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和余秋雨是我國現、當代文壇上兩位獨樹一幟的文化精英,他們都有共同的尚“雅”審美取向,但“雅”的內涵卻各有不同。
一、林語堂的“雅”是隱逸的“淡雅”
林語堂真正體悟到閑適的精神與文明發展之深刻關系,他將自己辦文學刊物的景況比喻為“適如風雨之夕,好友幾個,密室閑談”;認為所寫“小品文即在人生途上小憩談天,意本閑適,故亦容易談出人生味道來”。他說閑適指的是“親切和漫不經心的格調”,即所謂“遇見知己,開敞胸懷”,盡情任性,盡歡而散的境界,而小品文就是要任情抒寫自己的“一種心情,一點佳意,一股牢騷,一把熱情”,所以,它是文學的閑談,是人生的絮語。
對于風雅,林語堂認為風雅情致是一個人的內在精神、道德人格的外在表現,是人的高雅清逸及不同凡俗的審美情趣驅使他在生活中去發現一種美,去營造一種情調,使一切變得富有情趣和詩意。林語堂非常欣賞具有這種審美境界的人,如《秋燈瑣憶》中的秋美、蕓兩個女子以及他筆下的諸多人物,可以將任何一件日常生活中的瑣事演繹成風雅之事。如一次冬天暖爐邊的讀書、一次對月小酌、一次柳蔭深處的垂釣……他認為生活中所應該關心的不是環境本身,而應該是我們對于環境的感應,提倡為人應哲學家式地看待人生——“哲學家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意味。哲學家觀察人生,正如藝術家觀察風景一樣——是隔著一層薄紗或一層煙霧的”。
他認為人生苦樂并非純由物質條件決定,一個人要善于用藝術的眼光發現日常生活中的詩意,營造美的氣氛,保持一種初到人世的新鮮感,享受每一縷陽光。林語堂用藝術的眼光去觀照生活,把人生的諸種現象當做把玩的對象,更多地是看重其中所蘊涵的一種情調,一種品位。
林語堂盡管也體會到生命的悲劇底色,但對人生卻異常地熱愛與執著。他的執著于現世。沒有魯迅式的力挽狂瀾,也沒有周作人式的無奈與惆悵,他只是認為這塵世縱使是一個黑暗的地牢,也總得盡力使生活美滿。規訓中的放逸,自由中的莊重,林語堂恰到好處地悟到了為人為文的真諦。林語堂身處塵世之中,既能以一種平民的心境去體悟生活,以此為文;又能超脫塵世之外,以一種道家哲學式的思維去觀照人生,以此為人。這也成就了他獨特的審美取向—平民塵世中的隱逸“淡雅”。他的“淡雅”人生就是“有限的平凡的存在”,不完美卻可愛。
二、余秋雨的“雅”是凝重的“雅正”
20世紀80年代末,余秋雨發表了一系列“文化散文”,以一個理論家、文化史學家的身份追根溯源,評價歷史,反思文化。他的散文更關注的是所游覽之地的人文氣息、文化底蘊、文化形態和文化品位,而不是具體的風光景致。在他的作品中抒情不是核心,敘事不是靈魂,最重要的議論和分析也是經過美學化了的,剔除了雜文式的尖銳性和攻擊性,凸顯的是一種內在的精神層面的凝重美。余秋雨洋灑磅礴、雍容大氣的特質與中國上下五千年文明的滄桑凝重有某種程度上的契合。他把反思的重心落在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及其所代表的民族文化價值系統上,因為他深知在文化品位上,知識分子是一個時代的巔峰和精英,他們在更大的意義上統領一代民族精神。因此,他的作品中更多描寫的是“人文山水”及“文人形象”,因為“最能牽動余秋雨敏感神經的是那些同類,那些文化的真正載體,那些留有生前孤傲和死后空名的文人,那些凄凄慘慘戚戚的四處飄零的文化孤魂”。
余秋雨以一種惺惺相惜的心態,以一種同階級的身份立場去和那些“遠年的文化靈魂”進行對話,通過對這些歷史及生命的解讀,使精神脈搏產生共振,奏出傳遞“文化的真正載體”的樂章。余秋雨對民族文化、歷史使命、文明傳播的強烈憂患意識與中國傳統文人是一脈相承的。
余秋雨的筆下出現過許多在文化史上熠熠閃光的名字,如《陽關雪》中的王維,《柳侯祠》中的柳宗元,《都江堰》中的李冰,《洞庭一角》中的范仲淹,《風雨天一閣》中的范欽,《千年庭院》中的朱熹,《蘇東坡突圍》中的蘇東坡,《遙遠的絕響》中的阮籍和嵇康,等等。余秋雨與這些有“較為健全的文化人格”的歷史人物作穿越時空的對話,盡可能再現歷史情境,以歷史視角及個人感悟去探索人物辛酸榮辱的心路歷程,也滲透著自己的審美傾向和價值觀。例如在《蘇東坡突圍》中有這樣一段話:“成熟是一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一種圓潤而不膩耳的音響,一種不再需要對別人察言觀色的從容,一種終于停止向周圍申訴求告的大氣……一種并不陡峭的高度。”
于是,作者與這位“遠年的文化靈魂”達到審美上的契合。又如在《柳侯祠》一文中,余秋雨提出了“貶官文化”:相對京都的喧囂,南荒安靜得太多了,也正是這種與世無爭,“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折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并蔚成方圓”,“為普天皇土留下一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一成傲氣,三分自信”。審美了政治災難面前不屈的文化靈魂。
對于白居易、林和靖等隱士型文人,余秋雨也有中肯的批判。指出“梅妻鶴子”的林和靖“安貧樂道的達觀修養,成了中國文化人格日趨黯淡”,“文化成了一種無目的的浪費,封閉式的道德完善導向了總體上的不道德”,批判了中國傳統文人文化人格的封閉性和黯淡面,揭露了“真正的達觀和‘無執’”的表面下是“真正的浮滑和隨意”的實質。余秋雨在批判地繼承“雅正”傳統的同時,也樹立了自我“雅正”的文人形象。在這里,余秋雨與讀者交流的不再是學術,而是對歷史文化的個人感悟,也正是他的這份帶有憂患意識的“雅正”,觸動了讀者關乎歷史、關乎文化的敏感而摯誠的心弦。從某種意義上說,余秋雨代表的審美源流更為“正統”,一展其“雅正”之姿。
三、審美取向蘊藉不同的文化背景
馬克思說:“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社會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林語堂和余秋雨的審美取向并非無中生有,而是出自個體所處的文化背景。
1927年后,國民黨對文化實行了專制和高壓,知識分子對言論自由、思想批評自由的奢望宣告破滅。林語堂感慨“激烈思想”已無用于時代,從溫文的知識和思想層面與強權政治相抗衡已無濟于世事。在嚴峻的時局中,他以獨特的感悟和文化精英的特質,對自己的文化定位作出了清醒的選擇,一改先前的斗士風姿。轉而為遁世隱逸,將戰斗檄文轉變為閑適小品文。因為小品文最適于充分流露和張揚文人個性,題材卸去所謂“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重任,避開政治回到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領域。這是對個性自由和人格獨立的捍衛,是一種曲線抗爭。
林語堂的取向繼承于中國古代的隱逸之氣,小品文的理論淵源又須追溯到整個中國傳統文化所包含的隱逸之氣,即以老莊哲學為代表的中國道家文化。他的《生活的藝術》一書可謂是“不說老莊而老莊之精神在焉”的明證。“天人合一”是老莊哲學的最高境界,也是林語堂最為推崇的,他用“性靈”來代替“天人合一”,強調了人對無窮自然的認知的局限性和人的精神生活的豐富性,還將明代公安派的“性靈說”融入進來,講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注重作者內心的真情實感的表達,將傳統“淡雅”進行了革新。
余秋雨所處的背景則不同,中國自20世紀80年代初對新中國成立前后作家的美學理想和話語方式的清算之后,散文從原來的題材、觀念中走向新領地,轉向抒發作家的自身觀照和個人性靈,主張精神和個性的解放。但又不免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散文被等同于抒情美文。認為散文就應精美、雅致、玲瓏,拘泥于身旁瑣事和個人隱私的敘說,于是“小女人散文”大量涌現,感性有余、理性不足,柔媚有加、厚重缺乏,精英文化逐漸失落,知識分子階層面臨著人文精神的失落和理想價值消解的危機。余秋雨感嘆:“做不成現代人是悲哀的,斬斷了自己的生命根源的現代人,就更悲哀了。”他毅然辭去上海戲劇學院院長的職務,自覺肩負起一個文化精英歷史的及現實的使命:“我是個文化人,我生命的主干屬于文化,我活在世上的一項重要使命是接受文化和傳遞文化。”
在那紛亂、喧囂、浮躁的年代,他將自己關在書齋,以古籍為伴,靜心探尋民族文化的命脈,認真反思中國文化內在的生命力及其結構性缺陷,成就一系列“雅正”散文。
林語堂和余秋雨,作為兩代文化精英的代表,同具尚“雅”審美取向,鑒于所處文化背景不同,林語堂取向消極遁世的“淡雅”,余秋雨取向積極處世的“雅正”,雖然所取文化定位各異,但傳遞中華文明的文化人格卻同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