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繼鋼最近特別不想工作,訪談沒進行多久他就開始咳嗽——這咳嗽已經困擾他兩三個月了,總也好不了。從2005年一直忙碌到現在,用他自己的話說,“身體沒有時間休養生息”。
51歲的張繼鋼學舞出身,28歲那年,他創作的舞蹈《元宵夜》獲得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比賽一等獎,“中國的每個縣城都在演,華人圈里也都在演”。后來在總政歌舞團,他又編導了一系列轟動世界的雜技和舞蹈,不過,真正讓他為普通民眾所知的,還是經典舞蹈《千手觀音》。
2005年除夕,他和夫人坐在沙發上,看著自己編導的《千手觀音》在舞臺上盛開,“我知道它那天晚上一定大放光芒,一個最直接的判斷,它根本就不是那種膚淺的、熱熱鬧鬧的、花里胡哨的節目。”
從這一年起,他的生活被調到“國家時間”。當年3月,他接到命令,帶領解放軍團隊競標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演出方案。8月,他是紀念反法西斯及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晚會的總導演。后來,他成了奧運會開幕式副總導演,“和張藝謀在一起共事非常的幸福,也非常的辛苦”。奧運閉幕當天,中央領導委任他擔任新中國成立60周年大型舞蹈史詩《復興之路》的總導演,幾乎沒任何時間調整,他就開始了漫長的準備。
這是建國后的第3部大型音樂舞蹈史詩。和之前的《東方紅》、《中國革命之歌》相比,《復興之路》時間跨度更大,要展示1840年鴉片戰爭至今169年的歷史。名字早就定好了,主題也已明確——這是人民的選擇、歷史的選擇,他要琢磨的是“怎么表現這段歷史”。
2008年10月15日,核心創意組第一次全體會議召開。今年1月22日,核心創意組向國務委員劉延東和文化部長蔡武匯報創意方案。2月26日,張繼鋼等到中南海向建國60年國慶領導小組組長李長春等高層匯報修改后的方案。3月19日,他們再次前往中南海,向中央政治局常委們匯報方案。胡錦濤聽完匯報方案后表達了“人民滿意、中央滿意、國際社會好評”的期望。
“事實上它是一部編年史,而且是政治性很強的編年史,必須做到三性(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統一。”張繼鋼說。
可是,這個國家以及它的人民,已經被大大小小數不清的晚會,以及無與倫比的奧運會開幕式培養出了一種奇特的胃口,你所有的創意、所有的精心設計,一定要準確地落在“意料之外”和“情理之中”這兩個圓圈的中間。
在描述從奧運會到《復興之路》一路走來的壓力時,張繼鋼用過一個沉重的表達:“生命狀態非常艱苦。”“或者說,始終處于一種極冷和極熱的鍛造中。這會兒還是夏天,立即就可以變成嚴寒。此時此刻如獲至寶,認為自己是天底下最聰明的人,沒過幾分鐘就覺得那樣地自卑、無奈、無助,因為立即發現剛才的想法很不值錢。”
誰會指責你?誰會佩服你?
《復興之路》走到1949年10月1日的時候,無論如何,現場要升起一面五星紅旗。“你說,我讓一塊巨大的紅布,鑲著5顆星,在舞臺上冉冉升起,是不是升起了五星紅旗?我們有LED,我們有大屏幕,在大屏幕上升起一面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可不可以?誰會指責你?不會的。誰會佩服你?不會的。那留給我們的還有什么?在那段時間,誰都知道,我幾乎絕望地度過了半個月,每天都在想。我覺得我簡直無路可走。”
最后張繼鋼決定讓國旗升起在南方未結束戰斗的陣地上。“新中國叫什么名字?中華人民?你大聲點,新中國到底叫什么……”一個通訊兵對北京方面大聲喊著,一顆炮彈飛過來,他犧牲了。然后連長和其他的人都高聲喊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注意,這個戰士在舞臺上犧牲了,緊跟著我的影視馬上就把他接過來演,在大屏幕上,這名戰士抓著自己的國旗,像飛天一樣飛在祖國的大地和天空之間。我可以告訴你,每次演出,絕大多數觀眾在這個地方一定哭!”
整個國慶期間,有6部張繼鋼的作品在北京上演。全國超過2/3的省市找過他,希望他能為他們導演一些東西,有些是省委宣傳部部長,甚至省委書記打電話來,有的省的文化廳長直接找到北京來,還有更多的市委書記、縣委書記“不打招呼就來了”,他基本上拒絕了,“第一,表示感謝信任。第二,也確實做不過來。”
1987年,張繼鋼從山西來到北京,在而立之年,入讀北京舞蹈學院。1991年,他進入部隊,“軍人從穿上軍裝那天起就沒有了戶口,你就不再屬于你自己,不再屬于你們家,你必須屬于黨和國家。”現在,他是解放軍藝術學院院長,少將軍銜。“用領導的話說,張繼鋼是一個優秀的藝術家,也是一個好干部。”
“我有時有一種感覺,真的是為國家生的這么一個人。我確實有這種模模糊糊的感覺,有這種使命感。當我們國家確定由我來出任《復興之路》總導演的時候,我內心在想,點將點得正確啊!”他說。
然而這只是“千手觀音”的一面,其他方面,關于命運,關于信仰,關于文藝圈的種種是非,他又堅決地拒絕敞開內心,“如果你不是記者,我可以回答你,但是今天你的身份決定了我不能回答。”
他說自己骨子里也有散淡的一面,可惜這樣的生活越來越少,才51歲,他已經跟一些朋友講“我退休那一天”了。“原來我一提工作就是堅持半宿什么的,現在呢,一提就煩,可能就是太疲勞了。”他不停地抽煙。
“你看,有的人到了退休年齡也不愿意退,我(有時)也要做他們的工作,經常站在對方立場想問題,我就想不通,有那么大的精神失落嗎?”
如果我導演春晚,歡迎你評價
人物周刊:關于《復興之路》,你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拒絕常見的歌舞晚會的品質”,這里就有一個判斷:現在的晚會多半是平淡乏味的。
張繼鋼:重復,一千次一萬次地重復。
人物周刊:你覺得春晚怎么樣?
張繼鋼:不評價。我不太愿意評價別人。
人物周刊:好與不好你一定有自己的標準。
張繼鋼:那一年我的舞蹈作品《千手觀音》在春晚演出時,我和我們的聾啞孩子在中央電視臺排練、走臺、合光,我已經完全熟悉了,而且我知道我們是第幾個上演、大概時間段。大年三十那天事實上我不在現場,我在家里和夫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因為我的工作做完了。我當時就知道《千手觀音》一定會大放光芒,除了這個作品自身的優秀和殘疾人的表演以外,就是它根本就不是那種膚淺的、熱熱鬧鬧的、花里胡哨的節目,它是以巨大的沉靜來表現的。有朝一日我來導演中央電視臺春節聯歡晚會,那我歡迎你評價,沒有問題。
人物周刊:你看不看中國的其他晚會或綜藝節目?
張繼鋼:不可避免要看。我也有責任,我也創作過比較庸俗的。我擔任過六七十臺國家級大型晚會的總導演,我也有責任,但我在一步步成長、一步步覺悟。
人物周刊:回過頭來你怎么看這些晚會?
張繼鋼:我覺得實在……我不能評價。但是我這次愿意為《復興之路》冒風險,在藝術上,拒絕平庸。我不要看到常見的東西,不要100個姑娘穿著裙子上來,拿著扇子來回地轉圈,然后跑回去,100個小伙子再拿著紅綢子上來……我肯定不要。
人物周刊:這屬于絕不能出現的。
張繼鋼:我這個范兒都不能起!一開始這個范兒都不起!不是說你編完了我再去槍斃,不可能。
人物周刊:但這里有一個巨大的慣性,你也不得不承認。
張繼鋼:你說得很對,是一個巨大的慣性。我們之間談話,身份決定了我們談話深刻不起來,我也不能說。怎么和這種慣性斗爭?有多少艱苦?不能說。
人物周刊:在可以說的范圍內點到為止?
張繼鋼:每天都在斗爭著,有時候和我自己斗爭,有時候和我的同行,和詞作家、曲作家、編舞、燈光師、服裝師斗爭。這5年對我非常寶貴,使我看清了自己,看清了我藝術創作的環境。從奧運會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一直到《復興之路》,始終在想(如何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關于創新,全國都在說,而且一直在說,再過100年還會說,真正做到的人非常少。
人物周刊:你拿了很多獎,多數是第一名或一等獎,上次沒拿第一名是什么時候?
張繼鋼:上一次大概是《太陽鳥》,在全國舞蹈比賽拿了二等獎,很多年前了。緊跟著這個作品就參加CCTV舞蹈比賽,拿了第一名。我記得我當時拿著話筒發表感言時就說,感謝中央電視臺全體評委還《太陽鳥》一個公道……你可以問一下中國舞蹈界,我們始終是用作品說話,沒躺在功勞簿上。有些人挺有名的,仔細一想他干點什么看不出來,這個世界評價人太不公平了,真是奇怪的社會。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不一樣,可能他們活得比我聰明,我一直用作品說話,活得很艱苦。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文藝圈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張繼鋼:我沒想過,我也不責怪任何東西。這是很正常的,任何時代走在前面的藝術家總是少數。我們這個時代涌現出了很多藝術家,我覺得讓人想起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也讓人想起了中國的唐朝,可能就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我想可能是這樣的。
人物周刊:這算是一種諷刺嗎?
張繼鋼:是正面的,這是我對這個時代的認識。
人物周刊:你不喜歡文藝圈里的哪種人?
張繼鋼:我不能去指責別人,我只能提醒我自己怎么做。
人物周刊:會怎么提醒自己?
張繼鋼:當你用你的文字表揚我的時候,就等于在鞭撻一些現象,不就是這樣嗎?你說張繼鋼在CCTV舞蹈比賽每一屆都有作品,是拿作品說話的人,每次都能拿到最好的成績,不就等于在批評(一些人)?凡是關心我的人都能聽出來,聽不出來也不怕,聽不出來說明他進步更緩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