙,直接把尿滋到“雨腳如麻”的地上就行了。這并不屬于道德問題,那一代的男人都干過這事兒。用馬三立先生的話說,誰不信誰是孫子。結了婚的南一民,自然也不例外。
在現代化的大都市里,傍晚時分,大雨突降,偶爾我們會看到某個上了點歲數的男人,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家伙,把尿嘩嘩地滋到馬路上———那泛著白沫子的尿水隨著雨水流走了,流走了。切記,這絕不是什么內急,撐不住了,而是在體驗一件甜蜜的往事。
6
南一民的一個街坊(今天,街坊的概念已經淡了),跟南一民的歲數差不多,當時他們都在三十歲以下。他是一家區里小醫院的藥品采購員。不過,當年的藥品采購員沒什么油水,也沒人認為他們有什么油水,當時大家的生活全靠死工資,是不靠什么外快、油水的。藥品采購員人很好的,只有和南一民在街頭的電線桿子底下下圍棋的時候,才會因為悔棋偶爾暴露出一點個性上的小缺點。挺有趣的。那一年,當大雜院里的那一片紫丁香怒放的時候,藥品采購員穿著一身新做的咔嘰布的毛式服裝和一個憨厚的紡織女工結婚了。結婚后他們沒地兒住,只好住在父親家。說來父母的住房也不大,全家只有一個住屋。但新婚在即,決定在平房的外面再接一個小偏廈子出來(偏廈子里只能擺一張床和一張桌子)。這種事在當年是很普通也很普遍的,在這座城市里,到處都是這種私搭亂建的偏廈子。此外,還有那種在房頂上再接一個閣樓的“帽子房”。是啊,兒女們翅膀硬了,要結婚了,怎么辦?只能自己動手來解決住房問題。
南一民的一個來自貧苦鄉下的大姨夫說,鄉下人為了解決新婚夫妻的洞房問題,沒招了,就在火炕中間拉一個布簾隔開,布簾這邊是老爹、老媽和兄弟姐妹,布簾的那邊是一對新人。南一民的大姨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堆滿了愉快的笑容。
可是過了不久,藥品采購員的弟弟也要結婚了。為了弟弟,當哥哥的藥品采購員必須搬走,把偏廈子讓給弟弟做洞房。
藥品采購員通過另一個下圍棋的朋友,輾轉地租了一個水塔下面的工作間。價錢倒不貴,但那是一個廢棄了多年的水塔,所謂的“房間”,其實就是一個圓形的空屋子,里面潮濕得很,環壁上爬滿了各種各樣昆蟲,有點像巴黎地下排污水的通道。按說這里是不能住人的,但是,藥品采購員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和自己的妻子,那個憨厚的紡織女工暫時住在這里。
畢竟是喬遷之喜呀,南一民也很高興,于是,提著一條鯉子去了藥品采購員的新居。新居從外面看還可以,有一點溫莎城堡的影子,但是進了屋里,就儼然巴士底獄了。南一民看到藥品采購員非常不好意思,有點不敢正視自己的眼睛。南一民知道,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但是,本著對朋友負責的態度,南一民放下那條鯉子之后,嚴肅地陳述了自己的觀點。很顯然,這種潮濕是作為一個水塔常年形成的,并且無法解決。如果長期住在這里,會對他們兩口子和未來孩子的身體造成極大危害……
吃過那個憨厚的紡織女工做的鯉子之后,南一民就告辭了。
后來,這個溫文爾雅的藥品采購員決定,終于一不做,二不休,強行搬到單位去住了。其實,單位也沒有可供他們的住處。最后,經過非常丟人的蠻橫和協商,他們一家住到了小醫院的收發室里。收發室里有一個燒熱水的大水壺,藥品采購員在大水壺后面搭了一個板床,兩口子就睡在那里。藥品采購員給南一民的單位打來電話說,打熱水可方便了,我們兩口子天天晚上用溫水燙腳。
7
我們還是回到南一民個人住房的話題上。
無論有沒有住房,一個人的婚總是要結的。這幾乎是全人類的共識。南一民不會例外。南一民將自己的婚禮定在國慶節期間。在那個火紅的年代,大多未婚青年都喜歡在10月2號結婚,一方面因為這是個雙日子———雙日子,就像一條咒語,全體未婚的中國人都自覺、并嚴格地遵循在雙日子結婚這條約定俗成的“法則”。另一方面,這一天是國慶節雙休日,大家都放假,寬松,喜興,氣氛好。
既然是結婚,沒有住房當作洞房肯定是不行的,舉行完新婚大典,含淚告別諸位親友,兩位新人流浪去了,這怎么可以呢?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最后,還是由南一民的父親出面,在城市郊區的一個叫黎明公社的地方,給南一民租了一間農舍作為“洞房”。
農舍呀,同志們,多么富有創意和詩情畫意呀。在今天看來就是別墅。但是,在遙遠的過去,農舍,其實就是農舍。
黎明公社,在東北剛剛解放的時候叫“大翻身”———翻身道情嘛,是那樣的一種農民當家作主的氣氛。起村名很簡單,脫口而出,全憑著當時的幸福感和主人翁感,而且都是非常有激情的名字。
……
黎明公社,位于向陽坡上,整個村子朝南。這樣,全村百十戶破爛的農舍,一排一排,順著坡兒漸次地排下來,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構成了一幅迷人的風景畫。坡的頂端是火車道線,每天都有客車或貨車從坡上面駛過,使得黎明公社別有一番迷人的風情。坡的下面則是平原了,平原上是一望無邊的莊稼地。南一民像年輕時代的俄國作家高爾基似的,將外衣搭在肩上,用一根手指勾住它(這一動作是那個時代年青人的風度),站在坡的頂端,心情非常好,很愉快,心想,難為老同志啦(老爸),居然為兒子找到了這么個地方,讓他在這里住下去,并從此開創兒子自己的生活。老同志啊,您可以松一口氣了,壓在您心頭的擔子可以放下啦。唉,兒子無能,兒子不孝哇。
南一民租住的那個房子,是一個典型的莊稼院式的農舍———誠實地說,是一幢十分簡陋的土坯房子。這幢(用“幢”字合適嗎)農舍充分地展示了中國傳統造房術的格局,分為正房和東、西廂房。正房又分東屋和西屋。聽起來似乎有一種旋轉的奢侈感和小地主感。但事實上并非如此,所謂的東、西廂房也都是泥草房,土坯墻面,類似中央美院的學生們喜歡畫的那種斑斑駁駁的農舍。但是,東北人的住房和江南水鄉完全不同,郁悶地說(現在年輕人都喜歡說“郁悶”),江南的民居比東北人的農舍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呢(不知道為什么會是這種樣子)。
南一民住在正房的西屋。正房的東屋,即朝著紅太陽升起的那個方向,是房東家。這幢農舍的東、西廂房也被房主租了出去,租給了在城里干活兒的一個建筑工人。建筑工人的女人和他本人都是從河南的黃泛區來的。他們一家人整天都沉默著,彼此說話也近乎于耳語,并邊說邊警惕地看著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外人。所以,關于他們的底細,南一民知道得不多。
房東是一個老大娘。在南一民的眼里,她是一個非常好的鄉下女人,同樣,她的男人也是一個非常厚道的農民。這對房東夫婦一共有七、八、九個兒女———到今天,南一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八個還是十個子女。總之,他們的孩子很多,吃飯的時候,要擺上三張桌子全家人才能夠坐下。當然,所謂的桌子也都是那種小地桌(或稱小炕桌)。火炕上的那張桌子是主桌,類似當今地方政府宴會的1號桌,擺在地上的那兩張桌子,可以理解為2號桌和3號桌,是那一大群孩子吃飯的地方。日常,他們吃的大多是玉米粥、大醬、大蔥———看到他們一個個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感覺他們對這些東西百吃不厭。他們的身體都很好。
東屋有南北大炕各一個。南炕是父母的領地,北炕睡的是那一大幫孩子。屋里的地面是黑土地,墻角處常年有嫩嫩的青草滋生著。天棚是用報紙糊的,很像當代前衛畫家之作(我們不該說前衛畫家的畫作沒有生活),那貼在上面的重重疊疊的報紙,記錄著中國人每一天的政治生活。火炕上鋪著草編的、有花紋的炕席,歡樂時,在上面過于用力恐怕不行,炕席畢竟很糙,過度用力很容易擦破皮膚。
火炕,古人也稱火坑,燒過以后,熱乎乎的,人盤腿坐上去,很快就想睡覺———為什么農村沒有憂郁癥患者?因為有火炕。不過,寫《清代通史》的蕭一山先生卻對黑龍江的火炕另有一番看法,他引用了一位叫章炳麟的話說:
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厭惡者,則火坑(炕)是也。男女父兄子弟妻妾姊妹同宿而無別,及於集會,無所顧忌,則德育無可言。終日煬火,腦識昏憒,故思慮不通,則智育無可言。燥熱既甚,筋絡弛緩,地氣本寒,而女子發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則體育無可言。故欲化導北方,已屏去火坑(炕)為極。
南一民租住在西屋。當他第一次勾著衣服,哈著腰進去時,屋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領火炕(東北火炕論“領”),不過,這領火炕非常大,南一民目測了一下,覺得至少可以睡十個人。這個屋子在出租之前,這領火炕是房東大娘的那七、八個或九、十個子女住的地方。
同志們,當時咱家鄉、咱農村的父老鄉親們還窮啊,他們手中沒有錢呀。所以,騰出一間屋子,租出去,這樣不就可以掙倆錢兒嗎?手中有了錢,心中才有底兒呀,膽子也壯了,假如,某個大人孩子突然間有了急病也不恐懼了。就是在這種生存理念的指導之下,房東大娘的那七、八、十來個兒女都被趕到東屋的北炕上去了。
簡言之,南一民結婚之后有房子住了———這個房子成為南一民這個新產生的“一家之主”的生活起點。當然,也無所謂什么立業了,就是從父母那里分離出來,單立門戶了。
既然是洞房,那總得要布置一下。南一民和他的那個傻媳婦在窗戶上、門上、墻上都貼上了大喜字。同志們,在那個純樸的年代,無論城市還是農村,只要你看到貼著“喜”字的房子,無論房子新舊、殘破,那就是新房啊。而且,只要貼上紅紅的大喜字,無論怎么破的房子也顯得流光溢彩,光彩奪目,讓人感到一種喜慶感,臉上就會綻放出幸福與甜蜜的笑容。
8
現在,南一民講一下他的師傅。當時,南一民還是個未婚的小青年兒,他跟他的師傅關系很好的(當時,師傅才40歲,按今天的“標準”還是個青年人)。師傅的技術也非常好,曾經帶過不少徒弟。就這樣,師傅跟其中的那個略微有一點兒對眼的女徒弟結了婚。那正好是在“文革”期間。在當代中國,有不少人是在“文革”期間結的婚,舉行過滑稽且真誠的革命婚禮。但社會環境就不同了。“文革”期間,浪漫的松花江自然已無浪漫可言了,廣大的革命群眾都在忙著鬧革命,革命工作千頭萬緒,要批判的事,要批判的人很多,怎么可以去玩腐朽的資產階級浪漫呢?那一年,恰好松花江又趕上秋風蕭殺的季節,寒江水,黃落葉,白晚霜,迅疾的秋風,兼天上烏云遮月,哪里還有什么浪漫可言呢?十里長堤的松花江幾乎空無一人。但是,鑒于階級斗爭的形勢非常復雜,地富反壞右亡我之心不死,所以,在哈爾濱有一支屬于造反派組織的工人糾察隊,由他們雄赳赳氣昂昂地負責維護社會治安,警惕地富反壞右的搗亂和破壞。松花江江畔既然是這樣一種荒涼的情景,所以,這里成了工人糾察隊重點巡查的地方。
這一天晚上,工人糾察隊有了“收獲”,他們在“江畔餐廳”抓到了一對正在野合的中年男女。這座俄式風格的江畔餐廳有一個外飄式的露天小餐廳(這么說不知道準不準),當時已經廢除了,外飄式的露天小餐廳也同時被廢棄了。平日里,偶爾有人在這里躲躲雨,躲躲雪。當時,天上正下著鵝毛大雪,但畢竟是秋季,雪落到地上就化了,即所謂的雨雪交加。一個工人糾察隊隊員突然發現,在露天小餐廳里,一對中年男女正在野合,那兒仿佛就是他們的舞臺一樣,漫天的大雪是這個舞臺的天幕,微弱的夜光照在那個男人青黃的屁股上,情景非常悲愴。工人糾察隊立刻擒獲了這對野合的男女。
在當時,露天野合,毫無疑問屬于流氓行為。大家都在干革命,連小腳老太太和兒童都動員起來了,可你們居然在這里扯這個。于是,他們被帶到了附近的一家派出所。在帶往派出所之前的這一路上,這一對光著下半身的男女挨了不少打,無論是那個男的還是那個女的都流了不少血,好在他們腳上都穿著鞋子,不然,在這雨雪交加之夜他們可能就走不到派出所了。
到了派出所,經過審問和打電話核實,才了解到他們是一對真正的夫妻,只因為老少三代同居在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房間里,他們沒有地方在一起共訴夫妻之情,于是,選擇了這個雨雪交加之夜,選擇了這個無人光顧的地方。不承想,被當作流氓抓了起來。當工人糾察隊走后,派出所的警察沒有通知二位的單位,立刻放了他們。
我想,同志們已經猜到了,這對夫妻就是南一民的師傅。師傅結婚后,兩口子一直和岳父、岳母擠住在同一間屋子里……
9
南一民還是幸運的,他畢竟擁有一個屬于自己的“新房”,自己的家。只是這個家是租來的,每個月的租金七塊錢。七塊錢,相當于現在夏利牌出租車的起車費,今天看起來并不多,但是,在那個艱苦奮斗、奮發圖強的年代里,南一民的月工資才三十多塊錢,七塊錢的租金顯然就不低了,但肯定也不算太高。不然,南一民的老爸也不會跑出城去,到“大翻身”給兒子租房子。毫無疑問,在城里租房子還要貴,每個月的租金至少在十二三塊錢。雖然南一民是一個大手大腳的兒子,但爹從來就不是一個大手大腳的爹。
房子有了就好。什么洗手間哪,客廳啊,廚房啊,都沒有(也不應該有),但固定的,有一個暖乎乎的火炕。在東北農村擁有了火炕就擁有了一切。早年,南一民曾經為此寫過一篇隨筆,題目是《火炕萬歲》(別忘了,他還愛好文學)。在這篇文章當中,對于暖乎乎的火炕,南一民抒發了不少有趣的感慨。一句話,充滿迷人的、田園風光的農村生活,讓南一民這個城里來的小伙子感到非常愜意。
是是,對城里人來說,在鄉下住,吃水還是不太方便,農村肯定沒有自來水,吃水需要到一里地以外的,村頭上的那口井去挑回來。不錯,在“家庭成分”一欄中,南一民填的是“貧農”,南一民應該算是一個苦出身的青年人。但是,南一民實在是挑不動那一擔沉甸甸的水,走起來搖搖晃晃,晃晃搖搖。當南一民像一個醉漢似的挑著沉重的水桶在村子里走的時候,惹來了不少大姑娘,小媳婦,小孩子們的譏笑。南一民也只好嘿嘿地傻笑。不傻笑還能怎么樣呢?他挑水的姿勢實在是不成樣子。后來,可能是出于維護客戶的尊嚴,房東的小女兒主動出來幫助南一民挑水。那是一位非常熱心的小女孩兒,南一民對她的印象非常地好,至今南一民還記得她的模樣,個子不高,紅紅的臉蛋,健康的身體,南一民挑不動的那兩個大水桶,她挑起來卻步履如飛。在南一民的眼中,她就是少年花木蘭。
前面已經介紹過了,南一民在無軌電車廠上班,是個開無軌電車的司機。雖然這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職業,但是,從事這個職業經常要工作到半夜才能下班。三更半夜下班之后,夜班的職工通勤車是不會把他單獨送到城外的“大翻身”的,余下的路他只能自己走。當他走到城鄉的交界處,來到了坡上的時候,看到“大翻身”是那樣的靜謐,月光瀑瀉下來,把整個村莊染成了銀色,那種感覺非常富有詩意。當然,南一民拖著自己長長的影子往家走,深更半夜孤零零的一個人,多少也是有一點恐怖感的。何況,這個城鄉接合部還是出過搶劫殺人案的。一晃,幾十年過去了,他現在想尋找那種復雜的、絕妙的感覺已經是不可能了。
……
后來,南一民也認真地追想過,但是,他仍然記不準自己在大翻身究竟住了多長時間,似乎是一直住到第二年的秋收———因為在南一民的印象里,有金黃色的麥浪,有香噴噴的土豆烙餅,還有國慶節放假期間,大翻身的鄉親們站在坡頂鐵道口邊的木樁子上,抻著脖子,踮著腳,看城里放禮花時的歡樂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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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南一民早期的住房狀況。有一點讓他感到不好意思,似乎也非常慚愧。他覺得自己這個當兒子的真是無能,一點點有用的社會關系和有目的的社會交往都沒有,特別讓他羞愧難當的是,他從未有過這方面的意識。所以,他只能在老爹的幫助之下住到鄉下去。那種感覺,似乎自己是一個被城市拋棄的年輕人,跟他的傻女人,像一對背叛家庭雙雙私奔的戀人,但是,更像有智障的弱智青年。最后,還得靠有著重大責任感的老父親、“老同志”通過某種關系,賠上一副蒼涼的笑臉,在城里又給他租了一處新的住房(直到今天,南一民也不知道父親是通過怎樣的關系給他這個不肖的兒子找到了這樣一個新的住處的),算是正式地結束了南一民在鄉下客居的生活。而今,城里的有錢人,領導同志,都喜歡在鄉下購置一處鄉村別墅,像法國人喜歡到普羅旺斯一樣(他們說在那里可以吃到最新鮮的橄欖油),去過一種田園生活。但在南一民看來,這不過是一種懷舊心理而已,是一種對早年的清貧與無奈變異出來的古怪親情。沒什么高雅可言,只能面對秀麗的田園風光,面對豐衣足食,啞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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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我們給南一民一點時間,讓他扼要地回顧一下他賴以生存的這座城市的歷史,這樣,可以讓他講述的《住房簡史》更接近“史”的味道。
好,現在就扼要地回顧一下這座城市的歷史。
早年,這座城市的“平臺”,是一望無際的沼澤地———現代人稱之為“濕地”。當然絕少人家。這片濕地上的第一批住戶,是來自俄國的難民。他們在這里蓋了一些木板房,在板房和板房之間架了木棧橋(不然就無法行走)。之后,人家漸次地多了,濕地逐漸地少了。但依然是一個水汊縱橫,野草豐美的所在。之后,這樣的景觀又堅持了許多年。南一民曾深情地回憶說:那時候,這座所謂的城市,實際上是一個魚米之鄉,比如說,吃魚就很方便,出門不遠就有水泡子,在那里隨時都可以釣到魚,像自己家的養魚池一樣,而且都是純綠色的沒污染的魚。他說,同志們,現在想要吃這樣的魚很難嘍。
小的時候,南一民居住的安松街一帶,那里到處是滿滿的松樹(看上去很像德國的森林城市),在這片松林中只有兩棟樓,一座稱為白樓,一幢稱為紅樓。那棟白樓里住著南一民的一個女同學,女同學長得黑黑的,是健康的那種黑,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白樓有一個進出的大門洞,到了夏日的傍晚,門洞那兒會有幾個年輕人、少年人在那里聊天兒。南一民的那個女同學穿著一條短褲倚在門洞那里(這在當時是很大膽的),使得這條松林掩映下的街充滿了迷人的風情。
南一民住街角上的那幢紅樓里,那是一幢二層的新樓。當時所謂的新樓不過是新的樣式而已,造型沒什么講究,不過是尖頂的。畢竟這座城市的冬天雪很大,尖頂房子的妙處,在于落雪會從尖頂的斜斜的房脊上滑下去。小時候,南一民曾在這幢小紅樓的天棚上“住”過(從家里逃出來),通過天棚上的那扇兒小窗戶,南一民像一個少年詩人似的,欣賞過外面火紅的朝霞,觀看在朝陽周圍飛翔的水鳥。
70年代,這里的居民開始猛增,有了上百倍的增長。無處不在的松林不見了,后來連一棵也看不到了,水泡子一個跟一個地蒸發了,取而代之的是你擁我擠的民宅。南一民家的這幢小紅樓被接上了一層,80年代又接上了一層。2000年的時候,經過那里的南一民發現,那幢紅色的小樓又接上了一層,原本二層的小樓被連續地接上了3層,小紅樓魔方一樣變成了5層———同志們,那是多么牢固的地基呀。誰會想到,當年“離家出走”住在天棚上的少年南一民,在他的頭頂上空還飄浮著一些等待出生的靈魂呢?
那個年代,有不少人(其中也有不少是我們大家的領導)都出生在閣樓里,偏廈里,房上房中,只是他們不愿意正視這一點。走在街上的南一民經常會突然間產生一種幻覺,只要看到迎面走過來的中年人,他就會誤認為對方是出生在閣樓或偏廈里的人———是那些飄浮在半空中靈魂中的一員。邂逅那個黑黑的女同學是在一個清晨,她還不太老,眼睛仍然很明亮,她自己開著車。然后,她請南一民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坐一坐。她現在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董事長,在全國各地都有房子,可她現在還是一個人。她說,南,你要是一個人就好了。南一民咧嘴笑了笑,心想,我怎么會是一個人呢。
是啊,大家來到這個世界的方式太不同了———他們初到人間的居住地真的是五花八門。開始,她住在那個白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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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作為一名父親,南一民的老爸對兒子是很負責任的,抑或這是當父親的一種無奈吧,因為老爸的能力畢竟有限,尤其是當年那樣的一個大背景下面,父親的渺小更是渺小了,父親的微不足道也更是微不足道了。通過實踐,有一點已經被證明了的,那就是,父親的笑臉與謙恭并不是解決重大問題的通行證。即便是老同志到處奔波,但他也沒有能力為兒子搞到一套住房。想想看,父親連副科級都不是,就是一個普通的辦事員,他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能量與智慧呢?除了南一民之外,老同志還有五個孩子呢:南二民、南三民和南美麗、南美芹、南美珍。同志們,父親今后的路還長著哪。
老爸為兒子南一民新租的這個房子在515道線附近。
515道線是在一條凹下去的谷道里,過去是一條古河道,后來,它突然神秘地干涸了。再后來,隨著外國人的涌入,城市的勃興,這條干涸了的古河道被利用了起來,工人們在河床上面鋪上了鐵路———即聞名中外的中東鐵路,并在河谷的兩岸架起了一座三個孔的木橋,當地人稱“三孔橋”。這條谷道比較寬敞,除了鐵道線占一部分地兒之外,兩邊還有很寬敞的空地。于是,便成了鐵路貨場專用線(515道線)和民居的地方了。
當年,谷道里的民宅都是一些參差不齊的破爛棚戶。那時候,廣大人民群眾的住房確實比較緊張,也只能如此。那些年大家比較喜歡說的一句話是“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盡管環境不好,但是,這里曾經產生過一個全省聞名的版畫家和一個架子鼓手。而今這座木橋早已經被拆掉了,市政部門又重新建造了一座水泥橋。而且橋下的那些雜亂的棚戶也被陸陸續續遷走了,經過平整之后改成了綠地。就是南一民這個見證者來到這里,也會皺起眉頭,覺得過去的“風景”似乎從來就不曾有過一樣。
生活有時候像迷人的故事一樣,會有許多巧合。非常有趣的是,南一民現在居住的這個居民小區離515道線這個地方非常近,幾乎比鄰。南一民每天都能看到它,并內心“含著淚水”深情地打量著它。
當年,南一民作為一名滿口粗話的卡車司機,經常從515道線這里拉運從火車上卸下來各種型號的鋼材、器材,來來往往的,開車走過無數次,他對515道線的環境是非常熟悉的。眼下,這條鐵路專用線還在,只是冷清多了,像一個孤獨的老者,默默地忍受著兒女的不孝、寒暑的侵蝕,茍度殘生。
盡管這一次老父親為南一民租的是城里的房子,但是,這幢房子的式樣和農村的住宅幾乎相差無幾,也是一個正房(只是沒有東、西廂房),房子同樣分東、西兩間,屋子里同樣有火炕,同樣沒有洗手間之類的現代設施。
這一次,南一民住在東屋,房東老大娘一家四口住在西屋。有一個柵欄院,院子里種著兩垅妖冶的大煙花,而院子外面不遠,就是日夜繁忙的515道線。卡車司機知道南一民住在這里,便經常利用裝卸貨的空當過來坐坐,喝點花茶、抽棵煙,有時候還會把廢棄的包裝木箱拖過來,別他媽的白瞎了,給老南當柴火燒。南一民也認真地回憶過,發現在那段日子里從來沒有一個過來歇氣的司機師傅議論過他的住房,更沒有人對他租的這個房子說三道四。
是啊,可能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吧。
13
現在,按照南一民的講敘方式,去追述(或是插敘?)2000年發生的那件事。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冬日里,一位來自縣城的文學青年,悄悄地推開南一民辦公室的門。那時候,這位來自縣城的文學青年還沒有太大的名氣,并不是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從半開的門隙中露出一顆蒼黃的腦袋(他的身子還在門外頭),然后,他謙卑地一笑,輕聲地說,南老師———
世事是很荒誕的,那年,南一民已經是一家文學刊物的總編輯了。
南一民很首長地用手招呼他,進來進來進來。
他們原也是認識的,這個作者叫張樹林,人瘦瘦的,但很精明,是一個會看眼神兒說話的人。他坐在寫字臺對面的那個吧臺式的轉椅上,一邊極力地用身體控制著椅子的自由轉動,一邊說明自己的來意。在說明自己的來意之前,他還關心地詢問了老師的家人,子女等情況,向他們問好。接著,他又說起了一路上的大雪,他看到有兩輛客車撞到了一起,車上的乘客上班都耽誤了,城市人也真不容易呀。他還說,往這處走的時候,他差一點被大雪突然壓斷的枯枝砸了頭。
他關切地說,南老師,大雪天,咱們走路都要注意安全呀。
跟著,他又夸了一下這屋子真暖和,有暖氣的房子就是好啊。然后,他才悲苦著臉,開始說明自己的來意。
南一民極耐心地等他把這一大堆沒用的話說完之后,了解到,張樹林這次專程坐郊區車到他這兒來,是懇求南一民能到他們縣里,到他們廠子,給他開一個作品討論會。南一民當然能理解業余作者們的這種要求,這也并不是什么跌份的事,任何一名作者都可以敞敞亮亮地說。但是,這種事總是要有一點兒條件的,等到作品成熟之后再去開,效果會更好,所以先別急。
南一民就和他講了這個道理。張樹林像楊白勞似的說,南老師,您還是去吧,如果您到我們廠子給我吹噓一番,他們會給我房子的。南老師,我現在沒房住哇,就像逃亡時的列寧一樣,住在馬架子里呢。
南一民笑著問,你能肯定開個作品討論會廠子就會給你房子嗎?
張樹林說,肯定。南老師,我已經申請多少次了,已經有點門兒了,如果你們一來,再給我燒一把火,問題就不大啦。南老師,這還是我們廠工會主席給我出的主意呢。
南一民有些自豪地說,如果開一個座談會,這個這個,就能給我們的作者要來一套房子,那一定得開!
于是,南一民領著幾個愛熱鬧的朋友去了張樹林的廠子,在工廠大會議室里隆重地開了張樹林的作品討論會。張樹林為此也下了一番功夫,把大會議室布置得像春節聯歡晚會似的,又是張燈又是結彩,還擺上了瓜子、花生、糖,烀的老苞米、地瓜,非常豐盛。由于事先知道開張樹林作品討論會的目的,所以,南一民等人在作品討論會上不吝好詞,大肆地吹噓了一番,把張樹林說成了當代的茅盾,俄國的托爾斯泰了。張樹林一個勁兒地在底下偷偷地伸大拇指,表情極為生動。
后來,廠子真的給張樹林分了一套住房,不僅如此,還把他提升到工廠小印刷廠的廠長了。
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切皆有可能。
14
南一民新租的這個房子還是要挑水吃的(那時候,普通群眾已經萌生了吃自來水的夢想了)。但是,住房離那個公共水站很近,僅500米的距離。擔水走500米,沒問題。何況,經過大翻身的挑水生涯,挑水這項日常勞動,南一民已經鍛煉得差不多了,可以面帶微笑挑著一擔水,像從戲臺上走過場一樣,款款而行了。
院子外面的那條鐵路貨運專用線,一天24小時,火車、汽車、馬車、人力手推車,紛至沓來,晝夜不歇,而且整夜燈火通明,人喧語宏,火車的隆隆聲晝夜不斷。那個時代中國的“不夜城”,不是表現在光怪陸離的夜生活上,而是體現在工人同志和基層干部的忘我的工作上。因此,在515沿線兩邊的人家眼里,世界永遠是繁忙的,工作永遠是辛苦的,城市永遠是嘈雜的,腳下的大地永遠是顫抖的。南一民入住后不久,很快就與這里的居民有了同樣的感受,而且很快就習慣了這一切,任憑車來車往,任憑噪音如潮,該吃吃,該睡睡。久而久之,還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如果哪一天這里突然沉寂下來(比如春節期間),還有些不適應呢,失眠了,翻來覆去怎么也睡不著了。
同志們,人,不是很偉大的嗎?
這位新一屆的房東大娘,同樣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不僅性格爽朗,人也很聰明。在南一民看來,兩個房東老大娘長得也非常像。房東大娘對南一民這小兩口很熱情(當時他們就是小兩口,都20多歲嘛),感覺是拿南一民當自己的孩子看,這一點從房東大娘慈祥與關注的眼神里就能感覺到(現在還有這樣的房東老大娘嗎)。
房東大娘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在念初中,白天兩個孩子帶著飯盒上學去了,晚上放學時才提著空飯盒回家。南一民及他的傻媳婦和房東大娘的兒女們處得不錯,畢竟都是年輕人,有共同的話題,而且中學的課程,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婦還沒有完全忘掉。不過,畢竟是房東與房客之間的關系,所以,彼此往來還是有節制的,像馬路上行駛的車輛一樣,各自都保持著一定距離。
房東大娘的男人在一個野外作業的工程隊工作,成年在外地施工。這是那個工程隊的工作性質,一年偶爾回一兩次家都是挺突然的。畢竟,那個時代的民間通訊還不發達,而且男人去電報局專門拍個電報給家里的娘兒們也不大仗義。如果他回來,就和老伴兒住在西屋,兩個孩子住到東屋去。他一走,娘仨又住在一個屋子里,說說話、寫作業、睡覺。這樣一來就空下來一個屋子,而且空的時間還比較長。于是,房東大娘就打算把它租出去,每個月的租金要12元。比大翻身的租金多5元錢。但這里是城市,自然要貴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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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們再介紹一下南一民在編輯部當編輯時的情況(南一民的講述是無序的———在他看來,無序的講述似乎更接近生活的本質)。
南一民在編輯部當編輯的時候,他和編輯部的一位副主編是忘年交,好朋友。其實,在南一民還沒有當上編輯的十幾年前,他就和這位副主編是極好的私人朋友了。要知道,沒有朋友的生活疑似可恥的生活。那十幾年里,南一民經常到那位副主編家里去串門兒、聊天兒,他幾乎每個星期天都騎自行車去一趟。所謂“英雄愛英雄,惺惺惜惺惺”(姜不都是老的辣),他們談的也全都是有關文學方面的事情。兩個人聊得挺好,挺投機,雙方都生動與真誠地用自己的觀點印證了對方的價值。但是,讓人大惑不解的是,他們從不聊房子問題。而且類似的情況在大多數熟悉的朋友當中也是如此。為什么呢?住房的困難是家家存在的呀。為什么不聊聊這個呢?自尊心,隱私,或者是不想因為這個鬧心的話題破壞自己的好心情?總之,兩個人從未聊過這個話題。相反,與之無關的生活難題倒是偶有涉及,比如,南一民給這位老先生的后老伴兒的“拖油瓶”(帶來的大個子女兒)介紹工作。那個時代介紹工作是很容易的,只要有熟人在中間聯絡,人又可信,正趕上那里缺人,工作問題基本上就解決了,填個報表就可以上班了。比解決住房容易得多。
這位副主編是個高級知識分子(副主編當然是高級知識分子),他住的那棟樓,俗稱“高級知識分子樓”,簡稱“高知樓”,是市政府為了解決高級知識分子的住房困難而專門建造的。批建這棟樓的主管領導在延安時就是個文化人———難道這一背景不重要嗎?同志們,很重要啊。
從“高知樓”出出進進的,大都是一些戴眼鏡的人,一個個氣宇軒昂,有的穿著藏藍色的四個兜的立領中山裝,有的穿著對襟兒的,紐盤式的,挽著白袖的中式褂子。他們彼此見了面還略微鞠一下躬。外人看著這樓,這人,這躬,是很羨慕的,覺得他們是另一個神秘世界里的人。
老先生的住房面積也就三十平米左右,而且,三十平米的面積之內竟然有兩個住屋、一個廁所和一個廚房。但是,無論怎么說,這就相當講究了,至少說,內急的時候,上廁所不用跑到院子里去,在家里那小小間里就可以笑瞇瞇地解決了。
老先生是一位熱愛生活的人。但是,他體現熱愛生活的方式———就是折騰。幾乎每一個月,他家里的家具就要調換一下位置,重新擺放一次。老先生跟南一民說,這樣會給人一種新房子的感覺,讓人有一種新鮮感,心情就很好。他說,人一直生活在變化之中,愉快。但是,他后老伴兒帶過來的那個身體豐碩、乳峰高聳的大個子女兒說,嘻,就是老頭子喜歡折騰,一不折騰人就蔫兒了。折騰吧。他高興就行。不過,這種現象在南一民看來,倒是覺得老先生渴望有朝一日能擁有一個更大一點的房子,只是老先生不說,而是用不斷地調換家具的位置來滿足自己的這一欲望,快速地實現自己的夢想。這樣的一種精神狀態,的確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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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民風風火火地把剛買來的那個書柜拉了回來,但是,搬進這個新租的屋子時,才發現,屋子內部的舉架只有1.6米,而書柜高2米,心想,二虎哇,年輕啊。于是,南一民不得不把這個兩米高的俄羅斯式書柜放倒,橫著放,變成一個樣子有趣的“長條桌子”,下面的門是“手提式”的。擦干凈之后,再在上面放上鬧鐘、茶具、小鏡子和偉人的石膏像,拉開距離一看,還挺好的。
看來,居住在不同的環境當中,人的審美方式是可以變形,進行重新排序,重新組合的。
南一民租的這個城里的住房,面積也不大,十幾平方米的樣子,其中,被火炕占去了一半兒。難怪東北人一見家里來了客人,就說“快點兒,脫鞋上炕里,炕里頭熱乎”。主要是屋里沒多大地方。同志們,說來也很有意思,南一民結婚之后竟然連續住了好幾年的火炕。這對一個常年戶外作業的東北司機來說,還是一件好事呢,火炕在無形中治療和抵御了風寒對南一民的侵浸。
某年秋夜,房東大娘的男人從外地突然回來了。他使勁地敲南一民所在的那個東屋的窗戶。南一民當然聽見了,何況敲的聲音越來越不耐煩了,但兩口子一動沒有動,匍匐在火炕上等待著。他們知道來者不是找他們的。這時候,西屋的房東大娘慌慌張張地出來開門。打開門,一陣竊竊私語之后,似乎她的男人這才知道東邊的屋子已經租出去了,那個男人頗有點不滿的意思,感覺脾氣也不太好。可是已經既成事實了。匍匐在火炕上的南一民想,你總不能深更半夜地把我們兩口子攆走吧。
房東大娘的男人的確沒有深更半夜把南一民兩口子攆走,但是,這件事卻在南一民的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痕,使他以后養成了凡事都事先作好失敗準備的“習慣”,比如,去朋友家,對方萬一不在家怎么辦?再去哪兒?漲工資漲不上怎么辦?半夜一旦著火怎么辦?怎么逃?從哪個方向逃?再比如,出差(領著你出差去大上海)一旦趕不上火車怎么辦?如果有了好事情,(領導讓你干某一肥差),可領導又突然變卦怎么辦?凡此種種,都要事先有個“預案”,要處事不驚,坦然相對,一笑了之。這種預防性的考慮,已經成為南一民固定的思維方式。而且南一民認為:一個男人的成熟,并不是靠意外的成功,而是靠不斷的失敗,靠對失敗的充分估計才成熟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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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東大娘的男人突然回來的那些日子里,南一民表情總是有點尷尬,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似的(所以,當我們看到了“做錯了什么似的表情時”,不一定是對方做錯了什么)。房東大娘的男人對南一民也不是太友好,二人相遇,他總是冷個臉,臉上還掛著一絲鄙夷,總是咝咝地抽鼻子。好在這種尷尬的日子并不長,不到一個星期,騎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送來一份電報,接到電報后,房東大娘的男人就匆匆忙忙地走了。走的時候,他第一次沖南一民友好地點點頭,臉上露出了溫暖的笑容。
……
給南一民留下印象的,還有房東大娘在院子里種的那幾株大煙花。大煙花開得非常好看,是院子里的一道美麗的風景。當然這和吸毒沒什么關系。有時候家里人肚子疼的時候,用大煙葫蘆泡一點水喝,就可以止住腹瀉了,而且效果非常好。南一民當時的傻媳婦,現在的老伴兒,在一個瓜果梨桃充盈街市的日子里,突然腹瀉,深更半夜不斷地跑著去院角處的茅房。房東大娘看見之后,就是用這種方法給她治好的。當南一民從515道線搬走的時候,房東大娘還特意送給南一民兩個干硬的大煙葫蘆,以備不妙之時使用。
歲月更迭,寒暑交替。其實,南一民對于這個臨時租住的住房并無更多的記憶,在居住的那些日子里,他甚至連幻想一下將來自己擁有一個住房的浪漫都沒有。同志們,那時候,年輕人的心思全部撲在工作和政治學習上了,工廠幾乎每天都有政治學習。年輕人并不是沒心沒肺,而是在戰略上藐視困難,對自己的困難不以為然,安貧樂道,甘于現狀。畢竟每一個“貧農”成分是光榮的,都在氣氛上享有較高的政治地位。
前面介紹過,南一民的那些同學、工友,結婚后的住房情況都彼此差不多,也有好一點的,也僅僅是自己擁有一個小房間而已。但是,他們和父母兄弟住在一起,多多少少還是有一點不自由。個別有大房間的,也是所謂的房間大,決不會超過十幾平方米的面積。一句話,大家的情況,工廠的情況,社會的情況,年輕人的情況,都基本一致。在這種“基本一致”的環境當中,你會覺得一切都是正常的,不會產生什么攀比心理,更沒有什么失落感;只是盼著單位能早些分房子。但是這盼,也并非極其的強烈。
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婦在515道線的房居生活是平靜的,除了不高的房子舉架,除了當作燒材的包裝箱,以及可以抑制腹瀉的大煙葫蘆,再就沒什么值得追敘的了。不過,留給南一民的傻媳婦最深刻的記憶,是房東老大娘家里燉鵝肉的香味,一聞,她的表情就沉醉得很(她那時剛剛懷孕),如同親臨國家大劇院現場聆聽柴可夫斯基的交響樂。她的這一記憶,讓南一民感慨萬千。
18
南一民從無軌電車廠轉到一家新建的化工廠,改去開大卡車的時候,接照車隊的規定,
需要先實習一段時間。就像唱秦腔的改行唱美聲,得換換聲道。南一民過去是開無軌電車的,現在改行開手動擋的大卡車,自然也得實習一段兒,練練閘口。
他的實習師傅姓劉,是個獨生子,當年所謂的“獨生子”是指只有一個兒子(不包括女兒)。劉師傅還有一個已經嫁出去的姐姐。只是感覺他這個姐姐似有似無,基本上見不著她的影兒,除非是節假日———即使是節假日,他姐姐的出現也不過是一閃,然后就走了,總是急慌慌的樣子。家里只有他和老父親兩個人住,再就沒別人了,老媽早就仙逝了。盡管師傅是個司機,手中有方向盤,可他也從不到姐姐家去。用師傅的話說,她家沒地方下腳,老少三代,十幾口子人,就十四平方米的地兒,一來人,全站起來了,直挺挺地看著你,還不說話,好像你是大赦官似的。咋辦?走人吧。有話,把姐叫到大馬路上說。
南一民的實習師傅長得像一個美國兵,大高個子,是一個非常樂觀的人,而且他參加過中越自衛反擊戰。有趣的是,那場戰爭在他的嘴里就剩下一則鬼故事了。
他跟南一民說,在越南的時候,一天夜里,他和排長臨時住在一座廟里,先睡一覺,天亮再走,晚上走心里沒底兒,地方不熟。兩輛軍車都停在寺廟的院子里。半夜,突然鬧鬼了,一個穿黃袍的老道在廟里忽來忽去,把他們嚇夠嗆,是不是有啥情況啊,兩個人起來四處一找,啥也沒發現。真是活見鬼啦。小南子,你說,這是咋回事?
小南子沒吱聲,也沒往心里去。心想,離譜的故事聽多了,這算什么呀。另外,他還是非常理解師傅,平靜的生活不弄點危言聳聽,不靠這個贏得尊敬,干什么呀?相反,給南一民留下印象的,倒是中越自衛反擊戰中軍車的車牌子。因為沒事的時候,師傅就會把他的那個軍車的車牌號自豪地叨咕一下。這讓南一民一看到軍用卡車就想仔細地看一下那個白色的車牌。
師傅的家住在太平十道街,是一幢偽滿時期建的普通平房,非常陳舊了,地基已經下沉一米多,臨街。當年臨街的房子大都是這種德性。很快,好事來了,那一年的中秋節前后,工廠分給師傅一所房子,是平房。師傅夠條件了,他是轉業兵,還是勞模,分房子時可以加分(新工廠的工程預算里有蓋家屬宿舍這一項)。房子分到手了,師傅立刻帶領南一民和另一個跟他學過開車的小劉,去給他搬家。
南一民記得,當卡車開到師傅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多鐘了。師傅一進門,就對他老爸說,抓緊,趕快收拾收拾,搬家!他老爸一聽,大吃一驚。師傅的父親也是一個瘦高個子,但看起來神態比師傅傳統得多,也和善得多,是一個很中國化的老頭。據師傅講,過去,他老爸是夾著小包(里面裹著驚堂木),走街串屯的一位說書人,一肚子的歷史傳奇。但是,南一民從沒在師傅的嘴里聽到過一句說書的詞兒,翻來覆去叨咕的,是那輛軍車的車牌號。
師傅的老爸問,啥?搬家?
師傅不耐煩地說,哎呀,廠子給房子啦,比這兒大好幾倍呢,抓緊搬吧,嗦。
師傅的家也很小,十一二平方米的樣子,并且是土地面,常年潮濕著。屋子里的光線也暗,是啊,該搬走了。
師傅沖南一民和小劉說,瞅啥呢?搬吧。
師傅的這個所謂的家,并沒什么太多的東西,全部搬光,才將卡車裝了三分之一。夸張地說,所有的東西在內,只有小劉手里拿的那個只剩下一點點豆油的油瓶子,算是最珍貴了。
兩顆小虎牙的小劉對南一民嚴肅地說,南哥呀,一旦車在中途出現了問題,不要管我,豆油要緊!
后來這句話成了車隊的歇后語了。
……
裝好車以后,師傅的老爸死活不走。他說,我在這里住了五十多年了,大半輩子了,人突然跑了,沒影了,這算怎么回事?咋我也得和鄰居們說一聲。你們走吧,明天再來接我。
師傅嘟噥了一句“告別、告別”之后,就開車走了。
師傅嘟噥這句話的意思是,難道房子不比告別更重要呀。
后來,當南一民獨立開車經過師傅家的那個老宅時,每次都會看上一眼。有一次,他看到師傅的姐姐正好出來潑水。看來姐姐也因此解放了。
19
南一民從515道線搬出來之后,心情非常好,他要搬到一個新的地方去住了。同志們,這次,這個新的地方,是真正屬于南一民的個人住宅了。如果用歷史的眼光看,“這個新的地方”,對于有家無宅的南一民來說,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我們都在替他高興。但是,當時的南一民似乎還沒有這種認識上的覺醒,他只是覺得,哦,終于有了一個自己的家了,老爸不必再為兒子租房子奔波了。所以,心情才非常好,因為不用再擔心什么了。并非欣喜若狂,有那種解放了的感覺,并隨之產生出對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考量。
這個真正的“屬于自己家”,居住面積只有8平方米,而且,令南一民慚愧的是,這個“屬于自己的家”依舊是父親通過他的一個山東老鄉的關系搞到的。搞到這個房子后,不能喝酒的父親那一次喝醉了,回來后,跟南一民回憶了半宿他兒時的那些破事兒,如釣魚,抓蟈蟈,村頭的小溪,上吊的風流寡婦,等等。
但是,在南一民的眼里,父親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他的偉大在于,即便是這個老同志在喝醉了的情況下,也未跟兒子講述這個“屬于南一民自己的家”的來歷,他是怎么搞到手中的,其中都經歷了哪些挫折,哪些辛苦,賠了多少笑臉,說了多少“小話”,甚至送了多少禮。老父親都沒說,只是把房屋的鑰匙交給南一民,讓兒子踏踏實實地去住吧。后來,老爸的酒醒了,他沒有驚動伏桌而眠的兒子,躡手躡腳地走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嘖嘖,明天還有繁忙的工作呀……
這時候,南一民似乎明白了,當初,老爹把他們兩口子弄到大翻身和515道線去住,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作為父親,作為一個老同志,他知道這不是個長久之計,但是,他并沒有無視自己作為一名父親的責任與目標,單純地投入到革命工作當中去。他總是不斷地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把兒子的住房大事安排好———這是壓在他心上的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啊。他之所以沒跟兒子講自己的種種努力,不僅是覺得沒有必要,而且他心里明白,這種事兒子也未見感動。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使自己心獲重釋。這在今天看來,南一民的父親就好像是一個神,需要他的時候他就出現了,不需要他的時候他就自動消失了。他只是把結果與成果交給兒子———這不是神又是什么呢?從這一現象上看來,那個年代的住房并非單純是年輕人自己的事,父輩們認為自己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那一代的老同志活得累呀。
當然,代代父親都活得挺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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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民的這個8平方米的“屬于自己的家”,在一個赭石色的小二樓上。1945年哈爾濱解放之前,這個小二樓是一個日本人開的草墊子工廠,日語稱“榻榻米工廠”。侵華日本投降之后,這個日本人也走了,廠子不能要了。于是,當地的中國人把它改成了二樓,每一層又分成一個格一個格的小屋子。格與格之間的間壁,是用工廠里那些現成的木板隔開的,再在上面釘上一些木板條(僅在一面上釘),然后抹上白灰就行了。墻壁自然很薄,一家打開收音機,全樓的人都可以免費收聽。南一民住進去不久,還激情澎湃地寫了一篇《小樓交響曲》的小說。看來,作家的產生不一定非在甩手無邊的田野上,也可以產生在8平米的小屋里。
既然屋與屋之間不隔音,那么家里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事情,動作一定要輕一點,說話一定要小聲一點,不然就成了“現場直播”了。或者把收音機的音量放大,一家人再扎頭小聲地商量需要保密的私事。
這幢由草墊子工廠改成的民宅,沒有上下水和暖氣等設施。這并不意外,在70年代之前,這座城市的民宅至少有二分之一以上沒有上下水,差不多家家都燒煤燒柴,到了早晚的飯口,城市上空一派炊煙裊裊。當然也不光如此,仰頭還可以看大雁南飛或者北歸的情景。那個時代人們都喜歡仰頭看天,盡管天上沒有什么。
由于這樣的住房,“品質”單薄、地板又不堪重負,所以,房管部門規定,二樓上的人家,火炕是絕對不能搭的,因為地板太薄了,主要是容易引起火災。可是,同志們,中國的“西伯利亞”———黑龍江,一年之中有半年多是處在寒冷的日子當中的,不搭火墻子怎么御寒呢?所以,火墻子還是要搭的,但房管員又規定了,只能搭半截的火墻子(這樣可以減輕地板的負荷,現在叫“瘦身”),或者自己搞一套自制的土暖氣也可。
南一民搭的是半截火墻子。效果非常好,氈鞋墊兒放上去,一會兒就干了,干爽爽地拿在手中,心里特別欣喜。
由于是工廠改成的民宅,所以,硬性加上去的木樓梯不僅非常地陡,而且還非常地窄,這樣,挑水上二樓有問題了。怎么辦呢?說來也很簡單,作一點小小的改進就行了。事先在扁擔前面鐵鉤的上端再加一個鐵鉤,變成雙鐵鉤,水挑到樓下,停下來,把前面的水桶掛在上端那個鐵鉤上,水桶變成一高一低,這樣就可以把水挑到樓上去了。整個姿態如同雜技表演一樣。而且時間一長,“藝高人膽大”,小樓上的每一個擔水人個個上樓梯都健步如飛,樣子非常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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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住房簡史”,這里,南一民還想較為詳細地跟先生們、女士們(時代變了,稱呼也得變)介紹一下這個“屬于自己的家”。
這個屬于南一民自己的家,前面說過,包括廚房在內一共8平方米。現在看,8平方米太小了,以至有點不可思議,也不可想象。但這畢竟是“屬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意味著今后不必再去漂泊,再去當尷尬的房客了。這一點對一個個體家庭來說很重要。當代小資們曾經說過一很成熟也很實際的話,說“有家的感覺真好”。那么,什么是有家的感覺呢?南一民頗為世俗地告訴我說:有家的感覺,就是一個窮人口袋里突然有了錢的感覺。
住小屋子,還要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的空間,這就要動腦筋比智慧了。有時候,生活的情趣就是在規定的面積內成功地完成一種精彩。通常,住這種地方小而人口又多的人家,首先想到的是在屋子里搭一個吊鋪,這樣一來,“面積”就增加了,家里的一部分人可以睡到吊鋪上去,而另一部分睡在吊鋪下面床上的人也可以寬綽寬綽,會感覺特別舒服。如果家里的人口少,可以暫不考慮添加吊鋪,把板鋪搭得大一些就可以了。不過,由于板鋪太大,外人一開屋門,客人就到床前了,而你正在床上坐著哪,面面相覷,來客便有點不好意思,以至有點茫然,盡管過兩三秒鐘就好了。
雖然南一民一家只有他和他的傻女人,不必非搭一個吊鋪不可。但是,南一民想,一年以后呢?一年以后再多出一個人來怎么辦呢?還有,我得有一個書房啊。當然,前者的理由更充分一些。于是就搭了一個吊鋪,先暫作書房。
說到這里,南一民猛然想到,那時候,他的女人怎么那么傻,對于如此窘迫的居住條件怎么一點怨言也沒有呢?看她的表情似乎咋樣都行。是不是特定的時代已牢牢地駕馭了女人們的思想與價值觀呢?如果是,那“時代”可太了不起啦。那個時代的女人們不像當代的某些女士。當代某些女士似乎個個都活得很委屈,很憤怒,很不甘心。僅僅擁有兩屋一廚根本不行的,太寒酸了,最好是擁有一棟別墅。而且在這樣的追求上立場堅定,態度剛毅,決不放棄,為了達到這一目標任可另選一個丈夫。這和南一民那一代傻老婆們跟丈夫不離不棄、死靠的女人完全不同。
南一民畢竟年輕,現實畢竟殘酷,在八平方米的屋子里,要擺放南一民一時頭熱買的那個正規的雙人床,橫過來挪過去,怎么也擺放不下。最后,一頭大汗的南一民只好放棄,改搭一個板鋪。搭板鋪就簡單多了,他搞來三只長條凳,量好了,將鋸好的松木板搭上面,然后坐一坐,再顫一顫,索性躺上去來回翻翻身,感覺還挺好,沒問題,特別是鋪上印花床單以后,看上去特別像樣,偽裝得特別好。這個新搭的板鋪還是比較大的(主要是屋子小顯的),吃飯只能在板鋪上擺上一個小炕桌。如果來了年輕的朋友,大家全部脫鞋在板鋪上盤腿一坐,年輕的朋友們,喝吧,多么有滋有味的生活呀。
屋子的北面墻有一扇窗,只是這扇窗戶緊貼著對面的另一幢小樓,彼此的間隔只有二三米遠。就是這幢小樓把南一民家唯一的這扇窗戶堵得死死的,使得屋子里常年不見陽光,尖刻地說,如同牢房。
其實,住在這一側的小樓人家,家家的窗戶都終年不見陽光,雖然終年不見陽光,但他們和有日照的人家一樣熱愛生活,喜歡美化生活。比如,養真花真草肯定是不行了,養不活,植物需要光合作用。但是,這難不倒熱愛生活的人們,他們用鮮艷的塑料花來裝飾自己的小屋子,滿足自己的審美欲望。看一看婀娜多姿、絢麗多彩的塑料花,心情不錯,而且塑料花不用澆水,擦擦灰就行了。挺好的。
這個“屬于南一民自己的家”雖然只有八平方米,但額外有一個廚房,小廚房有一平米多一點點。很好的,這樣子就不必像其他幾戶那樣,到走廊里又炒又蒸,毫無隱私可言。
不僅如此,前面介紹過,南一民還愛好文學,僅八平方米的住屋他還奢侈地擁有一個吊起來的“書房”。傻女人在吊鋪下面做她的家務,南一民則在吊起來的“書房”上虔誠地做他的文學夢。同志們,這個青臉的小伙子經常在吊鋪上一寫一宿。為這,南一民讓我在這里特別地解釋一下,當時,他之所以對文學充滿激情,就是在享受一種快樂,絕不是喜歡自殘,喜歡吃苦。如果真的感到的是苦而不是歡樂,他早就不干了。就是說,寫作不過是他的一種精神需求而已,甚至他根本沒想過要成為什么作家。但是,作為一個司機居然從事跨行業寫作,為此,他多多少少有點不好意思,所以,他只能秘密地干———歡樂的最高品質,就是擁有一種秘密的性質,而吊鋪就是保守高品質歡樂秘密的最佳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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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幢小樓里的居民像一個親密的大家庭一樣,互相串門,互送自己新包的餃子、包子、韭菜盒子等等,簡直像城市里的鄉村。或許,正是這種融洽的鄰里氣氛,使得那個年代患憂郁癥的人很少。假如某人有點什么鬧心事,福利分房沒攤上,生氣,條件都夠,想不開,在鄰里之間彼此一交流,一塊兒罵罵對方的領導:領導不偏心那還能叫領導嗎?或者幫著鄙視一番工廠中某個喜歡投機鉆營的人,也就沒事了。生活還要繼續,今后還要好好地工作,聽領導的話,胳膊指定是扭不過大腿的,大丈夫能伸能屈才行,孔子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孔子是誰?圣人。圣人能忍咱就不能忍了?再說,退一萬步講,單位要分房了,你說誰的條件不夠?人人都夠。但是,狼多肉少,沒辦法。算個球的吧。啊?
總之,小樓里的人家都在一個個的小格子屋里歡樂地、充滿激情地生活著。說句大實話,盡管當時小樓里的居住條件如此之糟糕,如此的等而下之,但是,每一個人都盼著下班,而不是上班。
是啊,小樓人家,家家都是燒爐子的。這樣,到了星期天,整個大雜院里的人都會利用休息日劈子,脫煤球,洗衣物。非常熱鬧。下雨天兒的時候,凹凸不平的院子里就會布滿了積水,于是,各家都主動出人出力,拿著鐵鍬出來排水,挖一個小水渠把積水排到馬葫蘆里去。大家干得都非常認真,個個都非常歡樂,覺得這一天過得有意義。同志們,南一民和他的傻老婆在這個大雜院里生活得很愉快,很舒心。院子里的年輕人都管南一民叫“三哥”,管南一民的傻女人叫“三嫂”(南一民在家里排行老三),長輩則管南一民兩口子叫“他三哥、他三嫂”。總之,那個時代傳統文化還是管用的,有溫度的,始終暖著他們這一代和他們上一代人的心呢。大家都是在這樣融洽的氣氛籠罩下面,甜蜜地生活著,自信著,自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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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民和他的傻女人,在這個大雜院里生活了很長時間,他們的大女兒和二女兒都是在這幢小樓里出生的,一出生,她們就成為這個歡樂大家庭中的一員。這和當代民居不同,同住一個樓的鄰居,開始看到的,還是某個母親懷中的咿呀學步的小孩兒,隔不長時間,走廊里人喧語宏,從安全門上的窺視鏡往外一看,媽親哪,這孩子考大學走了。
后來,南一民的大女兒去姥姥家住了,因為南一民的房子實在是太小了,一家四口人,房子有點住不下了。但更主要的是,她的姥姥姥爺有個小孩兒在他們身邊不寂寞,有樂趣。孩子去了之后,他們死活就不讓孩子回來了。南一民只好放棄。
南一民成了父親之后,依舊愛好文學,喜歡寫作,那個吊鋪幾乎成了南一民專用的“書房和寫作間”。這比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閣樓下的箱子上秉燭創作要奢侈得多,很可以了,自己還能成大作家咋的?就是做做白日夢唄,圖個樂呵唄。但是,南一民的傻媳婦不這么看(萬一他寫出錢來呢,不是也能買一臺鳳凰牌自行車了嗎),為了給南一民創造更加舒適,更加寬松的創作環境(小孩子太吵,一天到晚,總黏著“玩孩兒喪志”的南一民),傻媳婦決定把大女兒送到了她姥姥家。所以,關于南一民的大女兒去姥姥家住的原因,一直有兩個版本的解釋。
總之,南一民一家在大雜院里生活的那些年,真的是非常幸福。盡管挑水的時候需要爬那個很陡的木樓梯,盡管屋子里常年不見陽光,盡管寫東西時要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爬到吊鋪上去做白日夢,盡管南一民在創作上并沒有什么顯赫的成果,好幾年也沒寫出錢來。但是,那些年,南一民的靈魂里充滿了燦爛的陽光和無比的歡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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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人如潮,歌如海”的70年代中期,南一民運氣不錯,搬到另一個更大的、完全屬于自己的住宅(其實并非私人房產,只是享有居住權的福利房)。這個新的住房在南崗區的清明街上。
極簡要地介紹一下清明街,以便同志們有一個環境感。
最早,清明街那一帶是墳塋地,不然何來“清明”二字?這個令人驚悚的話題就不多說了。后來,墳地被一場大水給平掉了(這一帶是一望無邊的濕洼地,致使無主墳日益增多,再無新鬼入住),新來的住戶大多是一些養牛人家。有的同志也許會問為什么?情況是這樣的,那時候在清明街一帶,居住的大部分是一些流亡到中國的俄國人,他們在這里以養奶牛為生———俄國人是一個有趣味的民族,沒有牛奶他們就活不了,他們一下子就看好了這片水草豐沛的濕地,決定在這里安營扎寨,并以養牛為生。他們在這里搭了牛圈、牛棚,蓋了木板房(這個城市一度曾被稱為“木板房之城”。的確,二戰讓流亡到這里的俄人太多了),一住就住了五十多年,在這里他們養了許多許多的牛,牛又生了許多許多的小牛犢,小牛犢長大了以后又產了許多許多優質的牛奶。直到上個世紀的60年代初,中蘇關系一度緊張的時候,居住在這里的俄國人覺得心里沒底,才相繼離開。盡管對相當多的俄人來說這是一個選擇上的錯誤。但他們還是走了。人可以走,但牛肯定是牽不走了。他們一家人一家人地圍成個圈兒哭泣之后,對每頭牛又摟又親,最后只好便宜地賣給了當地的中國人,然后,一家一家像游擊隊的小分隊似的,一步三回頭地走了。這些牛便由當地的那些對此很不以為然的中國人繼續飼養,把俄人珍重的養牛業繼承下去(還有個別俄人沒走,他們成了這兒的養牛技師,有些牛不太懂中國話)。中國人雖然不喝牛奶,但做冰棍、做奶油糖、做蛋糕仍然需要牛奶啊。因此,清明街這一帶依舊到處是牛棚(僅多了一些中國式的“一面青”的平房),處處是牛叫,到處是牛屎,依舊是牛來牛往(中間被殺掉了一部分,吃肉了),一年四季依舊是泥濘不堪。
到了70年代中期,可愛的人民政府指令城市規劃局著手改造這一帶,把所有的牛棚、木板房、“一面青”全都拆掉了(因為在他們看來除了個別嬰兒,畢竟中國人喝牛奶的不多)。又清理掉了半個多世紀陳積下來的厚厚牛屎,修筑了新的柏油馬路,并在路兩旁蓋起了好幾棟紅磚樓房。在這個火紅的年代里,南一民已經從原來的工作單位轉到了城建局,在那里給局里的頭頭開小車了。同志們,正是這一特殊工種使得南一民有了某種方便,經過一位孔明式的高人指點,南一民向坐車的領導提出了住房申請,在領導不好意思的情況下,南一民在清明街獲得了一套新房子。
領導的力量是多么的強大呀。
南一民的這套新房子在一樓(有點潮濕,濕地之故也),當南一民和他的傻媳婦用新鑰匙打開房門的時候,那種幸福的心情如同見到偉大領袖一樣。是啊,同志們,開車師傅南一民終于有了一套屬于自己的34平方米的住房了,而且還是兩屋一廚,不僅有上下水還有室內廁所(只是有點潮濕,得自己燒煤燒柴禾。不過這已經相當好了)。這在當時來看,已經是非常不錯的住宅了。一樓是有點潮濕,但也得天獨厚,后窗外多出了一個十五六平米的院子,可以用來儲藏煤和柴禾。
南一民對這套房子進行了精心的裝修———所謂的精心裝修,在當年不過是刷刷墻,然后把墻裙子用蘋果綠色的油漆刷一遍———這就是那個時代最好的裝修了。那個時代,老百姓的想象力還沒有被激發出來。
新房子的遺憾不能說沒有,還是略微有一點點,就是清明街這一帶的樓全部沒有暖氣,需要靠火墻子取暖。但也相當不錯了。過去,南一民只有8平米的住宅,現在一下子猛增到34平方米,面積增大了4倍還多,一步登上了天堂。至今南一民還極清楚地記得,他的傻女人進到新住宅之后說的第一句話:南一民同志,我再也不跟你打仗了。這話絕對是她當時發自內心的真實感受。而驕傲的南一民聽了之后,牛皮地一樂,心想,媽了個巴子,這個女人心里還是有欲望有要求的呀。看來,再打仗不能就事論事,跟她擺事實,講道理,指責她胡攪蠻纏,而是要探究她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才對。
同志們,做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多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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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一民在這棟樓里,一直住到90年代初期。算一下,這是南一民一家居住時間最長的地方了,南一民的兩個女兒就是在這兒念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同志們可以想想看,南一民對這套住房該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啊。
同樣,南一民一家和這里的住戶們處得非常好,彼此之間的關系非常和諧。做到這一點沒有什么特殊的渠道,僅僅是通過星期天和節假日,鄰居們在院子里一塊兒脫煤坯,劈柴禾,下雨天一塊兒出來排排院子里積水———就這些看似平常的生活瑣事增加了鄰居間的友誼。那時候獲得友誼的成本并不高。
不過,住沒有煤氣和暖氣的房子,自然會有一些麻煩事。比如,每到冬季來臨之前,一定要打打煙囪,打掉附著在煙囪里面的積灰,以免堵塞,嚴重地影響做飯和取暖。這就需要爬到6樓的房頂上去(如果冬天上樓頂打煙囪,房蓋上面雪厚,并有積冰,一不留神,沒蹬住,掉下樓去,會有生命危險)———每次上去打煙囪,南一民站在樓頂上的感覺都非常好,心胸非常開闊,極目眺望,可以看到遠處迷蒙的松花江,可以看到附近無數個房蓋、房頂,既可以俯瞰下面的街道,又可以仰望頭頂上的白云。那種感受是非凡的,感覺自己像一個超人。然后才開始“工作”,南一民用一根粗繩子系上一塊磚頭,或者一個鐵塊子,找準自家的煙囪開始打里面的積灰(南一民也曾打錯過,興高采烈的,把另外一家的煙囪打了———那家人在下面明明知道,卻躲在屋子里,掩著嘴嗤嗤地笑),搞得手上、臉上都是黑黑的,牙齒白白的。有趣的是,這種潘多拉似的魔鬼形象,竟讓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豪感、男人感。
打過煙囪,“工作”并沒有結束,再回到家里打火墻子和套爐子———這些都是過冬之前必做的,城市里所有的燒煤人家概莫能外。打火墻子也很麻煩,需要在火墻子下端拆出一個磚口,然后,掏出沉積在里面的灰塵,一次可以掏出幾大桶煤灰和灰白色的柴灰來。同志們,那是很有成就感的。的確,人世間獲得好心情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在干這些活兒之前,事先一定要到外面挖一些黃泥回來,因為打完火墻子之后,還要砌上火墻子的磚口,還要套爐子,這些都需要黃泥(和少量的砂子)。總之,這些活兒需要干整整一天。到了黃昏時節,他母親的,終于干完了。于是,南一民騎上自行車去附近的澡堂子洗澡……泡在熱水池里,南一民心想,一民同志,這回可以放心過冬啦。
南一民對于這個樓的美好記憶,還有后院的那幾只野貓。在南一民居住的那些歲月里,這些到后院里常來常往的貓換了好多茬兒了,而且,一代一代,貓的花色品種也在不斷地變化,一茬是花的,一茬是白色的,一茬是雜毛的,各種各樣的顏色都有———生命之神儼然一個魔術師呀。而且多年來,這支貓的家族始終跟南一民保持著良好的關系,每當南一民在靠窗的桌子那兒寫作的時候(南一民是多么的可笑),它們就趴在窗戶外面看著南一民,南一民覺得那個場面不僅非常童話也非常神圣,至今令南一民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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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從8平方米的住宅到了34平方米的住宅,這應當是一個了不起的飛躍了,應當知天下之大足了。但是,人是容易忘本的,他們永遠不知足,南一民也不例外。
好了,同志們,我們還是以人為本,為南一民找一些客觀理由吧。由于他住的這個屋子天天需要燒煤燒柴禾,風雨無阻,寒暑不計,一年365天,天天如是,年齡漸漸大了的南一民身體的確有些抗不了啦,感覺有點弄不動啦,直喘粗氣。于是,從他的內心深處開始對住房萌生出新的渴望了,并開始頻頻幻想:有朝一日若能住上有暖氣又有煤氣的房子那該多好啊,那我該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啊。
古人說得好,吉人天相。就在這個時候,南一民的一篇小說意外地得了個全國獎。這對南一民居住的這座城市而言,是全國小說獎的歷史性突破。太好了,這樣一來,南一民就有資格申請要一個有暖氣又有煤氣的住房了。當然,這個所謂的“資格”還要仰仗當時的社會氣氛和文化氛圍的支撐———同志們,氣氛是可以左右決定的。這就是機遇,機遇就是氣氛,氣氛是機遇的沃土。再加上當年這座城市還是比較重視文學創作的,這樣一來,在客觀上構成了南一民申請要房子的很好的氣氛,至少說發揮了推動作用。謙虛又可憐巴巴的住房申請遞上去不久,很快,南一民得到了一套新的住房。
這個新的住房在松花江邊上,南一民稱它為“臨江第一樓也”。盡管這套新的住房總平積只有36平方米,但它是3樓,北窗臨江,有暖氣、煤氣(太好了),等等,所有的設施一應俱全,而且,臨江處還伸出一個涼臺,在那里可以憑欄眺望一瀉千里的藍色大江。由于這棟樓與江畔公園近在咫尺,江畔公園幾乎成了南一民的私人花園,他每天都去那里散步,坐在長椅上看當日的報紙。
不過,在這樣的環境中,南一民眼里的陌生人多了起來……
搬進新房以后,南一民為自己的新家安裝上了熱水器和電話,感覺非常好,電話也暢通無阻,聲音非常清晰,感覺很紳士,很中產階級。相反,令人大惑不解的是,他的傻女人反倒不滿足起來,開始跟他上演“金魚和漁夫的故事”來。但是不管怎么說,畢竟新的生活開始了。
現如今,南一民這種臨江位置的房價,已經飆升到每平方米八千元以上了,如果同樣條件,在上海和北京,那至少每平方米在三萬元以上。
南一民在這里住了大約十年。在這十年當中,城市的房地產業不斷地創歷史新高,不夸張地說,等于是他們又重建了這座城市———這在非戰后的和平時期是從未有過的人間奇跡、城市奇跡。市民們在這短短的十年里,至少更換或者增加了一套以上的住宅,都紛紛擴大自己的住房面積。這對每一個市民而言既是一種精神壓力,也是一個無恥的挑戰。為了滿足自己不斷增長的精神需求(而不是生活需求)和應對下流的挑戰,于是,他們動用自己的全部積蓄,或者用吃虧的貸款方式購買新的住宅,以求得一種“姿態”上的平衡,以及后繼而來的小市民式的優越感。
……
十年之后,南一民在他的傻女人固執的堅持下,不得不放棄了這套小房子(賣掉了),又搬到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住房里去了。關于這一情景及感受,同志們,南一民不想再說了。道理非常簡單,因為,現在擁有100平米的私人住宅太普通了,比起那些二三百平方米的復式民宅,前者已經有些氣短、表情有些尷尬、精神有些郁悶了,面對他人的詢問時,他不得不對自己的小小住宅進行自圓其說了。所以,他不說也罷。但是,南一民真的是什么也不想說么?從零平方米、八平方米,到一百平方米,已經增加了十倍了,太偉大了呀。
南一民看著我的眼睛說,您知道,并不是我變了,而是時代變了。你是想讓我歡呼嗎?告訴您,此時此刻,我一點歡呼的心情也沒有。
我聽之后,樂了。
南一民長嘆了一聲說,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吧,阿成老哥,我并不滿足———
我警覺地問,你還想干什么?
南一民一臉悲愴地說,對于未來的個人住房,這些日子我很有些不切實際的想法,為此我很郁悶,很不開心,心里堵得慌。前幾天,我和幾位朋友一塊兒喝茶的時候,其中的一位問我,一民,最近心情咋樣?我說,不好。說著,我還流了淚……
作者簡介:
阿成,男,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協全委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多部,中短篇若干,《趙一曼女士》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年關六賦》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及其他多種獎項。出版二十余種作品集,以及法文版、德文版、英文版等小說集。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