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學的時候。語文老師教過一個分辨“做”和“作”的方法。所為者。如果是個實體可見之物,則用“做”——像“做一張桌子”、“做一把椅子”之類。如果是抽象意義的東西,就用“作”——像“作想”、“作祟”。那么“作文”呢?課表上的“作文課”從來沒寫成“做文課”,所以明明是一篇具體可見的文章,還是要以“抽象意義”想定。
上了中學,換了老師,又有不一樣的說法了?!白觥?,就是依據某些材料,制造出另一種實物?!白鳌眲t不一定有具體可見的材料。往往是憑空發明而形成了某一結果。這樣說似乎比小學時代所學的涵蓋面和解釋深度都大一些。但是也有不盡能通之處。比方說。我們最常使用的一個詞兒:“做人”,如果按照中學老師這個說法,則此詞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健康教育課本第十四章沒說清楚的男女交媾而生子女之意。那么我們一般習用的“做人處世”就說不通了。
要說難以分辨,例子實在多得不勝枚舉。比方說:“作客”還是“做客”?杜甫的《登高》:“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薄敦椎玖嗽亼选罚骸盁o家問消息。作客信乾坤。”可是無論《水滸傳》或者《喻世明言》這些小說里提到的相近之詞,都寫成“做客”??偛荒苷f出外經商就是“做客”,流離不得返鄉就是“作客”罌?
再一說:“作對”有為敵之意,有寫對聯之意,這兩重意義都可以用“做對”取而代之。這一下問題來了:古書上、慣例上從來沒有把結親寫成“做對”,可是在舊小說《初刻拍案驚奇》里也有這樣的句子:“至于婚姻大事,兒女親情,有貪得富的,便是王公貴戚,自甘與團頭作對;有嫌著貧的,便是世家巨族,不得與甲長聯親。”那么為什么結親之事不能也“做”、“作”兩通呢?
“作賊”,“作弊”、“作案”,一般都可以寫成“做賊”、“做弊”、“做案”,可是“作惡”、“作惡多端”常見,而“做惡”、“做惡多端”似乎不常見,看樣子也不能以行為之良善與否來算計“作”、“做”兩字之可通用與否。在較完整的詞典里你總會找到“做親”這個詞條,意思就是結婚、成親,可是絕對找不到“做贅”——要男方贅入女方之門。得同“作嫁”一般講“作贅”。同樣是結婚,差別何以如是?
“作?!笔莻€來歷久遠的字,《書經·盤庚上》即有:“作福作災。予亦不敢動用非德?!备?梢宰?,那么壽可作乎?大約是不成的。小學生倘或把該寫成“做壽”(辦慶生會)的寫成“作壽”,嚴格講究的老師會以筆誤論處。那是這孩子自作自受。
說到了學校里的教學,我就一肚子火。我們的教學設計似乎很鼓勵老師們把孩子們“逗迷糊了之后”,再讓他們以硬背的方式整理出正確使用語言的法則。比方說:A、作一;B、作揖;C、作料;D、作踐;E、作興。上述哪一個詞中“作”字的讀音同“做”?
你不是中文專業。你傻了。程度好一點兒的會在A和D之間選一個,程度泛泛的瞎蒙范圍就大一點好了,了不起是五分之一的機率。
我跟我家七歲和五歲的小朋友解說“作”和“做”這兩個字的時候。是先告訴他們:這兩個字都各有十幾個意思,“作”的諸意之中有一個意思是“當做”、有一個意思是“作為”;而“做”的諸意之中有一個意思就是“作”。這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這兩個先后出現差了將近一兩千年的字早就被相互誤用、混用成一個字了。我們只能在個別習見的詞匯里看見大家常見的用法,語言這事兒沒治,就是多數的武斷。
我區別這兩字的辦法有什么過人之處嗎?沒有。我每一次用字不放心都查一回大辭典。兩個孩子異口同聲地說:“所以你眼睛壞了。”
(注:文章倒教第四段的答案為A,語出《管子·治國篇》:“是以民作一而得均”。B為第一聲,C、D、E皆為第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