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考察了清末以來在其他粵方言文獻中較少出現,但在粵謳作品中大量出現的兩個復句關聯詞語“千日”和“舍得”,并分析了它們的語言屬性。通過分析發現,這兩個詞帶有女性語體色彩,使用環境有限,這也是它們在日常用語中消失的原因。
關鍵詞:千日 舍得 粵謳 語體
民間曲藝作品采用的語言形式往往是非常接近口語又在細微之處稍高于口語的。“非常接近口語”是指這些作品的語言嚴格遵循方言本位的創作起點,使用方言口語詞和方言語法,而“細微之處稍高于口語”則是指作品在表達細微情感時,使用了一些口語不常用的有個性的文藝詞匯,但這些詞語往往只是曇花一現。
粵謳中出現的“千日”和“舍得”,正是這種特色詞語的典型。廣東民間曲藝形式“粵謳”用粵語口語創作,自然曉暢、通俗易懂,又有民間文藝的雅致追求,其語言風格在19世紀早期招子庸創作的首部粵謳作品集《粵謳》(1828年發行)中就已基本確立,并且在以后的模仿創作如珠海夢余生的《新粵謳解心》(民國13年刻本)中得到了進一步鞏固和發揚。“千日”和“舍得”兩個詞,在同時期的清末民初粵語文獻中很少看到,學話課本中沒有出現過,粵語圣經文本中也沒有,只是在同為曲藝作品的木魚書中見到過一兩例,數量也比較少。本文將首先分析它們的用法,然后再探討其特色所在。
一、“千日”
粵謳中的“千日”出現在復句分句的句首,有時只出現在前分句句首,有時同時出現在前后分句句首形成照應。在《粵謳》中只出現了“千一個”,而且是成對出現的。如:
(1)千一個唔係住埋,千一個唔得到底。(留客)
到了《新粵謳解心》中,“千”系列關聯詞語的使用多了起來,包括“千日”和“千個”。這三個詞在詞的構成形式上非常相近,用法也一致,可以將它們看作系列詞語,是同一個用法在不同時代的變化形式。其中“千日”使用次數最多,所以本文取“千日”為代表形式。
“千日”可以出現在不同關系復句的前分句中,包括假設復句和因果復句。在因果復句中,“千日”分句中有表示原因的“係”或“為”,后句有“故此”。而在假設關系中,前句都是否定句,包括對未然和已然情況的假設。例如(以下例句皆出自《新粵謳解心》):
(2)千日都係我自己把佢地招嚟,故此受咁嘅難。(身只一個)
(3)千日都為錢債打疊唔通,故此你成晚咁腎。(嬌呀你唔好去自)
(4)千日唔到落葉歸根,千日都無乜結果。(花本有恨)
(5)千日你唔係話想食天鵝,佢亦唔咁賣肖。(勸你留番啖氣)
如果是“千日”對舉,分別出現在前后分句的句首,那么這個復句一般是假設關系。如:
(6)千日唔帶得妹上街,千日都仍舊係累。(大葵扇)
有個別例子,“千日”不是出現在句首,而是在前句主語之后,如“你千日望人地護花,都唔係上算。(牡丹花)”“千日”一方面可以出現在主語之后,另一方面也可以同時出現在不同關系的復句中,據此可以判斷“千日”雖然只出現在復句中,但它不是連詞,而是副詞。
“千日”的基本用法是強調后面所帶出的分句的內容。“千”是漢語中常用的大數目詞語之一,有修飾作用,極言其多。這種表示多數甚至夸張的用法進入句子,能在表達上構成一個強調的情境,如“千金難買老來瘦”“千慮一失”等。粵謳中的“千日”系列詞語,其“強調”意味正是利用“千”這個大數目詞造成的夸張效果而獲得的。
不過,“千日”分句后強調的內容,多為不好的事情。這些不好的事情,通過“千日”進行強調,造成夸張的效果,在與后面的分句組合時得到了進一步的突出。例如在因果復句中,“千日”強調的內容會直接導致后句描述的壞現狀的出現。而在假設復句中,“千日”分句對已然情況進行否定假設,或對未然的可能好事進行否定假設,其結果都是壞的。
二、“舍得”
“舍得”在粵謳中較為常見,只出現在復句前分句的句首,且整個復句是假設關系。“舍得”的位置固定,只出現在前分句,也只出現在主語前,因此可以確定它是一個連詞,表示假設關系。如:
(7)舍得我係桂苑名花,使乜俾啲浪子折枝。(思想起)
(8)舍得佢學你咁樣子單心,我就長日冇恨。(桄榔樹)
同時期粵語中表示假設關系的關聯詞很多,在粵謳中就可以看到“若”“若系”和“如果”等。相比之下,“舍得”假設復句數量較少,使用時也有很大的局限。
語義上,“舍得”復句是一種“說反話”的假設復句,它的從句都是說話人針對已經存在的事實做出的相反假設。也就是說,說話人知道“舍得”后面的內容是她最希望能夠發生、卻心知永遠不會發生、不能實現的事情。例如:
(9)舍得帶佢一紙書來,我亦唔舍得把你怨恨。(孤飛雁)(下文交待“累得我醒后無書”,大雁并沒有把書信帶來,而且“我”也知道,不可能會有書信來的。)
(10)舍得你學我眼淚咁易回頭,使乜我咁慘傷。(分別淚)(“我”知道對方是不會那么容易就回來的,因此在后面接著說:“今日別期未了,就把歸期望想。”)
同樣是假設復句,如用“若”或者“如果”引領,就表達不出“舍得”這種“無法實現”的清晰特點。“舍得”的假設對象也寬泛得多,一般是對未發生的事情或者對某些普遍的事實進行假設。試對比:
(11)舍得我好命,如今重使乜住寮。(寄遠)
(12)若係話刊定板八個字生成,唔到你算。(唔怕命蹇)
同樣是說“命”的事情,用“舍得”的句子表述的是事實上命真的不好,而用“若係”的句子,則是說命定的東西不要信到十足,如果盡了人事還有轉運的機會。
配合從句語義上這種“說反話”的限制,“舍得”復句在主句上也有一定的形式特點,即主句都是有否定意味的句子;否定的表達,或者用否定詞,如例(8)、(9),或者用反問句,如例(7)、(10)。這種針對主句的形式限制,在其他關聯詞引介的假設復句中是不存在的。
三、語用限制
粵謳里的“千日”和“舍得”句表達的內容極為有限,主要是妓女揣度自己的命運,或者表達對愛人、恩客的思念之情。雖然說粵謳以妓女題材為主,但是從《粵謳》到一百年后的《新粵謳解心》,其內容已經大大擴展,只是“千日”和“舍得”的格式還沒有跳出最早在《粵謳》里成形的框架。尤其是對舉的“千日……,千日……”復句,其內容都是在訴說妓女希望能夠脫離煙花之地找到一個可靠人家的愿望,反過來,如果要表達這個意思,也只用這個句式。可見對這兩個詞的選擇和使用是有其特定的場合和特定目的的。
從內容上看,“千日”和“舍得”復句是專門用來表達抱怨口氣的。在“千日”和“舍得”復句中都會出現否定的內容,這應該不是巧合。否定意義的句子,本身就具有悲觀的態度。“千日”只出現在這樣的句子里,說明說話人想利用“千日”強調和突出的功能,進一步烘托句子已有的悲情氛圍。“舍得”有意識地被用在“不可能”的反話假設復句里,上下文有時還提供鮮明的對比,如先用“舍得”句提出假設,然后說明與假設截然相反的殘酷事實,或者先說出真相,然后再用“舍得”句表達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以使悲觀的氛圍得到再度的強化。
否定和悲觀互相呼應。悲觀的態度和現實在語言中被說話人自我擴大后,會得到“自艾自怨”的閱讀效果,從而營造出濃厚的抱怨口氣。
這種抱怨口吻只出現在獨白部分,而且是對自我抱怨的表達。一個人在獨處的情況下傾訴心聲,是“粵謳”或者說“解心”的獨特藝術背景,縱觀清末民初一系列粵語文本,不管是《圣經》還是學話課本,都無法提供這樣的抒情環境,而其他一些曲藝作品,或者是以對話為主,或者是像木魚書那樣以第三者敘述為主,也缺少“粵謳”的抒情環境。這也是這兩個詞在粵謳中常見,而在其他粵語作品中較為少見的原因。“千日”和“舍得”自言自語的埋怨,與粵謳中妓女第一敘述者的身份是契合的,她們利用這個句式,不僅埋怨自己的身世、恩客,也埋怨自己的一些處事方式。
此外,最重要的一點是,“千日”和“舍得”是女性專用的,它們在抱怨之外,還加上了一點撒嬌的意味。粵謳這一形式從19世紀初期的招子庸開始,之后斷斷續續一直有人創作。內容雖然從最初的妓女等女性的心聲擴大到各種社會問題,但是對底層女性生活和心情的描寫仍然是主流。而且粵謳的作者大都為男性,但其內容大多模擬女性的口吻,為了更準確地塑造人物形象,于是刻意使用女性常用詞語,尤其是妓女常用的詞語,也是很有可能的。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認為“千日”和“舍得”兩個詞是有性別傾向的語體詞,它們出現的語境是有限制的,其存在的前提是:①女性的口吻;②抱怨的內容;③獨白的場合。
這種限制和前提是“千日”和“舍得”這兩個詞得以出現的基礎,同時也成為了它們消失的關鍵因素。現在我們只能在百年前的粵謳作品中讀到這兩個詞,別的地方基本看不到,且現在也沒人使用了。同樣的意思,在今粵語口語中,人們傾向于選擇沒有夸張強調和悲情的詞語,例如跟“千日”對應的“一日”,跟“舍得”對應的“早知”。作為兩個有語體限制的詞語,它們只是特定的人在特定場合表達特定內容時的選擇,隨著這類詞使用條件的消失,它們也就失去了使用的土壤。在方言曲藝作品文本中,應該還存有這種類似曇花一現的特色詞語等待我們去發掘。
(本文為中山大學文科青年教師科研項目《粵謳與俗話作品的整理與語法研究》研究成果。)
(楊敬宇 廣州 中山大學中文系 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