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認真地不斷和大阪人討論一個問題:大阪和神戶,到底哪個是鄉下?大阪府的面積是1898平方公里,人口884萬,日本第二大城市,在世界上也很有名。神戶市的面積只有552平方公里,人口154萬,外國人知道的除了有名的阪神大地震外可能就只有牛肉了。雖然只相隔30公里,但大阪比神戶有名得多,在日本人心目中是一個大都市,而神戶只是鄉下地方,這還需要比較?
我不認這筆賬,我認為相對來說大阪才是農村,理由簡單明了:神戶市內是看不見農田的,而大阪市內經常能看見農田,連現代化高層辦公大廈林立的江坂地區都能看得到被高樓大廈遮擋得經年見不到陽光的農田。我經常去的東大阪市更是經常看到農田,有些農田的水面浮著一層機油,真不知道這些田里種出來的稻米還能不能吃了。
對我這種“有了農田就是農村”的定義,朋友們只好搖頭苦笑:那大阪還真的是農村,起碼比起神戶來。
城市的高樓大廈或工廠旁邊出現一塊小農田的景象是很古怪的,估計除日本之外有這種現象的地方不多。日本為什么偏偏會有這種怪現象?
日本的工業革命歷史并不長,1870年代才進入產業革命時代,后來太平洋戰爭時期幾乎又被美國人毀掉了,所以大阪城留下一些農田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但對戰后從一片焦土重新開始經濟建設,在30年時間里登上世界第二經濟大國寶座,特別是經歷了上世紀60年代經濟高速成長的日本來說,大阪這樣的大城市里居然有農田殘存下來還是有點不可思議。日本國土狹小,惡劣的自然環境又使得人口高度集中在幾個大都市圈周圍,說這幾個大都市圈寸土寸金并不過分,這些農田怎么還能存留下來?
但在日本人看來,這是長期的農業政策帶來的必然結果。日本有一本“土地臺賬”,記載著全國每塊土地的位置、面積和所有者等信息。其中最重要的信息是土地的用途:是農業用地、林業用地、工業用地、商業用地還是住宅用地,是住宅用地的話,連建筑容積率都記載在上面。
1947年開始,日本政府進行了被稱為“農地解放”的土地改革,以極低的價格從地主那兒強行購買土地以后再賣給農民,改革的面積達到全國農業用地的70%之多。如何防止和解決土地兼并問題一直是日本政府的重要課題。早在1643年,江戶幕府就頒布過《田地永代買賣禁止令》,但在幕府末期,由于地主們采取質當的手段,成了有名無實的東西,后來的明治政府只好撤銷這道律令。日本政府本身也一直想進行土地改革,但無法戰勝地主階級的抵抗,二戰后借助美國占領軍的權威才能推行開來。
美國占領軍支持日本政府的土地改革出于兩個考慮。首先土地兼并的結果是廣大農民淪為赤貧,巨大的收入差距,使軍國主義在戰前的日本得以盛行;其次眾多赤貧農民的存在使日共有了堅定的支持階層,為了削弱日共實力也必須進行土地改革。但土地改革的一個重要結果就是使日本農業失去了國際競爭力,現在日本人成天在討論如何解決休閑農田和棄荒農田的問題。
日本現在的土地臺賬就是根據土地改革的結果編制的。土地臺賬所記載的信息的變更要通過一定的法律手續,最繁瑣的是土地用途這一項,尤其從農業用地轉到非農業用地時,除政府行為之外很難辦到——這是為了防止任意侵占農業用地和進行土地兼并。擁有農田的人想把農田轉為非農田時,一聽說法律手續如此繁瑣,很可能就灰心喪氣地放棄了。
但要是有愚公精神,把農田改為非農田也不是完全做不到。這時自民黨所實行的向農民傾斜的政策就起作用了。
日本的戶籍中有一種叫做“農家”。和農業用地受到保護一樣,擁有農家的戶籍在稅金和接受政府援助時都有優惠。但農家戶籍很難拿到,根據日本的《戶籍法》,擁有1000平方米農田以上的家庭才能成為農家。同時,農田所有權轉移和用途變更受到極大限制,一旦放棄農田也就失去了農家的身份。日本的農田受到政府的保護,無須繳納土地稅,擁有農田對所有者不構成負擔,除了從事農業收入可能不如開發成不動產之外,不需要付出更多的東西,所以想讓農家放棄農田很難。
但1960年代日本經濟開始進入高速增長時期,1980年代的經濟更是完全泡沫化,不動產開發的巨大利潤不能不說是一種巨大誘惑,能夠在這種誘惑面前堅守農家本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朋友消除了我的疑惑。他說,在大都市里絕對看不到成片的農田,我所看到的基本上是面積約1000平方米的長方形或正方形——這是法律規定的成為農家的最低條件。土地的主人將擁有的農田開發以后,留下這塊能夠世世代代為子孫后代帶來稅收等等方面好處的農田,它的價值已經遠遠超出作為商業開發對象所具有的價值了。大阪市內的這些農田也就這樣幸存了下來,成為一道奇景。
那神戶市為什么沒有這類農田呢?這只是因為神戶市區坐落的地方原本就不像大阪那樣廣闊,是一條夾在六甲山和瀨戶內海間的狹長地帶,不適合于農業生產,過去有發達的漁業。加上神戶是日本最早開發的地方,早在戰后的農業保護政策施行之前,就已經被港口設施和工業擠得連針都插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