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沒有務過農。他們在城里長大。他們不喜歡“農民工第二代”的稱呼,但他們卻不得不面對一直處于城市邊緣的現實。
2009年3月13日,涂志恒沒料到,他的兒子涂田田一大早就從石景山工地回家來了。因為前一天晚上和女友吵架,涂田田決定請假回家哄女友開心。
涂志恒無奈搖搖頭說:“照這個情況,頂多再干兩年。就得回老家。”他提醒兒子經濟形勢的嚴峻。
經濟危機已經影響了他所從事的裝修行業,2009年初,涂志恒找到的裝修活已經只有奧運會前的六成不到。
涂志恒今年45歲。1992年28歲時來京,在此呆了17年;涂田田21歲,1999年11歲時來京,他的妹妹涂亞賽19歲,2000年10歲時來京。兄妹兩個在北京生活的時間,很快就要超過他們在老家生活的時間。
這兩個在北京成長起來的農民工第二代,與他們的父輩不同,故鄉以及故鄉的土地,對他們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
“我喜歡這里”
涂志恒的故鄉鄧縣是河南省外出務工大縣。1990年前后,外出打工就已在當地頗為流行。1992年,涂志恒跟著老鄉來到北京干裝修,一年后妻子也到了北京。“兩個人干活終歸攢錢快點”。
但4歲的涂田田和2歲的涂亞賽只能由家里老人撫養。為了節約路費,涂志恒夫婦兩年才回一次家。涂志恒發現,在爺爺奶奶的溺愛下,涂田田越來越淘氣,上學后也不好好學習。在北京稍微立穩腳跟后,1999年夏天,涂志恒先將兒子接到北京。一年后,他將女兒也接了過來。
來北京的旅行是這兩個孩子第一次遠行。除了“興奮”。涂亞賽找不出第二個詞形容她的進京之旅。
“我喜歡這里。”涂亞賽在去東直門的公交車上告訴她的父親。但在開往他們的落腳地順義的公交車上,她看到“房子越來越少,越來越矮”,在順義大東莊下車的涂亞賽有些失望。
一個聚居著七八戶人家的小院中,一間不到20平米的小屋里,涂志恒為涂亞賽搭了一張小床。一家四口團聚了。
在北京上學、輟學、工作
最初的興奮在幾星期后消退,兄妹倆發現在北京的生活并不特別舒服。住宿環境差多了,孩子們對老家寬敞的院落懷念不已。還有就是,他們都和老家的伙伴失去了聯系。
緊接著,新學期開始,北京小學的學習最初令兄妹兩個都有些不適應。“我聽不懂老師和同學們說啥,他們都講普通話。”涂田田說。
將子女送入北京的小學,在2000年前后不是件輕松的事情。那時。還沒有專門為打工者子女開設的小學,北京當地小學的借讀費非常高。大東莊小學的借讀費是800元每學年,而涂志恒裝修3套房子賺的錢還達不到這個數。
中學對涂氏兄妹而言,有些可有可無——無論是他們還是他們的父母從沒打算過讓他們考大學。“成績一直不好是一方面,另外戶口在河南,要回去考試,兩地教材都不一樣,哪還能考得上啊。”這幾乎是每一個來北京打工的農民工要面對的選擇。
因此,當2003年讀初二的涂田田向父親提出去服裝廠務工的時候,涂志恒并沒有阻攔。兩年之后,涂亞賽也是剛念完初二。就選擇進廠做工。他們大部分初中同學都和他們一樣。初中還沒畢業或剛畢業就開始在北京打工了。
涂氏兄妹現在最好的伙伴都是這些和他們經歷相似的第一代農民工的子女們。他們一起在北京上學、輟學、務工,成為在這個城市長大的農民工第二代。
這是一個巨大的人群。改革開放以來,中國進入城市的農村人口超過1.2億,其中第二代子女占5%~7%,總人數接近1000萬,有人稱他們為“新生代農民工”、“第二代農民工”。他們的特征是:生于20世紀80年代后,多直接從學校進入城市打工,或隨農民工父母生長在城市,少有務農經驗。
雖然完全符合上述一系列的特征,但涂亞賽不喜歡任何一種稱呼,在她看來,從未務過農的她算不上什么農民工。的確,涂田田兄妹可以算是標準的工人階層:并不擁有任何農業生產工具,也不具備任何耕作技術。
戀愛
2008年3月,涂田田在一個新服裝廠上班的第一天,就看到一個白皙纖細的女孩奔跑著穿過車間。這個來自河北的女孩剛到北京沒幾個月,很快就在涂田田的追求下成了他的女友。
這份突如其來的戀愛關系令全家有些尷尬。來自鄧縣的打工者們仍然保留著老家的傳統,他們的孩子仍然多以相親的方式締結婚姻,而相親的對象多是知根知底的老鄉的孩子。涂志恒力勸兒子找個靠譜的老鄉家的女孩當女友。
在和父母多次沖突以后,2009年初,涂田田索性自己租下一個房間,和女友搬了進去。
涂志恒說他反對兒子這段感情另有現實的考量:如果兒子找外地的女孩,肯定不會回去住老家的婚房,“我哪有能力給他在城里買一套房子啊”!
“怎么想那么遠啊!”涂田田感到有些好笑,“只要我喜歡她,在一起開心不就行了么。”
相對于這個令人頭疼的兒子,女兒涂亞賽令涂志恒夫婦格外寬慰。涂亞賽輟學后一直在一家服裝廠做工,每個月把1200元工資全部上交。女兒的對象是老鄉給介紹的,是“知根知底”的鄰村人。
飛到哪,哪是家
盡管生活在北京,但涂亞賽只逛過一次北京城,那是2008年陪“五一”來探親的姥姥。
進城,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算是件奢侈的事情,除了來回十幾元的車票,更重要的是“什么都買不起,干嘛要去逛呢!”
一些研究和調查表明:與父輩相比,農民工第二代少了與農村的血脈聯系以及對農村作為歸宿的認同,多了對融入城市的渴求和能力。有專家認為他們在城市生活,卻不能成為城市中的一分子。或許應該稱他們為“城市新市民”。事實上,從他們的生活經歷和狀態來看,他們依然在延續著父輩的“孤島化”生活。
隨著經濟危機的到來,即便是順義的物價,也令大部分打工者難以長期承擔。好在涂志恒已為自己年老后的日子作了充分的打算,在北京近二十年的打工收入可以將老家的房子重新翻蓋,也保證了一筆在老家算是豐厚的養老金。
涂志恒并不指望憑老家那4畝多土地養活自己,但是土地和房子院落讓他覺得有安全感:“在老家過日子踏實。”和他一起來北京打工的老鄉們也有賺得多的,有的甚至在順義買了房子,“最后還不是賣了房子,回老家了,老家的錢經花”。
但最重要的是,這些打工者在北京落不下戶口,“沒戶口。孩子沒法在這考學。養老保險啥的都沒有,你終歸不是北京人。”涂志恒說。
雖然知道在北京扎根困難,但涂田田并不愿回老家他和妹妹離開老家時還小。從未干過農活,回家務農對他們而言想都沒想過。離開老家后,這對兄妹幾乎都沒回去過,只是在2007年辦身份證才回。
老家呆了兩天
那次回家,令涂田田兄妹發覺老家格外陌生,農村老家的生活已經讓他們難以適應,而他們在老家的人際鏈條也已斷開
“老家是回不去了,北京也落不下。”涂田田說,“但是可以換個城市啊,我想四處看看。”他不急著結婚,不想回老家,他想再好好玩幾年。
但與上一代不同的是,農民工第二代已經不滿足于被當作城市的外來者。他們很難作出和父輩一樣的決定:待不下去就回老家。2007年《廣東省青少年發展報告》顯示,只有不到兩成的農民工第二代有回鄉的想法。
但涂志恒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滿意:一家人有活干,有錢拿,身體還算健康。他對兒女現在的工作也很滿意,他覺得以孩子們的資質和努力程度,現在的工作挺適合他們。對于兒女未來的打算,他雖然說不會干涉他們的選擇,但仍然忍不住勸告他們:“在外面落不下根,我們到外地打工就像是放風箏,線還牽在老家的手里。”
“哪有什么線啊,我們飛到哪,哪合適不就落下了。”涂田田滿不在乎地回答他有些憂慮的父親。
(摘自《新世紀周刊》2009年第9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