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
公元1003年,北宋咸平年間,一個仲秋的清晨,夏日的濃綠已漸染一層枯黃,茫茫秋水氤氳著一絲蒼涼。貧寒布衣賈空生感受著大戶小姐聶卿相依的溫暖,心里突生一種不舍。他回過身,眼里有了一絲濕意,輕聲地說:“我還是不去吧。”聶卿抽回相執的手,柔聲細語卻透著一絲堅定:“你苦讀十年不就是想圖個功名,怎么反倒被私情所累呢?”賈空生一時語噎,悻悻地轉過身,望著蒼涼無邊的秋水,心底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去吧,我等你來迎娶我,永遠。”聶卿輕輕地推了一下賈空生。賈空生回過身來,再一次拉住了聶卿的手,然后轉身踏上了即將遠去京城開封的帆船。
十年后,一場朝廷事變讓賈空生歷盡艱難甚至拋卻聶卿一片深情而剛剛建立的功名灰飛煙滅,匆匆地獨自逃離京城。為了躲避追殺,他只走偏僻小路,向十年未回的故鄉竄去,心頭是一片愴慌與凄涼。也不知走了多久,一日,正在山間小路行走,忽見路旁一孤墓,并不在意,正想離去,卻有一只蝴蝶在墳上飛舞,有些驚異,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嚇得一下子癱在地上,只見墓碑上寫著:“賈空生原配聶卿之墓”。不會吧,自己當初娶尚書之女的時候,已經給聶卿休書一封,讓她另嫁不要等他,年紀輕輕的她怎會亡故?再說憑他的感覺,離家鄉還遠著呢!可是,可是……賈空生爬起來,走近墓碑,上面留一首詩:“生路茫茫雪滿地,情海蒼蒼空余恨。山轉水復緣未了?千載路上說恩怨。”何意?是箴語還是預言?正莫名間,山間傳來一聲斷喝:“拿命來!”只見幾個大漢揮舞著大刀,向賈空生追過來。賈空生跳起來,轉身就跑,后面的大漢卻緊追不舍。賈空生轉過一道彎,突然沒有了去路,前面是萬丈深淵,后面是刀下要命,賈空生嚇得魂飛魄散……
賈空生在死亡的恐怖中突然有了意識,睜開眼,到處都是大雪一樣的白,白色的墻壁、白色的被單和穿白衣的人。自己在哪兒呢?哦,是醫院,自己怎么在這兒呢?賈空生努力尋找著自己,意識在空茫中漸漸清晰……這是公元2007年12月12日。
賈空生從農村考入大學,為了留在省城,選擇與某省委領導之女結婚,在省政府機關工作。憑著丈人的關系,幾年的時間混上了處長的位置,日子應該說順心順意。唯一讓他心生感嘆的是妻子漸有一種冷漠,他說不清到底是為什么。
一次因為去下面檢查工作,酒足飯飽之余,華燈初上,城市的夜空似乎充滿了誘惑。在底下人的盛情下,他們進了一間“天上人間”歌廳。坐下來,底下人出去了,一會兒之后,依次進來十來個歌女,一律的粉紅色長裙,一色的青春靚麗,包間里一下充滿了生命的氣息,濃濃的脂粉和著香水味讓賈空生有了夢幻的感覺。“賈處長,選一個吧。”底下人輕聲地說。賈空生面對著一群性感的女人卻有些茫然了,恍惚中像是墜入了一個久遠的夢境。女人們看著他,大家也都看著他。他說:“你們先選吧。我就聽聽歌。”“這哪成呢?”底下人說。“是啊,賈處長。”其他人都附和著。賈空生知道他不選,其他人是不好選的,這得有個次序。正為難時,他感覺到有一異樣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順著目光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女孩。她是誰呢?好像在哪里見過。他向她招招手,女孩便風一般飄到他的身邊,情人一般挽住他的手。
歌聲、舞女、美酒、彩燈……似夢卻又真實,真實卻又似夢。賈空生卻不唱,在女孩相依的溫暖里,他感到一種沉醉。“我好像認識你。”賈空生說。“我也面熟,可我想不出在哪見過你。”女孩一臉燦爛地笑著。“看來我倆有緣。”賈空生說。“是嗎?”女孩摟了下賈空生,溫柔地把臉貼在他的胸前。“你哪里人?”“這重要嗎?”賈空生怔了一下,又說:“你叫什么名字?”“聶卿。”名字怎么這么熟?賈空生努力在記憶里搜索這個名字,卻又找不到,心底里嘆了一口氣。
散場時彼此都有了一種不舍,便留下手機,聶卿在出門的一剎那,回頭對他嫣然一笑,一下把賈空生驚住了。
第二天離開時,賈空生給聶卿打了一個電話,聶卿卻很冷:“你誰呀?”“我賈空生。”“賈空生是誰呀?”賈空生愕然了一下,便輕輕地掛掉了手機。
賈空生以為自己很快會把聶卿忘掉,奇怪的是時間越久,卻越想她,想她相依的溫暖,想她的嫣然一笑,甚至夢里都見到她。就在這時,一位副廳長調走,相關的處長們都削尖腦袋鉆副廳長的位置。賈空生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經過一番較量,入圍的就剩他和另一處長了,而且據說賈空生更有人脈和競爭力,就等省委通過了。
這天,賈空生在外面吃過中飯,突然接到聶卿的電話:“我想見你。”不知為何,賈空生竟有異樣的激動。“什么時候?”“今天。”“為什么?”“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特別想見你。”賈空生說:“好吧,我現在就開車去。”
不知是吃了酒,還是因為激動,賈空生就在去見聶卿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車禍,顱骨骨折,受了重傷。
賈空生醒過來,口里不斷念叨著一個人的名字,別人都沒有聽懂是誰,一個要好的朋友卻聽懂了,從賈空生的手機里找到了聶卿的電話。第二天上午,朋友支開了賈空生的妻子。聶卿一進來,賈空生眼里透過一絲亮光,可聶卿并沒有燦爛的微笑,除了驚慌便是冷漠。賈空生意識里一下子飄起了漫天大雪,很快是蒼茫茫的一片白,死亡的恐懼又一下攫住了他。
奇死
異樣的悶熱和壓抑中,熊大縝掙扎著醒過來,在那很短的時間里,他習慣性地想翻身而起,但渾身的疼痛提醒他,自己已是失去自由的人了。他重又躺下,在一種近乎荒誕的沉寂與悶熱中,他一動不動地死盯著椽木已經發黑的屋頂,沉沒于難言的無奈里。
這是1939年7月25日的清晨。陽光透過窄小的窗戶落在斑駁不堪的墻上,顯出一種蒼涼的意味。一種腐爛的霉味在悶熱的蒸發下越來越濃。熊大縝有些渴,爬起來,卻找不到一點水,舔舔干裂的嘴唇,坐下來,悲愴地埋下頭去。
屋外傳來嘈雜而忙亂的喧囂聲,熊大縝警覺地辨聽著,門突然開了,一個背著步槍的戰士站在門口,喝道:“熊大縝,出來!”
驟然涌進來的陽光刺得熊大縝的眼睛不自覺地瞇了起來,等他適應了這滿地的陽光,才發覺高大的戰士背后,大隊人馬川流不息地向西涌去,久旱未雨的鄉道上,塵土飛揚,迷蒙了半邊天。熊大縝心頭一緊:鬼子又要掃蕩了。
知了在枝葉間煩躁不安地喧噪著難以忍受的酷熱,有一只鳥不知受了什么驚嚇,驚惶地叫著,劃過天空,消失于明晃晃的天邊。熊大縝被那個叫史建勛的戰士押解著,裹挾在浩蕩的隊伍里向西涌去。
沒走多久,傷痛讓熊大縝無法跟上隊伍的速度,慢慢落在了后面。“快走,磨蹭什么?想逃跑啊?”史建勛一聲斷喝。熊大縝卻站住了,轉過身,打量著史建勛:“你叫什么名字?”“問什么,你,走!”史建勛把槍從肩上拿下來,握在手里。熊大縝卻沒有動:“別那么兇,好不好?”“對你這種漢奸特務,還用得著客氣?”史建勛滿臉的橫肉顯出一種兇狠。“你說我是漢奸特務?”“就是!”“放屁!我是冀中軍區供給部部長,你手里的槍和子彈都是我造的。”“我只知道你是漢奸特務!”“我不是!”熊大縝氣得臉色蒼白。“就是!走,再不走,我斃了你!”史建勛一拉槍栓,發出一聲清脆的撞擊聲。這響聲在這酷熱的田野上,顯得異常的刺耳。熊大縝心頭一動,這響聲多么熟悉,他為了檢驗子彈的射程和效力,曾無數次地拉動槍栓,那槍栓撞擊的聲音讓他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意。史建勛用槍桿頂著熊大縝:“走!”
熊大縝眼里驟然亮起的一絲光芒又黯然下去,轉過身,艱難地移動著腳步,望著塵土飛揚的田野,重又感覺到那種難以言喻的悲愴。
其實這種情緒在他被關押的那天夜里,就一直藏在心里。
1939年春天,國共合作急劇惡化,各根據地都成立了鋤奸部,發起了一場旨在清洗漢奸特務的鋤奸運動。一次,熊大縝批評一個下屬,而這位下屬偏又是他中學同學,由于言辭有些過分,這位同學氣急得亂罵,甚至是罵他是漢奸特務,被人聽見,很快報告給軍區鋤奸部。鋤奸部懷疑軍區內有一個特務組織,軍需供給部是它的大本營,而熊大縝無疑是首要分子。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深夜,熊大縝等一百多人被抓了起來。這么多知識分子被抓,引起了中央的重視,派彭真等人去復查。復查的結論是:逼供證據不足為憑,鋤奸擴大化應予以糾正。結果是:熊大縝尚需進一步審查外,其余人員全部釋放。
陽光越來越毒了,汗水濕透了熊大縝有些骯臟的衣衫,傷口被汗水一浸,揪心地痛。他虛弱得有些走不動了,但面對滿臉兇氣的戰士和他的槍口,熊大縝咬著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突然,他的眼前閃過一道亮光,一眨眼又不見了。奇怪,熊大縝心里叫一聲站住了,不斷地變換著視角,終于看到了一顆金黃黃的子彈躺在塵土里,被陽光一照,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似乎忘記了疼痛,沖動地撲過去,撿起那顆子彈,捧在手里,用衣衫擦拭著子彈上的塵土。多好的一顆子彈啊!熊大縝禁不住感嘆一聲。
“干什么?”史建勛喝一聲。“子彈,看看,多好的子彈!一看就知道是我們的兵工廠造的。”熊大縝孩子似的絮叨著,臉上竟有一絲沉迷。
史建勛一把奪過子彈,看了看,然后把子彈放進口袋里:“走,快點!”熊大縝一下子茫然了,有些無措地站在那里,看著史建勛竟說不出話來。“走啊!”“你得答應我,用它消滅一個鬼子。”“這是我的事。”“不,你得答應我!”“用不著你指使我,再嗦,別怪我不客氣。”史建勛猛地用槍一頂熊大縝的身子。熊大縝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在毒得有些難以忍受的陽光里飛揚開去……
太陽開始偏西了,可酷熱一點未退,又沒風,天地間像個蒸籠。熊大縝實在邁不動步子,走到樹陰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歇歇吧。”史建勛抬頭看看太陽,又看了看熊大縝:“起來,走!”“走不動了。”“走不動也得走,你想讓鬼子攆上是吧?”熊大縝沒有作聲,把目光移向遠方,空茫茫的,戰爭中的田野什么也沒有。
“起來,你這個漢奸特務,你想逃跑嗎?”史建勛抓住熊大縝的手臂,想把他拉起來。熊大縝一甩手:“我說過我不是漢奸,更不是特務!”“你不是漢奸特務是什么?”史建勛突然冷笑起來,陽光在空曠的田野上震顫起來。“起來,再不起來,我一槍斃了你!”“你敢!”“我就敢!”熊大縝氣得一下站起來:“你沒有這個權力!”“我就有這個權力!”史建成拉開槍膛,從口袋里拿出那顆子彈,放進去,又一拉槍栓,頂上子彈,把槍口對準了熊大縝。
天地間一下子啞然了,空氣中突然有了一種死亡的氣息。“你不能這樣!”熊大縝大叫一聲。滿臉怒火的史建勛端起了槍。“等等。”熊大縝又叫一聲。史建勛沒有應聲,黑黝黝的槍口依然在熊大縝的眼前晃動。“死,我不怕,但我無法死在自己制造的槍彈之下。這顆子彈,你還是用它去消滅一個鬼子吧。”熊大縝一臉誠懇地說。“不,你這漢奸特務,我就是要讓你死!你知道嗎?我的父母還有我的兄妹都是死在鬼子的手里。”史建勛的手指扣在槍機上。
熊大縝突然“撲”的一聲跪在地上:“我從來不求別人,就求你一次,別浪費子彈,你就用石頭砸死我吧!”
史建勛的目光離開了槍星,落在熊大縝的臉上,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后慢慢地放下槍,轉身從附近找來一塊石頭,對著熊大縝的頭猛然砸了下去……天空中濺起一片血色的霞光。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