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張革只見過兩次。
1995年延安地區邀請100名北京知青重返延安,朋友小剛因事去不了,把名額讓給了我。電話里他向我介紹都有誰同行,特別提到張革,說是知青中的佼佼者。火車上大家互相介紹,我才知道我對面坐著的像個中學生的人正是張革。
當時只知他是“名知青”,很多人都認識他。閑聊中了解到他正做農產品出口貿易,最近剛從延安收購綠豆出口,原本以為陜北的綠豆無污染、質量好,適宜出口,結果魚目混珠,生意賠得一塌糊涂。我問他為什么沒檢查。他說:“對陜北老鄉太相信了,覺得他們不會摻假。”此后回到我插隊的村里,老鄉們也說起綠豆的事兒,才知道是中間收購的二道販子摻假。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第二次見到張革是在他去世前不久。他和小剛風風火火到我家,說他所在的公司在北京郊區開發了一塊農業示范區,種植優良品種,想請我去負責產品的質量。我當時在一家大型國營工廠做質量管理工作,只好回絕說我不懂農產品。他說:“有時間到我們示范區去玩兒,青山綠水,環境優美,我們引進的外國玉米長得特別好。”
那天張革為我放了他回到插隊的村里拍的錄像,我才知道他為那里做了些什么,為什么能成為“名知青”。
他是1968年底第一批去陜北的,在宜川縣壽豐公社后義溝村插隊。1975年曾被招到西安當工人。1976年自愿重返后義溝村,并自薦當了村支書,領導村民建起了150千瓦的水電站。從錄像里可以看到水電站修建得非常正規,連接兩座山的引水渠具有相當規模。真不敢相信,這是一個知青帶領全村的農民干出來的。
他說那時很艱苦,每人每天5分錢的菜錢,天天吃熬蘿卜,糧食都是各家自帶的。開山打洞、鑿石建渠整整用了5年的時間。那時沒有任何機械設備,完全靠人力,可以想見其艱難。水電站10多年間運轉正常,還為周邊村子供電,給村里帶來了一定的效益,近年并入國家正式電網。期間張革還組織村民修了數十里公路,至今還是村里去縣城的主要道路。他曾作為省知青模范被推薦到農業大學進修,但他放不下村里的事兒,沒有完成學業,就在農大教授指導下在村里栽培了400多畝蘋果,請林科院的專家指導種植2000多畝核桃。用10年時間,張革使黃土高原上的一個貧困山村變得富裕。早在1982年,村里就安裝了一臺電視差轉機。
張革是1987年回的北京,1990年代與同村知青姚立軍成立了一個公司做農產品出口貿易,也包括他們村的核桃、蘋果的出口。綠豆生意搞砸了,他認為自己不適合經商,又貸款買地搞農業示范區。張革說,如果做得好,就推廣到陜北農村。
1994年,他們公司準備投資幾十萬元為村里建一所現代化的希望小學。1995年春節,村里人在他住過的窯洞門上貼春聯:“看燈看電視看錄像莫忘知青;吃泉水吃蘋果吃核桃惦念知青”,橫批是“張革京城佳節愉快”,以表達對他的思念和感激之情。這所希望小學1996年開始籌建,共計投資70萬元。
那次見面后,我從心底敬佩張革真心實意地為村里做了那么多事情。但沒過多久,1998年2月,我收到了他病逝的通知。難以想象,一個生龍活虎充滿理想的人就此不存在了。
張革被安葬在他付出青春和一切的后義溝村的小山上,守護著那些帶有他的生命和情感的蓬蓬勃勃的蘋果樹、核桃樹。他堅守著為之付出巨大艱辛的水電站,白天聽著潺潺的水聲和機器的轟鳴,晚上看著家家戶戶的點點燈火,如同璀璨的群星。張革是幸福的。
最近,我插過隊的縣里有人來北京召集知青座談會,我認識了張革的夫人文雁。文雁是在大批知青已經離開陜北后,受到張革事跡的影響,滿懷改變農村的革命豪情和到艱苦地方磨練的沖動,作為最后一批高中應屆畢業生來到陜北插隊的,在這期間認識了張革。
從文雁那里我了解到,張革回北京后很長時間沒有固定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還是回到村里,直到進入公司。他很少考慮自己,只想為陜北農村再干些什么。京郊的農業示范區就是他的一個新的、更宏偉的目標。
他是累死的,死于腦溢血。文雁說:“他說他頭疼,我幾次勸他去看病,他總說沒時間。去世前我已經陪他到了醫院,他看到醫院掛號排長隊,說了聲‘以后再說’,就急匆匆地走了……”
這位理想主義者同時是個實干家。在當時的環境和條件下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張革是孤獨的。他所做的一切靠的是他個人的努力,孤軍奮戰,后繼無人。沒有人理解并繼承他的事業,包括我,在他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也沒支持他。因為張革的去世,他的京郊農業示范區沒能繼續辦下去,公司因此破產,村里希望小學的百萬投資也成為泡影。
農村最終還是靠體制改變了。現在的陜北到處是果樹,村村都通電,電視、電話已經普及。我插過隊的縣里還有石油,村里也架起了油井,機器漫山遍野,村里的老鄉拿上了看油井的工資,生活有了根本變化。而這些是我們知青做不到的。
謹以此文紀念為陜北農村獻身的插隊知青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