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這父女倆:
鮑爾吉·原野和鮑爾金娜,無疑是當代文壇上非常惹人注意的知名作家。我們先來看看他們倆的簡介。
鮑爾吉·原野:1958年生,內蒙古赤峰市人。當代著名作家、兒童文學作家,“中國當代散文十大名家之一”。出版的文集有《掌心化雪》、《銀說話》、《善良是一棵矮樹》,等等。他的文字如野馬破陣,云過山峰,風格“豪放、幽默、存智、雅潔、細膩”,感情溫厚,視野開闊,警句迭出。鮑爾吉·原野與歌手騰格爾、畫家朝戈被稱為當今中國文藝界的“草原三劍客”。
鮑爾金娜:1984年生于內蒙古,長在沈陽,現出沒于北京。她對自己的評價是“體健貌端,嗜肉如命,雙手纖細而笨拙,唯擅寫作”。她的作品有著“無處不在的幽默、犀利的文風”,文筆健康、硬朗,還大氣。出版的文集有《用野貓一樣漆黑發亮的眼睛注視人間》,長篇小說《紫茗紅菱》等。
鮑爾吉·原野和鮑爾金娜這對文壇父女,父親的風格掌心化雪,女兒則如擲飛刀。鮑爾吉·原野的寫作好像是一只草原上的老山羊,在天地間默默反芻;而鮑爾金娜的寫作,更接近草原上脫韁的野馬,沖破生活邊界,迎接現實挑戰。今天,咱們讓這父女倆來個大比拼,看看你最喜歡他們當中的誰?
女兒先出招:
《藍毛黃毛鸚格麗鵡》,是作者
描寫自己和幾只鸚鵡一同生活的故事。其中藍毛是重點描寫的一只。它殘疾老邁、遭人遺棄,后來遇到“我”,才得以安身立命,過上比較富足的生活。下面為大家精選的這一文段,是藍毛剛剛與“我”相處時的情形。
藍毛黃毛鸚格麗鵡
(節選)
第二天早上起床時我已忘記了家里有藍毛這回事,出屋時猛然聽見它叫,被嚇了一大跳。我循聲望去,見它金鳥獨立在窗臺上。精神和胸脯都很飽滿,宛若一只袖珍公雞。我興奮地走上前去,它敏捷地起飛,去房頂的暖氣管子上接著獨立,盡管仍站不穩,雄霸的氣勢已然冉冉升起。我很驚訝一撮小米和一晚上無人打攏的休息竟會令它恢復到如此程度,實在讓人喜憂參半。喜是為它健康,自不必說。憂是因為我自知從此更無法接近它,想握在手里培養感情之類自私的想法不可再生。尤其是,當它發現我是大而不能飛的蠢物時,更加得意起來。整日站在暖氣管子上,盡量掩蓋殘疾,極力炫耀翅膀,高興時會發出鸚鵡特有的刺耳叫聲,顯然以自己的破鑼嗓子為榮。剩下的時間,它打盹、梳毛,思考問題。只有我每天往桌上倒小米的時候,藍毛才正眼看我,但仍不會有任何諂媚的表現,只有等我離開,它才俯沖下來進餐。
我是多么希望它趕緊愛我依賴我。但時間一天天過去,我作為主人的自尊心不斷受著傷害。我生氣,甚至很殘忍地餓過它兩天,希望用食物勾引它放下身段與我交好。可是我小看了藍毛的尊嚴,它用它鐵一般的意志羞辱了齷齪的人類大沙文主義。
我被打敗了,賭氣買來一斤小米全部倒在桌子上,又把原來給它喝水的小碟換成盆。吃吧,吃個夠!我叉腰指著單腿站在暖氣管子上的藍毛說。藍毛歪著腦袋輕蔑地看看我,然后扭頭望向窗外。
我就這樣跟藍毛單方面冷戰起來——在它看來這無疑是最好的待遇。一開始我還刻意對它視而不見,后來功課日益忙碌,我便真的沒時間去陪伴或撩撥它。我不知道每天它自己在家時都做些什么,但從布滿客廳各個角落的糞便和桌上經常出現的蟑螂尸體我至少可以判斷,它每天要進行大量的體能訓練。不敢想象它若身無殘疾,是否連上房揭瓦的勾當也會干。有一天我正在屋里畫畫,突然聽見撲棱棱的聲響從頭頂呼嘯而過。我吃驚不小,以為屋里飛進蝙蝠或巨蛾,唯獨忘記外面還住著個室友叫藍毛。傻傻的藍毛第一次飛進里屋,不知是出于驚恐還是激動于室內的溫馨,反正就那么“砰”的一下,撞到墻上,跌落下來。我忍不住笑,卻又十分心疼,嗖一下躥過去把它撿起來握在手里,查看我一直好奇的另一只腳的殘余。不料藍毛已很快從眩暈中蘇醒,用唯一的那只灰藍色的大腳爪使勁踹了我一腳,然后便嘴腳并用瘋狂地掙扎。我被啄蒙了,只好放開手看它又撞墻三次。等它終于找到房門飛出去,我也不慌不忙地眼了出去。只見桌上一粒米都沒有了,水倒是還有大半盆,可里面沉滿了黃的黑的綠的小糞團。我當時一下被感動和內疚擊倒。不論它到底為什么進屋,我要理解為它是去尋我。它認識我,知道我對它好,能給它吃的。這簡單但重要的認知足以令我心花怒放。
編者留言:
鮑爾金娜憑借散文《藍毛黃毛鸚格麗鵡》曾獲得第三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項的冠軍。節選的此段文字,為我們細致刻畫了身殘志堅的藍毛和“我”剛開始生活時的情形。它是一只堅強、有自尊,不諂媚,同時又是懂得感恩的鸚鵡。字里行間充滿“我”對藍毛的敬佩之情。作者的筆鋒犀利、率真、大氣。接下來,我們看看同是對小動物的描寫,其父親又是怎樣抒發內心真情的呢。
父親來亮劍:
小羊羔
在伊胡塔草原那邊,今年也發了水。水退了,仍在地面盈留寸余。遠望過去,草原如藏著一千面小鏡子,躲躲閃閃地發亮,綠草尖就從鏡子里伸出頭來。馬呢,三兩成群地散布其間。馬真是藝術家,白馬紅馬或鐵青馬仿佛知道自己的顏色,穿插組合,又通點綴的道理,襯著綠草藍天,構圖飽滿而和諧。
這里也有湖泊,即“淖爾”。黑天鵝曲頸而游,突然加速,伸長脖子起飛,翅膀撲拉撲拉,很費力,水跡漣漣的腳蹼將離湖面。
湖里魚多,牧民的孩子挽著褲腳,用破筐頭一撈就上來幾條。他們沒有網和魚竿。我姐笑他們,說這方法多笨。我暗喜,感謝老天爺仍然讓蒙古人這么笨,用筐和臉盆撈魚。我非魚,亦知魚之樂。
這些是我女兒鮑爾金娜從老家回來后告訴我的。
在我大伯家,有一只剛出生七天的小羊羔。它走路尚不利索,偏喜歡跳高。走著走著,“嘣”地來個空中動作,前腿跪著,歪頭,然后摔倒了。小羊羔身上潔白干凈,嘴巴粉紅,眼神天真溫馴。有趣的事在于,它每天追隨鮑爾金娜身后。她坐在矮墻上,它則站在旁邊。她往遠處看,它也往遠處看。鮑爾金娜珍憐它,又覺得它很可笑。
小羊羔每天下午四點鐘,停止玩耍,站在矮墻上“咩咩”地叫。它的母親隨羊群從很遠的草地上就要牧歸了。
這時,火燒云在西天逶迤奔走,草地上的鏡子金光陸離。地平線終于出現白茫茫的跳躍蠕動的羊群,它們一只挨一只低頭努力往家里走。那個高高的騎在馬上的剪影,是吾堂兄朝格巴特爾。
羊群快到家的時候,母羊從九十九只羊的群中竄出,小羊羔幾乎同時向母親跑去。
我女兒孤獨地站在當院,觀看母親和小羊羔拼命往一起跑的情景。
母子見面的情景,那種高興的樣子,使人感動。可惜它們不會擁抱,不然會緊緊抱在一起,是結為一體的渴望。動物中,猩猩勉強會一點擁抱術,但那種虛假,實在不堪。
小羊羔長出像葡萄似的兩只小角。那天,它在組合柜的落地鏡里看到自己,以為敵人,后退幾步,沖上去抵鏡子。大鏡子“嘩啦”碎了,小羊羔嚇得沒影兒了。
我嫂子燈籠(燈籠乃人名,朝格巴特爾的老婆)對小羊羔和鮑爾金娜的默契,夸張其事地表示驚訝。在牧區,這種驚訝往往暗含著某種佛教的因緣的揣度。譬如說,小羊羔和鮑爾金娜在前生曾是姐妹或戰友。
鮑爾金娜每天傍晚都觀察母羊和小羊羔奔走相見的場面。這無疑是一課,用禪宗的話說是“一悟”。子思母或母思子是人人皆知的道理,但這道理在身外的異類中演示,特別是在蒼茫的草地上演示,則是一種令人心痛的美,用女詩人李琦的話說,“一種很深的難過”。
對人來說,往往不知別人怎么疼自己。雖然港臺電視劇天天在宣揚這種恩怨故事,人們還是不懂。
小羊羔和它母親,以這么出色的演技(實際未演)和這么簡單的情節(無情節)把一切都弄清楚了。
編者留言:
我們讀完父親這篇《小羊羔》,不僅感受到了蒙古大草原的遼闊與靜默,更體會到了動物與動物、人與動物之間的溫情,相信我們對親情二字理解更為深刻了。在鮑爾吉·原野的散文中,隨時能和蒙古的山川、草地、親情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