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美,古來共談。山水有靈,亦將驚世于千古矣!描摹中華山水之美的文體元勛是詩和游記散文。中國游記散文的淵源,極為久遠,一直可以追溯到《尚書·禹貢》和富有神話色彩的《山海經》。
當然,漢賦的形成,也給游記散文以一定的影響,如枚乘《七發》中的廣陵觀濤一段,便為歷代游記散文家所稱道。必須指出,從《尚書·禹貢》到《漢書·溝洫志》以至《七發》,只能說是我國山水游記的萌芽,嚴格地說,中國真正的山水游記散文應該是起于東漢而盛于魏晉南北朝。
別林斯基認為:“文體是思想的浮雕性、可感性;在文體里體現著整個的人;文體和個性性格一樣,永遠是獨創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變幻,社會動亂,許多文人雅士對現實不滿,清議之風盛行,兩次黨錮之禍,清議遂轉為清談,如“竹林七賢”之士,為消除壓抑,力圖到名山大川、名勝古跡中尋找精神寄托,以求得超脫;隨著清談之風和黃老思想的興盛,空虛乏味的玄言文學占了主導地位,文人學士們只得把他們的注意力和興趣轉向風景名勝,以此作為無聊生活的點綴。東晉末葉起,不少遷客騷人甚至王子王后們與佛教徒交游之風盛行,深山絕谷、幽林、寺亭榭臺、明山秀水,使之耳目一新,為他們描述山水提供了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新鮮素材。同時,人們的審美能力有了顯著提高,對文學審美本質的認識也日益深化,再加上山水畫和雕塑等藝術審美形式對文學審美的影響,是時,正如劉勰所言,“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北齊祖宏勛《與陽林之書》描繪文人雅士、遷客騷人:“時一牽裳涉澗,負杖登峰,心悠悠以孤上,身飄飄而將逝,杏然不復自知在天地間矣。”他們的游蹤所至,目有所觸,心有所動,神有所思,美有所追,即動之以筆,揮之成文。于是,以描寫旅途的山川景象和名勝古跡作為主要對象的游記散文體,便帶著作家們各自的審美“思想”、求美“個性”和美學“獨創”應運而生。游記散文體的誕生和發展,彰顯著中國山水的無窮魅力和中國文體審美的成熟,標志著中華民族的審美品位的極大提升。中國文人第一次從大千世界的湖光山色、田園景致中。找到了他們的生命意識的存在,從而首次確認了作家自我獨特人格與東方獨特山水神韻的默契和依戀。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對游記散文體的形成和成熟的貢獻頗大。《水經注》是酈道元為前人記載我國水道的地理志《水經》所作的注釋,它既是一部頗有價值的地理著作,又是一部很有特色的優秀散文。其中如《江水注》等篇,緣事述事,因水寫山,描繪山川景物,風土人情及名勝古跡,語言雋永傳神,生動形象,引人入勝。劉熙載盛稱《水經注》“片語只字,妙絕古今”,“酈道元敘山水,峻法層深,奄有《楚辭·山鬼》、《招隱士》勝境。”即使后來的柳宗元、蘇東坡等游記大師們都曾受其影響。我們榮幸地看到,正是由于有魏晉南北朝如《水經注》那樣的優秀記游篇章涌現,中國游記散文才有可能、有能力將東方古典散文的靈性和特質表現得那么淋漓盡致。毋庸置疑,酈道元不但是第一位將“人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東方審美大師,而且也是世界游記散文學史上將地理與文學高度融合于一體的文體創造功勛。
唐代是我國游記散文發展的定型階段。韓柳的“古文運動”的美學思潮的沖擊波的輻射和穿刺,使我國游記散文從思想內容、審美方式到語言藝術都不得不產生裂變而出現新的突破。單就當時的游記散文的審美藝術方式而言,足以呈現爭妍斗勝之態:或則移步換形、分類描寫;或則因物寫人,即景抒懷;或則雜以議論,托物言志;散文家們審美觀照方式可謂“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一時游記體作品空前繁盛。遺憾的是,唐代游記散文的星光燦爛,確實被唐詩的皓月輝煌所掩蓋了,盡管如此,我們還是可以在中國文學史上窺探到她那偶爾“猶抱琵琶遮半面”的閃爍一笑。
宋代游記散文,審美風范更為可觀。不但游記文體發展到了相當成熟的階段,而且游記散文家人才輩出,游記佳作更是浩如煙海。尤其是游記“格式的特別”大為后人驚嘆。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蘇軾的《游沙湖》、《石鐘山記》、前后《赤壁賦》,謝翱的《登西臺慟哭記》,范成大的《峨眉山行記》,蘇轍的《武昌九曲亭記》、《黃州快哉亭記》,晁補之的《新城游北山記》等都堪稱千古傳誦的名篇佳作。宋時由于“本朝人尚理”,游記散文中議論成分劇增,理性審美色彩濃郁,出現了不少以說理取勝、以議論見長的“格式特別”的“理性”游記散文。這一時期的游記,學習“柳州本色”,文字精練簡樸,風格峭拔遒勁。宋文不像唐文那樣以寫景抒情為長,而是以闡明哲理為尚。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宋代出現了所謂賦體游記散文體,這種游記“新文體”,繼承了中國傳統賦體的審美傳統,增添了中國游記散文的語言藝術活力,它似賦而非賦,多襯虛字,少成駢偶,打破了賦的句式韻律,形成了賦體游記。議論化、賦體游記文的出現,可謂宋代游記的新辟蹊徑。宋人游記散文的這種探索,明顯地打上了程朱理學的審美烙印。
明代開國之初,形式主義的“臺閣體”及前后七子的模擬文風盛行,此時期的游記審美創新不佳,后經唐順之、歸有光等人及公安派、竟陵派文人的努力,游記散文美學復有起色。當時,出現了不少山水小品,為游記散文審美增添了異彩。著名的公安三袁兄弟的山水游記為世人傳誦不絕。其中袁宏道的《虎丘記》以生動細膩的筆觸,把中秋月夜的蘇州虎丘的景色,以獨特的審美視野活靈活現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明末張岱的游記散文追求悟性和率真的品格,其作品可謂明代之冠。他描繪故鄉的山水園林,聲色并作,寓亡國之思、破家之痛于山水游記之中,篤情厚意充溢紙背。明“性靈派”作家的游記散文更為活脫瀟灑,風度宜人。閃爍著中國文章的人本主義的理性光澤,使中國游記散文多了份恬淡和風流,多了份脈脈的人情美和人性美。
徐宏祖是我國明代杰出的旅行家、地理學家和游記散文家,所著《徐霞客游記》既是地理學、地質學、植物學的著作,又是一部優美的游記散文集,它是我國游記散文之皇冠,在散文發展史上有極大的成就和貢獻。作者能抓住各個不同山川的特點,以生動的細密的審美筆觸,在二維的視覺畫面上呈現出三維的立體審美效應,形象逼真地描繪出華夏山川的東方特色,使中國山水的風姿呈現出與西方截然不同的風韻。由于山川氣勢不同,施以間疏點染的中國畫法,數十篇游記便呈現出不同的風格追求:有的奔放雄偉,有的清秀淡雅。作者造語工致,能準確地刻畫客觀景物,同時又能馳騁想象的翅膀,融情于景,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無怪乎清人錢謙益把《徐霞客游記》譽之為“古今紀游第一”。人們發現,《徐霞客游記》比西方傳奇性游記體著述更具獨特魅力,它昭示的東方情調和傳奇性審美方式,是任何西歐歷險式游記體著述所無法比擬的。
清代的游記散文,可觀的不多。統治文壇近二百年之久的桐城派文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它的發展。加之乾隆嘉慶以后,游記向義理、考據方向發展,影響了它特有的審美風范。但桐城派的游記中,仍有清新簡潔的篇章令人難忘。其中姚鼐《登泰山記》頗享盛名。作者調動多種審美方式,從不同的視點和角度具體、生動、形象地描繪深冬季節的山、海、日的奇妙美景,尤其觀日出一段,運用傳統國畫審美筆法,將日出壯觀描繪如畫,令人神往。作者善于以極簡練的語言寫來,絢麗而不濃艷。疏淡而不蕭瑟,蒼勁樸茂,功力深厚,堪稱桐城美學典范。即使置于古代游記散文佳作之中,也毫不遜色。值得慶幸的是,清代“文字獄”未能傷害到游記散文的“筋骨”,雖然細讀時能隱約嗅出,不少游記中少了些情思,多了些刻板的機械記錄。顯然,當時實證主義審美拖累了清代游記散文的輕盈的腳步。
近代從鴉片戰爭到甲午戰爭時期,曾國藩利用封建政治勢力,鼓吹桐城派古文,網羅封建幫閑文人,組織了反動的桐城—“湘鄉派”,掀起了一股桐城派“中興”的文化逆流,致使清新可讀的游記散文不可多見。這一時期,雖然偶爾冒出一兩篇能讀的游記佳作,但就當時游記散文整體面貌而言,不管是從思想內容上還是從審美藝術技巧上看,都讓人有些遺憾。隨著梁啟超“新文體”的興盛,游記散文又有了不少生機和活力,但那時所謂“新文體”的游記文章,一是總量不大,二是佳作不多。當時的游記散文創作雖處于低谷,但中國游記散文也借此機遇調整自我,反省發展歷程,積莆力量、修身養性。這是中國游記散文發展歷程中的冬眠期。她像快要分娩的母親,痛苦中深藏著期待新生命的審美希望的微笑。
“五四”時期,可以說是中國游記散文的“復興”時期,那時的游記形式多樣,風格別致。字里行間散發著時代的馥香,跳躍著作者的紅心,洋溢著戰斗的熱情,閃爍著審美的目光。郭沫若的《今律紀游》,在異國風光的審美領略中,抒發著濃郁的愛國熱情和浪漫情思;鐘敬文的《太湖游記》,抒寫著審美視察的別致印象和懷古的幽情;朱自清《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用詩的美好韻律描繪燈月交輝的迷茫夜色,將心中的聽歌欲望與道德律的矛盾從美學的層面表現得淋漓盡致,使中國游記散文呈現出為世界讀者而驚嘆的美的極致風韻。這些游記,作者往往在優美的行文之中,將自己所想的如實地向讀者傾訴,作家們審美視野主動貼緊了社會生活,極力拉近了與讀者的心理距離,使中國游記散文閃爍著人文主義光彩。游記散文成了時代的眼睛和耳朵,讀者又從作品中聽到“五四”的呼吸和心音,中國游記散文發展到了讓世界文學史如癡如醉的美學境界。
郁達夫是繼徐霞客之后又一個杰出的游記散文家,他的游記是我國游記散文中十分珍貴的文學遺產。他所積累的豐富創作經驗及其表現出來的高超的藝術技巧,實在有著不可磨滅的美學價值和借鑒意義。他依據自己的審美理想將游覽的進程、時間的先后、表現的重點統統按照美學原則精心安排,構思到位。他精心選取自然景物,尤其普于捕捉那些自己印象最深刻、感染最強烈的審美意象,準確逼真地加以追蹤式描繪。正因為如此,他筆下的名寨大川,則雄偉壯闊;深山幽谷,則凄清僻靜;懸巖隧洞,則奇妙萬狀;花鳥蟲魚,則栩栩如生。郁達夫筆下主客觀意象,與歷史的真實、地理的風貌、生活的詩情結合得天衣無縫。給讀者一種賞心悅目的全方位立體式的美感享受。郁達夫的游記,簡直就是作家用自己和中華民族的“靈與肉”鑄成的感人詩篇。
新中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來,是我國游記散文高度發展的時期,這不僅表現為作家之多,作品繁茂,更重要的是人們把游記創作作為一種志趣愛好去追求,通過創作游記散文傳導人性和人情,把握“人與自然”的脈搏,寫出了大量的“綠色游記散文”,表現出強烈的生命意識,實現著“審美生命”的文學回歸。作家們從游記的內容和形式,作出全方位的開拓和創新,不少游記分章描寫或加注小標題,增強游記脈絡的跳躍性,突出游記審美意識的鮮明性。作家們往往把描寫山光水色作為描寫人物或風土人情的襯筆,突出地描述普通百姓的精神面貌,一掃舊時代的憂郁情調,代之以高亢激昂的旋律。不少游記中常穿插神奇動人的民間故事,或引用一些古典詩詞作為點綴,文章跌宕起伏,搖曳多姿。但是耐人咀嚼的游記佳作,還是老一代的作家作品為最。秦牧的《逛東陵》,楊朔的《泰山極頂》、《海市》、《荔枝蜜》,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石英的《蓬萊閣山記》,何為的《園林城中一個小庭園》,方紀的《桂林山水》,徐遲的《黃山記》,碧野的《天山景物記》,劉白羽的《長江三日》、《紅瑪瑙》,王西彥的《浩瀚的長江》,郭沫若的《飛雪崖》,曹靖華的《紅巖歸來》,豐子愷的《廬山面目》,張天來的《獼猴樂園》,吳伯蕭的《攀金頂》。李廣田的《花湖》,馮牧的《湖光山色之間》,葉圣陶的《游臨潼》,蹇先艾的《記陽明洞》,洛汀的《天下第一奇觀》等,都至今仍在打動著我們的讀者。因為他們有一種共同的追求:在崇尚自然的湖光山色描摹中,顯露出社會的眼睛,顫抖著時代的心跳,蓬勃著人性的生機,流淌出中華民族和輝煌時代心底的音符。
當前游記雖不乏佳人佳篇,但讓人感到有些煩躁和不安。有些作品雖名噪一時,而后便似流星一閃而過。究其原因有二:一是立意太“高”,二是寄托過“深”。眾所周知,中國游記散文,從她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位打著羊角辮的活蹦亂跳的“野姑娘”,游記體散文的語言應當具有綠色自然的“天生麗質”,要少“打扮”,去粉飾。作家應信手拈來,切勿有意寄托太高太深的情感,更不能有意潛藏人生哲理思辨。要傳承中國古代游記的審美傳統,在“無意”中立意,在“無托”中有寄。拙筆以為,一個時代意識和自我表現欲望強烈的作家,容易誘發創作過程中的浮躁情緒,這正如同一個功利主義釀酒師,他很難釀出濃香撲鼻的“百年老窖”。因為美是無聲無息的,她不需要炫耀。我們期待當今游記家們潛心研究中國游記散文審美發展史,飽賞中國游記散文作品獨特的色、香、味,開拓游記的源泉和處女地,辛勤耕耘,苦心醞釀,創造性地推出一批擁有既時尚又傳統的“百年陳釀”,激勵當今讀者由“自然的美……想起人類”,令游記追樸求真,在欣賞游記審美意象時,尋找到東方特有的人性美和人情美。我們期待中國古老而難老的游記散文能全方位返璞歸真,實現徹底的審美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