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具有才華的詩人之一,在他短短的25年生命歷程中,嚴格地說是在1984至1989不到五年的時間里,他創作了以詩歌為主的近200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其中很大一部分詩歌在青年人中廣為傳閱。曾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會手捧一本《海子的詩》(西川編選,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發呆。對此書的閱讀總是使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回到十余年前那些激動人心的歲月。
1990年底,我從《中國現代主義詩群大觀1986—1888》(同濟大學出版社1988年9月出版)中第一次接觸到海子的詩歌時,海子已經去世將近兩年時間了,但我并沒有感到有多么惋惜,我讀到的不是《村莊》、《秋》、《九月》、《四姐妹》等值得反復吟誦的佳作,而是《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只鞋子里》等幾首不算很成熟的分行文字。“我想我已經夠小心翼翼的了/我的腳趾正好十個/我的手指正好十個/我生下來時哭幾聲/我死去時別人又哭……”句式短促,節奏稍微有些別扭,一個十六歲的少年自然品味不出這玩笑背后的蒼涼。但我很快就讀到了《 九月》、《答復》,少年的多愁善感找到了依托。很多個夜晚,我的閱讀是伴隨著“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只身打馬過草原”;“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這些詩句度過的。
和大量同齡人一樣,我剛剛開始的涂鴉也表現出了十分明顯的“海子風格”,“馬匹”、“淚水”、“雨水”、“野花”、“麥地”、“山岡”、“草原”、“死亡”、“荒涼”、“王”、“姐姐”隨處可見,但我學習不到海子詩歌中的那種黑暗、悲傷與絕望,因為當時我年少,而且,悲傷與絕望本來就是只能靠自己體驗而無法學習的。《四姐妹》中的詞匯和情愫在海子的詩歌中相當典型。因為對海子作品的喜愛,我順帶把部分注意力停留在了海子的校友戈麥和海子的老鄉陳先發身上,他們具有與海子同樣的才華。我先后郵購了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子、駱一禾詩集》和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陳先發詩集《春天的死亡之書》。1995年,又購得漓江出版社出版的戈麥詩集《彗星》。戈麥與海子有相似之處,同出于北大,詩風都相當抒情,而且都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的《獻給黃昏的星》是我最喜歡的詩歌之一,至今我仍能背誦其中的片段。而我留給陳先發的時間極為短暫,1993年后,我幾乎把這個詩人遺忘了。到了1994年,沙光編的《中國詩選》(成都科技大學出版社1994年7月出版)出版,我再次看到“陳先發”幾個字時,已恍若隔世。好在近幾年陳先發又重現江湖,并且日益精進,受到了很多詩人和讀者的高度評價。
盡管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不是一個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海子作品《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入選仍然令我欣慰。中國新詩發展至今已有近百年歷史,在這百年中,出現了大量優秀之作,而青少年卻對現代詩越來越隔閡,不能說與教材中所選的作品老化、跟不上人們的審美需求無關。詩不長,姑且引用如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喂馬、劈柴,周游世界
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
告訴他們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
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
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
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海子代表作,它語言優美,意蘊悠遠。但從藝術角度上說,這只能算是海子中上水平的作品。在我的印象中,海子還有不少作品比這首詩藝術含金量更高,但這些作品要么太長,如《彌賽亞》、《祖國》;要么太短,如《村莊》、《秋》(此次被列入高中二年級語文的輔助閱讀篇目);要么“消沉”得近乎絕望——無疑,有關部門會認為那樣的詩不利于青少年的身心健康成長——如《春天,十個海子》、《九月》、《七月不遠》;要么深情得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不入選的理由可能和前面一樣),如《四姐妹》、《日記》;還有的太熱烈,如《麥地與詩人》;太“先鋒”,如《黑夜的獻詩》、《打鐘》……而《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那些充滿了死亡、黑暗、宿命、憂傷的詩歌中少有的語言干凈優美、節奏明快(特別是最后一節,明快得近乎俗氣)、主題健康向上(考慮到讀者主要是高中生,教材編者有必要把這一點放在首位)的一首。在海子的詩歌中,具有與其相近質地的,大約只有《幸福的一日,致秋天的花楸樹》、《祖國,或以夢為馬》等有限的幾首。所以,教材的編選者在選海子的詩時也是煞費苦心的,可能是多種因素折中的結果。
在欣慰于它的入選的同時,還想說幾句題外話。從眾多的優秀詩人和佳作中,選擇海子的作品進入中學語文教材是出于一種什么樣的考慮呢?是編者對詩歌形式的理解問題——比如我們通常所認為的詩歌要講究語言優美、意象貼切、意境優美等等,海子的詩歌幾乎都滿足了這些條件——還是想抓住海子傳奇的生活經歷這一“賣點”?如果是在“選人”而不是“選詩”,那也還罷了,如果是“選詩”,那么西川、歐陽江河、于堅、韓東等人就不應被忽視。這些詩人創作了很多比《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優秀的作品。更令人擔憂的是,這首詩已被好事者譜成了歌曲,我不止一次聽到過,曲作者把好端端的一首詩給糟蹋了,它變得深情而近于矯情,而實際上這首詩的情感底蘊應該平和而淡泊。在“歌迷”多如牛毛而“詩迷”鳳毛麟角的今天,再優秀的詩歌也不會比四流歌曲更受人關注,中學校園更是如此——對于這首詩歌,學生們是否會像平常日子一樣,以看電視連續劇《紅樓夢》代替了對原著的閱讀?我還擔心教師對詩歌的理解能力,不能進行更為精到的講解,從而無法讓學生對作為“流行歌曲”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和作為詩歌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作出區分。
從詩歌風格而言,也有遺憾之處。既然選了一首“華美”的詩作為教材,為什么不再選一首風格迥異的口語詩呢?80年代中期以來,此類作品的影響并不比以海子為代表的那一類詩歌小,比如《尚義街六號》、《對一只烏鴉的命名》、《我們的朋友》、《有關大雁塔》、《看一支蠟燭點燃》等,早已成為公認的經典,在詩歌發展史的意義以及在文壇上的影響都不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之下,它們進入中學教材資格綽綽有余。乃至于影響相對較小的秦巴子、南野、鄭單衣等人都有質量不在上述作品之下的佳作,如《懷念未來》(南野)、《中藥房》(秦巴子)、《夏天的翅膀》(鄭單衣)等。
盡管此次教材改革,也將韓東的短詩《山民》列入選讀篇目,但這是韓早期作品,根本不能代表其創作風格。而且地球人都知道“選讀”和“必讀”的區別。其實,且不管這兩種風格的詩歌藝術價值孰高孰低,如果能夠同時入選,必能讓學生對中國新時期以來的詩歌狀況有更為廣泛的認識。
從前面的分析可以看出,中學語文教材選取了海子的詩歌是試探性的、有所保留的,除了考慮詩人的影響,更考慮作品的風格意蘊等方面的因素。當然,應該肯定的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入選,是向前邁了一步,至于更為精到、更能體現中國現代詩發展大潮的作品的入選,我們不妨寄希望于下一次。
十余年來,海子的死成就了一個又一個詩人,有的成就了詩歌,有的成就了名聲,有的僅僅成就了膚淺的虛榮。許多人以海子的朋友自居,另一些人則犯了逆反心理,以貶損海子為樂事,紛紛紜紜,真真假假,詩壇和市場一樣,發生什么樣的事情都不值得過于意外。然而悲哀的是,許多自詡熟悉海子的人正在以他們的行為印證德國物理學家利希滕伯格的話:“好人一旦死了,這個人便戴起他的帽,那個人便佩起他的劍,另一個便剪像他那樣的頭發,第四個模仿他走路。但是,盡管好人誠實,卻再也沒有人要那東西。”(《雜記簿》)是的,在這個利益至上的時代,“誠實”已經淪為“傻×”的代名詞。在好幾篇文章中讀到那個海子“想以詩換酒喝卻被嘲弄”的故事,所有的傳達者都說得活靈活現,好像當時他就在現場。后來我粗略估算了一番,要是這些“在場者”真的在場,那么當時與海子一起在那個小酒館喝酒的“朋友”可能不下于三大桌。2002年底,我又親耳聽到了一次。一個我從來沒聽說過的詩人很得意地告訴我:他是海子最親密的哥兒們之一,自然,“以詩換酒事件”他也“親身經歷”了。談論海子并沒什么,但就是連傻子都看得出他們意不在海子,而在于向別人炫耀他的身份和資歷。面對這樣的人,我除了裝作很驚訝地發出“哦”、“哦”的贊嘆聲,再說不出其他話語。
在多年的閱讀中,我可以很明顯地感覺到,對于海子詩歌的抒情性,同行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評價。比如周倫佑就曾在文章中表達過對“海子作品泛濫”的擔憂,認為海子作品的流行使中國當代詩歌的探索成就毀于一旦。另一些批評家和詩人還保持了對詩歌的抒情性的警惕,他們認為,詩歌的抒情是矯揉造作的,詩歌發展到今天,抒情應該被拋棄。而我并不不認同那種將詩歌中的抒情認為是“矯揉造作的”的論斷,抒情作為一種文學表現手法,本身并沒有什么錯。如果說,在詩歌中不合時宜地、矯揉造作地抒情將被拋棄,我同意。其實,無論在什么時候,在詩歌中矯揉造作地抒情都會被人拋棄,有的抒情詩歌之所以不被“拋棄”,要么是它能夠將“矯情”的成分掩飾得天衣無縫,讓普通讀者難以察覺,要么是因為它們表面上看起來矯情,但實際上并非如此。辨別這些微妙的差別需要慧眼。一句話:抒情的詩風沒什么不妥,只要它不是為抒情而抒情。
曾經有這么一種說法,認為詩歌就是探索,就是求新,就是不能使用“陳舊”“老套”的詞語。這是一種誤解。在詩歌創作中,詞語與技巧本身沒有優劣之分,關鍵是如何將它們與需要表達的內容達成平衡。“陳舊”和“老套”并不等同于“陳詞濫調”,杰出的抒情同樣能增強讀者對生活的理解,對現實的發現。唐后主李煜的《虞美人》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例子。在這首短短的詞中,出現了春花、秋月、往事、小樓、東風、雕欄玉砌、朱顏、春水等庸常的詞匯,但它們經過詩人的藝術處理和精神的灌注,呈現出何等生動和刻骨銘心的情景!
也許有人會認為《虞美人》不足以說明問題,那么我們不妨看看海子這首《村莊》——
村莊, 在五谷豐盛的村莊, 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 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在這首典型的抒情短詩中,“俗套”的詞語舉目皆是,但你覺得它俗套嗎?
詩人的內心不是機械廠,詩歌不是模具,不能批量生產,也不能籠統命名。評價一首詩或者一種風格的優劣,只能以具體的作品為例而不能“一棍子打倒一船人”。當然,從我個人的寫作經驗而言,我比較喜歡抒情與智性相結合的作品。至于廣西詩歌如何才能進入更高的領域,我想,最終還是看每個詩人的個體是否足夠強大。
為了不至過于流俗,還是把話題返回到海子的詩集上吧。
《海子的詩》是迄今為止海子作品的各種選集中最為得當的一本。其“得當”首先表現在詩作的編排上,它從海子的處女作《亞洲銅》開始,按時間順序依次排列到其最后一首作品《春天,十個海子》,讓讀者看到海子詩歌的藝術走向和思維脈絡;其次,以往的海子作品集編者都沒考慮到海子的許多作品均有詩意重復的弊病,只知道一股腦地收入進書里,貪大求全的結果是全書重復而臃腫,閱讀好詩如同沙里淘金,三聯書店出版的《海子詩全編》即是一例。事實上,除了專門的詩歌研究者,又有幾個讀者對一個詩人全集感興趣?《海子的詩》在這一方面的梳理令人賞心悅目,入選的作品都較有代表性。更重要的是,某些詩選的編選者沒有考慮到(或考慮到了卻無能為力)海子的某些作品常常因為某些詞句的混亂而削弱了整首詩的美感,在這本詩集中,西川憑著自己淵博的學識和高超的詩藝給這些有微瑕的作品進行了調整,使全詩更自然、更流暢也更富有韻味。
據北京友人透露,在此書出版前,出版社對市場并不看好。這種擔憂也在情理之中,盡管海子的作品廣受青年人喜愛,但畢竟已離開人世多年,而這些年來人們樂于經商掙錢羞于言詩,誰能指望那些一門心思放在腰包上的人們大發善心,掏錢買死人的詩集?事情的結果出乎意料,《海子的詩》在雖不算暢銷,卻也不讓出版社失望。原以為必賠結果卻還有小賺,這份意外讓有關人士久久回不過神來。
其實,只要我們回顧一下近年來國人的生活及純文學狀況,就可知道《海子的詩》的受歡迎并不是偶然的。一方面,人們腰包漸鼓,精神領域卻鬧饑荒,他們開始意識到文化品位的重要,開始尋找真正能浸潤靈魂的佳作,但正因為商業的沖擊,嚴肅作家們要么一窩蜂地改寫通俗小說、紀實文學,要么就退縮到書齋里埋頭創作脫離現實、曲高和寡的“探索性作品”。這時候,海子那空靈明快、意境高遠、充滿鄉村氣息的詩歌引起了他們的注目。另一方面,青年人中熱愛海子詩歌者極多,他們對這個早逝的詩才心懷敬意,而對海子所知不多的更年輕的一群也不會放過了解這位傳奇詩人的機會。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事實是:《海子的詩》的編選者西川是公認的優秀詩人,以嚴謹樸實著稱,他編的書,詩愛者自然也放心。幾個因素結合起來,《海子的詩》受歡迎也就不足為奇了。
海子離去將近20年了,可是,死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這些年里,盡管詩壇風起云涌,各種“流派”和“主義”爭奇斗妍;盡管商海的潮流時時沖撞著詩人們顛沛的靈魂,但海子純粹的歌聲一直沒有被淹沒,甚至更為清晰。是啊,垃圾永遠無法理解金子的美,開在俗物中的鮮花只能更鮮艷。80多年前,臧克家老人寫下了他的代表作《有的人》:“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今天重讀這首詩,我覺得好像也完全適用于海子——這個大地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