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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

2009-04-29 00:00:00
山花 2009年18期

兒子提出和我吃飯,這讓我舒坦。前幾天我警告過他,再偷家里瓷器去賣我就要報警,估計起到了震懾作用。同時我也告訴他,瓷器是他奶奶生前收藏的,像他這樣游手好閑,讀不進書找不到工作,將來只能指望這批寶貝成家立業,莫非我還會和他爭?兒子那張嫩臉滿是感激,我真的開心。攻人要攻心,這方面我可比父母強多了,年少時父母懲罰我不聽話的手段可是非常沒有道理的,不用棍棒而用針錐,但是只要他們離開,我帶著一身血點點照樣唱著歌出門鬼混。

我也勸過兒子,爺倆就在家里吃點不好?今早我還燉了排骨,盆里泡著海帶,不是舍不得花錢,屋外細雨紛飛,家里開著空調,燈泡換了新的,不會再爆,他可以穿我的皮質拖鞋。自打他媽和我分手去了外地,我們很少待在一起。

兒子不干。時間定在晚七點,地點在蔭鉆巷丫丫飯莊。他保證那里菜香飯好。

但是我不喜歡蔭鉆巷。

過去那條七彎八拐古頭犟腦的巷子里坐滿了互相捉虱子的男女。真的,我不騙兒子,巷子靠近火車站,住著雜七雜八的建筑工人、菜農和外來小生意人,無法無天是蔭鉆巷最大的特點,為占公廁一個坑位,聚集上百人打架掀房頂是家常便飯。派出所離得遠,民警小張天熱時打著光胴胴騎著邊三輪過來轉一轉,和打瞌睡的居委會老伯大媽嘮叨幾句,隨手捎帶走只肛門里塞了鞭炮的雞鴨,炸黑了身子惹得一巷子人笑。

當然這些都是我聽來的,我自己去蔭鉆巷的事絕不會告訴兒子,在他心目中我可是個斯斯文文、正正規規的好父親,其實我在他這個年齡時也不是好東西,還認識一個更加糟糕的廝兒,正是這個叫大榮的廝兒約我去的蔭鉆巷。那時我離開插隊的馬嶺山區跑回靖城鬼混,因為父母已被送去農場改造,家被查封,只能央大榮幫忙找住處,大榮是靖城社會上的大鬼,我還在上學時就認識他了。大榮托朋友告訴我蔭鉆巷濕漉漉地流著水,像女人的洞洞一樣,他最近在那里耍到一個叫松果的馬子,人騷家境好,管吃管住,打著燈籠火把都找不到第二個,并保證叫松果也給我帶一個馬子來。當時我還真有點痛苦,我一直想學梁山好漢拒絕女色的。

我隨他的朋友繞過貫城河邊一堆亂七八糟的民房走進松果家,黑咕隆咚的房間里有人抓走我的軍帽,那年頭戴一頂解放軍的軍帽是很拽的。我大呼小叫,揮手亂打,大榮開燈制止了我,揭下自己那頂塌了半邊帽檐的軍帽朝我頭上一扣,說,送你!我哪里敢啰嗦,乖乖地經過一群嬉笑的廝兒,坐到桌邊聽大榮講正事。狗日的大榮缺了半顆黑牙,半天我才明白,松果在認識大榮前,和東郊輕機廠的轉哥談朋友,得了人家好多東西,現在又提出分手。轉哥卵根子火冒,上門警告松家如果不答應,他就要來抬東西,抬不走也要砸個稀巴爛。轉哥很粗魯的,松果老爹噦唆兩句,被他一坨子打歪在床上。為此松家只能求大榮叫上朋友們來守家。

大榮端一杯水潑向屋角的毛鳩,不準打噴嚏。凳子上的小回回趕忙捂住嘴巴,忍住咳嗽。大榮宣布過的話不講二道,至于三月天忽陰忽晴,前幾天穿棉衣這會兒屋頂被曬得滾燙,大家身上的汗吧嗒吧嗒地淌咋個辦?大榮叫忍住,窗子不能開,窗簾不能動,更不能噼里啪啦互相打鬧,蚊子叮咬也不行,尿脹了就屙在墻角木桶里,臭就臭嘛,不會拿蓋子蓋著?總之是不能暴露,蔭鉆巷人詭詐,蹚渾水的人多,松家出事不幫忙不說,通風報信,轉哥不來就前功盡棄。

我忽然害怕,聽大榮說我被選中來這里,是因為一個月前和西門馬大發他們接火時,我提了把斧頭走在最前面。我更是雙腿發抖,但是要我聲明那是因為搞錯了逃跑方向,這我不干,虛榮心我是有的,當著一群卵人被大榮表揚畢竟舒服。大榮對我的確與別人不同,還帶我去見他的岳父岳母。我問他多久結的婚?廝兒慌忙抬肘拐我,叮囑我千萬別當著一對老人說,他還沒成親,不過也快了。

我不喜歡大榮那位皮泡臉腫躺床上的“丈人”,反反復復嘮叨轉哥家里黑得像牢房,咋可能把女兒嫁給他?但是老男人還算好的,松老媽簡直就讓我無法忍受,瘦瘦小小走路東倒西歪,還滿臉瞧不起我,說戰戰兢兢也能打架?大榮陪著笑臉耐心講解打架靠的是玩命。我后來才搞懂,他費力吹噓我是要為我爭取到可以在松家自由走動的待遇。可我并不稀罕這個。大榮罵我傻逼,拉我到一邊,眨著三角眼,神秘兮兮地交給我一個絕密任務:

偵察一下松果長啥樣。

大榮不準我叫,他承認至今沒見過松果,只是聽松老媽吹,他估計能惹這么大禍的肯定是騷逼,我認為一定丑得可以,所以才不敢見人。大榮發誓,如果長得像松老媽他就走人。他相信我人小鬼大能完成任務,可我咋個偵察法?松家雖然房屋陳舊,但是寬敞,加上搭的偏廈起碼有十幾間,間間房門緊閉,而且我走到哪兒松老媽都跟著,一張泡粑嘴不斷警告我不準翻箱倒柜找吃的,不要只曉得吃。我才說一句,人嘛,就是吃和睡,她就歪到我跟前,突然抬腳,要不是我閃得快,一定被她射中襠。

我可真是厭惡她到極點。

大榮同意晚上再找機會,可是天黑盡了,松老媽還是守著大家,也不開燈。大家餓得遭不住,她說飯是做好的,但是沒有菜,必須趁夜色到附近菜地里跳“豐收舞”。大家哼起來,最后還是跟著大榮魚貫而出進了菜地,半小時后我們嗨喲嗨喲扛了蔬菜回來,松老媽才拉亮燈吩咐開飯。

無數的筷子雨點般落在一桌子素白菜和糊辣椒蘸水上。

我看見松家小崽端了飯菜進了東頭倒數第二間屋,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松果在那里?

飯后商量防守之事,大榮又開始侃天嗑地,他認為轉哥今晚就會來,最危險是在后半夜,而且是后門。他建議把前門堵死,把堂屋騰空,開后門,放轉哥進來打死豬。他保證三拳兩腳就能讓轉哥跪地求饒。

松老媽同意,同時吊著臉叮囑不要碰壞物品,特別是縫紉機,雖然這些物品都是轉哥買的,可是進了松家門,就是松家的物。

大榮向我眨眼,示意快去偵察。

我才不會聽大榮的,更不耐煩關心即將發生的事,我只想找機會溜走,要我跟一幫雜種去為另一個老雜種打殺我才不干,我寧愿去睡橋洞或者車站候車室,我忽然想起遠在潮關的同學孟獅子,我想去找他。

我借著偵察溜出堂屋朝后門走,經過倒數第二間房我不由停住,貼著門聽聽,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猜不出松果是不是真在里面,我實在忍不住好奇,斗著膽子敲了敲門。

我見到了松果。

我的確有一種暴曬后猛然走進森林的感覺,我不是說她長得高挑迷住了我,讓我稀奇的是,外面為她鬧得天翻地覆,她竟然心平氣和帶著弟妹縫補窗簾,不過我很快懷疑她有點裝模作樣,因為那窗簾都已經朽了,一扎一個洞,而且一有動靜,她的眼光就四處亂瞟,不過我倒是喜歡她這樣,我會輕松許多。我看到松果面帶疑惑,便謊稱要出去買包煙,門栓插得太緊出不去。松果就帶我去開門,她扯掉門栓。本來我一步邁出去生活就是另一番景象,可最后一刻我偏偏又縮回腳。我說我口干得要命。松果心眼不壞,又帶我去倒水,同時奇怪我走路咋個嘰里呱啦響?我解釋橡膠鞋底裂口滲水。我回想起是在關坡小煤窯附近踩著翹起的鋼筋弄壞了鞋底,然后我下甘狗公社十二孔橋走十八里濕地就進了水。我不過隨便說說,她可是聽得睜大了眼,問我從哪里來?聽到我說在黃泥路上扒貨車,急轉彎時還差點飛進河水轟響的峽谷,她一點也沒覺察到她的水倒在了杯子外面。還從來沒有哪個喜歡聽我講這些,我便添油加醋地吹河谷里的彩虹如何像她縫補的窗簾,輕輕一挽就是一段……我一張嘴翻上翻下,這是我唯一像父母的地方。我還想再施展一下自己的才能,她卻笑一笑,遞給我水杯,返身進屋準備關門,我急忙伸腳抵住門,我總得找人說說話,從進了蔭鉆巷,我都快變成啞巴了。松果問我還有哪樣事?我問能不能給杯里加幾片茶葉?她面露難色,茶葉都被老媽鎖在抽屜里。我偷偷扯掉衣扣,請她幫忙釘幾針。她猶豫一下答應了,叫我進屋脫下外衣。一幫弟妹旁邊起哄。松果笑說虧得我比她年齡小,不礙事。否則她只能拒絕,這是老媽定下的規矩,不然會遭罵。我暗罵松老媽傻,哪里曉得我這種小蔥,得起臉來,大榮、轉哥不在話下。我估計松果聽見的,卻是平靜地甩一甩粗辮子,半天我才明白,她不僅不認識大榮,甚至都不知道轉哥,她的一切都是老媽在張羅,她大街小巷收破爛認識好多人。這可著實讓我背上起了雞皮疙瘩,我敢肯定松老媽瞧不起大榮,可是利用大榮甩掉轉哥后又要對付大榮。那個雜種可不會任由你松老媽挑精選肥,不要看他現在對你點頭哈腰。我真的為松果擔心。松果咬斷線頭,我求她檢查檢查別的扣子,說不定都已松動。松果便重新穿線,問我常在外走?我點頭。她說她從小到大沒離開家一步,中學畢業后找不到工作,老媽又不準她去當知青,天天悶在家里。松果把剩余的線掛回墻上,我奇怪她為何不挺直腰?弟妹們笑稱老媽規定大姐不能在男人面前挺胸脯,除非找到好姐夫。松果滿臉通紅,叫弟妹們給我搬張凳子來,小崽子們才不干,我就問他們聽沒聽見外面蛐蛐在叫?小崽子們倒聽我的,讓了位置跑出去玩。松果說她要是有一個我這樣的弟弟就好了。我立馬順著竿子往上爬,一定要認她做姐。我孤苦伶仃缺少女人關愛,我那位年青時在學校演過《雷雨》的母親只會穿著紅褲衩兒在屋里來回走,繃直的手指間夾一只煙,說,就喜歡灰蒙蒙的雨天。松果笑起來,把衣服遞還我,正要說什么,弟妹們跑進來,告知老媽吩咐立馬趕走我,用榔頭抵死門。

堂屋那邊大榮在叫我,我決定留下來。

照大榮安排,他和我守上半夜,還分給我一把跳刀。

松老媽立馬滅燈,她對節約最感興趣。

大榮和我擠在堂屋沙發上,他的胸脯鼓鼓的抵得我難受,他悄悄告訴我,偷了松老媽幾雙拖鞋,質量還可以。大榮不想多談鞋子,他急巴巴關心的是松果,我說真的是打著燈籠火把找不到第二個。大榮咯咯地笑。我勸他得不到也不要整人家。大榮踢我一腳,憑哪樣不得?他說先前松老媽已叫他去和松果睡,他拒絕了,他想著和我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榮突然一只臭手蓋住我嘴巴,左面房門吱吱呀呀響,松老媽打著手電出來,原來是幫老不死的熱敷,松老爹長吁短嘆。

迷迷糊糊被推醒時已是后半夜,前門有動靜,轉哥果然來了。我瞌睡迷兮地跟著別人往前奔,后門又響起來,我們又趕去后門,同時窗子也在響,狗日的轉哥不愧當過兵,名堂太多,搞得大家心驚肉跳。大榮剛喊不要慌,啪啦一聲,窗玻璃被打碎,接著石塊像雨點一樣飛進來,打得鍋碗瓢盆壇壇罐罐噼里啪啦響,屋里彌漫著一大股酸蘿卜的味道。一屋子人雞飛狗跳,朝各個房間里鉆,哪里還顧得上守門,我也是跌跌撞撞亂竄,聽見頭頂上有響聲,趕緊抱頭蹲下,乓乓一響,松果房門被砸開,一幫小崽子唧唧喳喳叫。我鼓動自己一百次,正要沖進屋,松果已帶著弟妹出來,一只爪子伸進窗口死死抓住她的辮子,我真正豁出去了,撿了石塊狠砸那爪子,松果掙脫出來,不顧一切死死箍住我,轉移到堂屋里她都沒有松手。我忽然巴望轉哥攻得再瘋狂些,但是屋外忽然沒有了動靜,那時天己微微亮,大榮、毛鳩他們從各個角落溜出來,大榮上來拉開松果,警告我不要吃豆腐,一見松老媽過來,忙上去幫她拍打塵土。松老媽并不在乎自己灰頭土臉,她不眨眼地看著砸得稀巴爛的家正要哭,我還沒來得及捂耳朵,又傳來敲門聲。大榮拐開我,動作麻利地消失在大柜子后面,我揉著撞墻的腦殼,好不恨他。敲門聲不斷,松老媽忽然想起頭天鄰居答應送她糟辣椒的事,趕忙去開門,突然大叫,幾個戴著軍帽的廝正要強行進屋。我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喳起來。對方迅速退到巷子里,短刀換成長劍。也怪松老媽,我喊她回去她不聽,撲上去抱住轉哥一抬膝蓋抵對方下身,轉哥慘叫,同伙上來朝松老媽就是一刀,她當下倒地昏死。我喊大榮趕緊送松老媽去醫院,狗雜種說要去追轉哥,人早跑得不見蹤影,他那一幫朋友更是這個稱肚子痛那個說頭暈四下散去,我聽不得松果的哭叫聲,背上松老媽去了醫院。

派出所小張趕來醫院坐了半天,記了幾大頁紙,丟下一地煙頭,保證送轉哥去看守所,騎上邊三輪走了,沒忘了捎帶走一籃子水果。

我守著松老媽輸液,松果回家做飯,下午提了飯盒返回時,大榮也跟來,吊著一張卵臉,斜視著松果朝我碗里夾菜,他說他也餓,松果不理他,大榮坐不住了,叫我到走廊上說話。我知道他想干哪樣,無非又是掐脖子,這一套我領教過多次,我上高中時,大榮就常常竄到學校找我,有半點不滿足就喊我去校門口,掐我半死。現在我可不會任由他了,有松果在我就要爭足面子。

奇怪的是大榮不在走廊上,追出門外,派出所小張正從陰溝里拎出大榮,然后丟在邊三輪上溜煙走掉。我嚇得大氣不敢出,實在搞不懂,戰戰兢兢回到病房,好像一切都很詭詐,特別是昏睡的松老媽讓我不放心,屋外風大,窗上只有半塊玻璃,蓋了被子的松老媽一直打哆嗦。我貼緊窗口,預備小張進來我就跳窗。松果誤以為我幫她媽擋風,她非常感動,過來和我站在一起,要我講路上的事給她聽,遠處有隆隆的火車聲,她也想上路。

松老媽果然詭詐,康復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趕我走,她認為我不回生產隊混在松家成什么樣子,警告我如果不聽,她會叫派出所小張同樣一腳把我送進牢里,進去問問大榮,那個雜種鴨子死了嘴殼硬,現在也知道哪樣叫鍋兒是鐵打的。我很見不慣松老媽吩咐松果晚上請小張吃飯的樣子,她蹺起的腳上被狗咬的傷疤非常難看。松老媽才不和我講難看好看,叫兒子給我把門打開,隨后扔出我的毛巾牙刷。這可真的把我惹毛了,誰低估我誰是要倒霉的,我發瘋似的決定拐跑松果。我在蔭鉆巷公廁附近候著她,我編筐筐逗籮籮哄她和我去潮關春游,兩天回來。松果那時的確不要命,瘋瘋癲癲隨我上了火車,我們嘻哈打笑,哪里曉得松老媽會被氣憨?

我走進丫丫飯莊時,兒子還沒到。這是很普通的家庭式小飯館,燒著鐵爐子。我解下圍巾手套,窗外,過了馬路就是如今被稱為古玩一條街的昔日蔭鉆巷,被四周林立的高樓和立交橋擠得七彎八拐,更加詭異。

雨敲打著窗玻璃,預報還要降溫。

七點剛過,兒子來了。我喊服務員小姐拿菜單。兒子說不忙,我問還有別人?他躲躲閃閃,半晌說還請了古玩店女老板。我很奇怪,三盤兩句,才知道兒子超前消費,還欠著女老板瓷器。我一下反應過來,是女老板叫他約我,要錢的?我真的想罵他,我估計女老板不是一般油條,像兒子這種不務正業的敗家子進了蔭鉆巷就會被她盯上,一雙蠻手拉進店內,嘴上談價,手卻在他杯里下藥,連著幾天他性欲旺盛,一再打炮,花光錢又回家偷瓷器來賣。兒子一陣叫嚷,說我想法骯臟,他不嫖娼只是去上網。他固執地要我聽完兩者的區別后,再說網吧是女老板兄弟開的,很正規,未成年人不準入內,他偷了我的身份證才混進去,我們長得像,無非貼兩片胡子。

我長嘆一聲,問傻逼兒子,多少錢才能喂飽老板?那個大嘴老鴇?

兒子說女老板嘴才不大,就是有點怪,靚麗有錢可是缺男人。兒子拿出手機,喂——聲音似公不母,我沒猜錯,是給女老板打電話。對方問我到了沒有?兒子把手機給我,我說正等她。那邊一笑,掛斷電話。我呆了片刻,突然一驚,問兒子老板是不是叫松果?兒子一拍桌子,說大家是叫她松老板,你認識?他恍然大悟,難怪老板要見你。兒子一臉興奮,希望我不要放脫機會,憑我老帥哥肯定把事搞定,比長期找小姐強多了。兒子不準我插話,他認為我在公司混不上去當一個部門小經理不如將來和老板一起經營古玩。

我堅決拒絕。

兒子蔫巴巴坐著,手機響了,他氣鼓鼓地說去接老板。

我忽然有點緊張,問題相當嚴重,松果是有備而來,她要報復我。

本來我和松果非常要好,雖然在去潮關砂輪廠時孟獅子那里有點不愉快,無非也是小別扭。那晚孟獅子誤以為她是我馬子,瞌睡迷兮褲兒一提跳下床就對我說,這間寢室屬于你了。噼里啪啦抽打大通鋪上一排糞門喊回避,廝兒抱著衣褲嘻嘻哈哈奔向別的宿舍。松果臉紅筋脹閃到門后,說什么也不肯出來。孟獅子臨走提醒我抽屜里有紙,我真的沒有搞懂什么意思。松果卻罵我裝憨沒安好心,到第二天都不和我說話,直到黃昏孟獅子帶我們去食堂吃飯,說起晚上去二分廠籃球場看露天電影時,她才有了笑容。那年頭看電影可是稀罕事,何況是阿爾巴尼亞的《地下游擊隊》,不光是我們興奮,廠里的工人和周邊的農民都扛著凳子牽著娃娃朝二分廠趕。孟獅子帶我們抄近道走鐵路,松果喜歡鐵路,歪歪斜斜走在鐵軌上,暮色中山谷里的風撲面而來,帶著油菜花香。孟獅子扛著長條凳邊走邊唱《春風吹》,我跟著唱,噪音蓋過孟獅子。松果驚訝我會唱歌,我說不是吹牛,要不是家里底牌是梅花,早進專業團體了。松果跳下鐵軌抓住我手臂哈哈地笑,孟獅子也開心,答應明天帶我們去水庫劃船。

我得承認,松果高興起來真是瘋瘋癲癲不得了,那晚二分廠籃球場上擠得人山人海,她定要占據中間位置,虧得孟獅子左撞右拐,我們剛剛坐下,她又嫌熱提出想爬上場邊大樹。說實話,松果本來就很打眼,加上不停地坐下又站起,惹得二分廠的廝兒們又饞又跳,點燃鞭炮扔到我們凳子下,球場上亂得一塌糊涂。孟獅子哪里能忍受,沖上去找廝兒們,人家根本不買賬,幾大索打翻孟獅子把我們團團圍住。

當時我可真是領教了松果的瘋狂,恐怕連她媽都不會想到,我先還以為她會躲到我身后,可她竟然提了凳子朝一堆雜種揮舞,打得狗日的們連滾帶爬,我真是受她鼓舞,拔出跳刀,接連放翻三人,直到孟獅子死死抱住我,我才清醒,拉了松果就跑。當晚廠里民兵全體出動來揪我們,孟獅子帶著我們翻山涉水,從林嶺小站爬上開往水西的火車,孟獅子在水西站外扒貨車返回廠里,站臺上只剩我和松果,還有頭頂上那個又大又圓的月亮。

松果像小貓一樣偎著我請我原諒。我關心的是回靖城的列車凌晨三點十分才到站,我害怕她乘這趟車返家,我可不愿意讓她就這樣走,剛開頭只是想氣氣松老媽,現在我真的離不開她。我絞盡腦汁,帶她在站臺上走了幾圈,上了相反方向的火車,次日反應過來,她一只腳已踏上粑粑鎮開往我插隊的馬嶺山班車。我花口花嘴說只是為了繼續我們的春游,松果并不生氣,已經被我描繪的馬嶺“金海雪山”所吸引,她想看雪山,一再可惜棉衣丟在孟獅子的寢室里。我暗自好笑,“金海雪山”無非是我的破屋前幾朵蔫蔫的油菜花和窗外山坡上幾株白色梨花樹。我不擔心謊言被戳破,明白真相她往哪里跑?頂多哭鬧一陣。可是松果的表現再次讓我吃驚,她非常平靜地站在我那結了蜘蛛網的窗前,夸我不錯,好歹有間房。

松果不說假話,她看重的是人,哪怕我細皮嫩肉干不了農活掙不來口糧,哪怕她家里托人捎信要她回去,她鐵定了心不動搖。用光了孟獅子給的錢,就笑嘻嘻隨我去街上找劉幺爺借。可是劉幺爺那個老雜毛雖然靠販賣鴉片賺了錢,就是不肯借錢給我,無論我咋個發誓將來就是賣內褲也要還他,劉幺爺還是無動于衷,他不相信我的內褲會有人要,他認定要錢必須拿東西來換,他看中我從家里帶來的半導體收音機。我咬咬牙賣給了他。這一開張就剎不住車,衣服鞋子、泥巴爐子,甚至鍋瓢碗鏟叮叮當當一嘟嚕全部賣光。然后我們就去偷,通常由我穩住房主人,松果提了火鉤在門外轉悠,哼著樣板戲《杜鵑山》里柯湘的唱詞:家住安源……一火鉤拿下墻上懸掛的臘肉。晚上我們吃得油光嘴滑,摟摟抱抱亂搞一陣也蠻開心。

我們的矛盾是從她懷孕開始的。我堅決不同意她生孩子,養不起是一回事,我心里還藏著另外的秘密,我指望有朝一日父母平反我能出人頭地,他們絕對不會同意我和蔭鉆巷的人結婚的。我連哄帶騙松果終于同意去流產,我帶著她搭乘小馬車去八區小鴨寨找土醫生湯老大,到了才知道湯老大是個獸醫,不過他說人和牲口一個道理。但是在收費問題上湯老大卻堅持人和牲口的區別,我和他還了半天價,最后除了交現金,還得去路邊地里偷兩麻袋土豆給他,狗日的才為松果做了人流。

那時已近年關,天氣不是一般冷,毛風細雨,山路濕滑走不了,只得靠給湯老大做事換取暫住他家。第五天時,有人通知湯老大去鎮上楊柳街曹二寶家為馬接生。湯老大自然又叫我去當幫手,那天松果恢復得差不多了,一定要跟我去,我也同意,一看湯老大激動的卵樣子,我就曉得二寶家境不一般,松果去了起碼可以吃點好的,增加營養,趁便我們也可以干些順手牽羊的事,我答應給松果買件新衣服的。

一見二寶我就后悔了,狗日的是區長的兄弟,沖得要命,和家人剛吃完飯,一拳砸在桌子上,喊一聲:早上一盅,全天威風。然后挺著高大的軀干離開后剩下一桌殘湯剩水,比我見過的所有真正的干部都要抖擻。湯老大哈著腰向二寶介紹我時,我惱恨自己竟然會放屁,還相當響,真的不好意思,害得二寶眨著一對牛卵子眼評價我太適合蹲在馬房里,天生就是當獸醫的料。這又讓我很不安逸,當他轉向松果時,我已暗暗握緊拳頭。湯老大忙說我們是親戚,來前湯老大就一再叮囑不能暴露我和松果的關系,在八區,年關是不準未婚情人同時登門的,會被認為不吉利。二寶問松果來七區多久了?曉不曉得馬嶺的說法,七區的婆姨,八區的漢?他嘎嘎笑得一臉紅肉叮咚跳。我以為松果會像我一樣煩二寶,她卻是笑盈盈地責怪二寶不給倒杯水喝。二寶就喊婆娘倒水,用的是印有人民公社字樣的嶄新茶缸,只拿了一個,二寶根本不想讓我和湯老大待在屋里,他叫家人趕緊帶我們去馬房。

馬房隔著院子,湯老大說這些年二寶靠山里山外販馬搞到事的。我卻覺得二寶應該去廢品回收站上班,大大的院子堆得亂七八糟,千斤頂、馬車輪子,破銅爛鐵一大堆。

院子后門在響,滾過來一輛馬車,兩個農民往下卸煤,一邊和二寶家人說來晚的原因:上午煤窯送煤到區委,職工嘩嘩地跑著搬進自己辦公室,曹區長為此專門開會,教育職工受黨多年教育不能這樣自私。煤交回食堂又用了一些時間,等職工下班后才往這里運。

我蹲在馬房問湯老大,這一次他能搞到多大事,我能分多少?湯老大直撇嘴,說二寶先前已和他談過報酬和覺悟的問題,問他想不想入黨?干脆立馬批準他為黨員。他覺得狗日的太好笑,自己都不是黨員。

沒有報酬我干個卵,我想帶松果走,來到前屋敲敲窗子,松果偷偷從窗口遞一碗飯菜出來,她已吃得油光嘴滑,她不同意走,罵我憨包,看不出現在是機會?我想想也對,嚼著紅燒肉,又回到馬房。

我們下午走進前屋,很熱鬧,二寶婆娘勤快,才春了糍粑,又忙著蒸糕粑,灶上幾個火蒸著甜酒、香腸,她煮了臘肉叫娃兒看著,自己又舀滿一盆糯米,上面蓋了干凈毛巾,提了空桶要去街上磕糯米面,她說不忙咋個行,過年來的人多,都要吃。跨出門去,半明不暗的街巷兩邊傳來咚咚的磕米聲,小孩子們嬉笑著在巷子里來來回回跑,乒——啪,遠處偶爾響起鞭炮聲,我忽然想起遙遠的父母,猛一抬頭,夜空里星光明亮,空氣清新。

二寶吩咐家人給我們開飯,上一瓶包谷酒,他告訴湯老大天晚了就住這里。二寶不在家吃飯,他要帶松果去河對岸幺舅家,幺舅家一群公雞不大對頭,嘰嘰咕咕扇著翅膀不停飛。我立馬阻止,說松果學醫不久,哪里能單獨給家禽看病。松果卻直向我眨眼,暗示我二寶不在機會來了。我重又坐下,想想還是不放心,寧愿放脫機會,刨了兩口飯就跟了去。

二寶走在頭里,我真的見不慣他的雞巴樣子,本來軀體就寬,又披了軍大衣,占了巷道一半,遇見背了背兜的群眾,卡下人家的糍粑遞給松果,還說人民心中有數,會記住你做的好事。松果咯咯地笑,偷偷把糍粑扔給我,示意我回去。我心里涌上一股酸酸的味道,扔了糍粑又撿起,不要白不要,但還是繼續跟著。

傍晚的河面上冒著團團的白霧,渡船過來了,二寶先上去,轉身拉松果,船離岸邊一剎那,我猛地躥上船,渡船左右搖晃,松果尖叫。二寶叫她不要怕,他幫船工握緊橫跨河面的鋼纜,穩住了渡船,吼我立馬下船,不然兩腳踹我那邊天去。我不聽,說湯老大叫我來幫忙的。松果似乎很不滿意我的固執,哼了一聲不再理我。二寶也不多話,拉住纜繩,一把又一把,船到了河心,風很大,二寶要松果拉住他。我害怕二寶搖船甩我下水,趕緊吊住鋼纜,再看他倆,幾乎貼在一起,松果還騷兮兮地指一指對岸坡上燈光最亮處,問那是不是幺舅家?我實在受不了,心里罵一百遍蔭鉆巷女人是賤貨,還是不舒服,我要松果過來站我身旁,什么親戚?我們是兩口子。我可沒料到松果會罵我是瘋子,還叫二寶不要聽我的。二寶早就煩我嘴嚼屁眼啰嗦,我看出他想收拾我,就開始搖船,二寶偏偏倒倒,慌忙抓住鋼纜,直喘粗氣,估計高血壓又犯了。我更不怕他,我向松果保證,打不贏二寶,就用手掌心煎魚給她吃。

船靠了岸。

我踏著石階追他們,曹二寶挨了人打一樣高低不吭聲,在巷口小賣部停下拿煙,我看見狗東西又不開錢,喊賒賬。松果拖我到拐角處,再次勸我回去,她要我放心,她不會跟二寶好,去他幺舅家是要搞錢。她拒絕我去接應的請求,說幺舅女兒近日犯病不準年青男人進家,如果我腦筋進水還要緊跟,她只有和我回去喝西北風。我抽動幾下鼻子,一時轉怒為喜,拍一拍她屁股叫她多加小心。二寶過來喊她,丟一包煙給我,我結結巴巴地問,給我的?不等他回答,我揣進褲兜轉身就走。身后是二寶的聲音,提醒她走左邊,兩人嘀咕什么,松果癡癡地笑。

我又停住,萬一她騙我呢?我又追上去。

眼前這條巷子不比蔭鉆巷好,也是七彎八拐半明不暗,而前面兩人更加鬼怪,眨巴眼工夫就不見了蹤影,我急忙扯著噪子喊松果。迎面響起粗蠻的腳步聲,是派出所牛箍子,我趕快發煙,他卻一皮帶抽得我嗷嗷地叫,我慌忙聲明我沒有偷,煙是區長兄弟二寶給我的。我搞不懂咋個又挨對方一皮帶,比第一下還狠,我趕緊保證以后不再要人家東西。又遭第三下,半邊臉都腫了。日你的鬼打,莫非又說錯了?我忽然覺得這里面名堂多多,索性不再吭聲,牛箍子媽逼媽逼罵了半天,搜出我的跳刀,這還了得,要殺人?他要帶我去所里。我可不干,趁他不注意一溜煙跑掉。想想不對頭,又悄悄返回,看見牛箍子和二寶摟肩搭背往巷口走。

那晚我可真是氣瘋了,跟進二寶所謂“幺舅”家,一悶棒打翻曹二寶,當我朝床上的松果舉起棍棒時,我以為她會跪下求我,她卻是閉上眼等死,她已不再喜歡我,對所做之事絕不后悔,盡管我保證將來和她結婚她也不改。我最后一刻丟掉木棒,我實在下不了手,但我也不會寬恕她,我夠卑鄙的,抱走了她的衣褲,冒著天寒地凍,下坡過河,通知二寶家人去捉奸。然后我夜走七區,穿過爛壩子,爬上火車,咣當聲中,我號啕大哭。

我再沒見過松果。

我也曾想去找她,但是太多的人和事阻止了我。我可沒想到她還如此“惦記”我,等會兒我要告訴她,拉我兒子下水毀我的家,我不怕,無非我嚼著辣椒放著屁四處游走。

兒子回來,說松老板來不了啦,她目睹了一起兩車追尾的事故,有人受傷,她被交警作為唯一證人留下了。

我認為又是松果作怪,無非是想和我殺價錢。兒子笑稱,松老板已表態,他所欠錢款一筆勾銷。我心里一陣狂跳,隨即疑惑,實在猜不透松果。

我對兒子說,我們自己吃。兒子沒有興趣,他勸我免了,何必破費,一邊幫我系圍巾,一邊說,不如把節省的飯錢給他,嘴上說著,手已伸進我兜里拿走皮夾,一聲拜拜,又去了網吧,真的沒心沒肺。

我孤零零地往回走,只能去巷口乘公交車。

細雨不停,冷清的站臺那頭走來個女人,我一下熱血沸騰,不加考慮便迎上前去,握住她伸出的手,感到一陣刺痛,隨即濕熱,不知道是不是血……

作者簡介:

何文,生于北京,1987年開始發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走過四季》,長篇小說《誰為誰停留》,獲第二、第三屆貴州省政府文藝獎。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現供職于貴州省作家協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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