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生態作為一個舶來的學術詞語,它的含義歷來有不同的解釋,但大致可以理解為,將生態學的某些原理與方法應用于傳播學研究。它“關注的是與人的生存相關的動態變化的媒介環境,媒介對人的作用、作用過程方式,特別是人類如何限制、控制、修整對媒介的使用,以維護、保持一種健康的平衡的媒介環境,使人與媒介、媒介與人之間保持一種和諧互動的良性關系”。傳播從來都不是在理想的純粹的條件下發展的,各種社會要素最終構成了傳播的環境,這種環境就是傳播生態;與之相關的有多種因素,“主要是一定時代的政治文化氛圍、經濟發展水平、社會生活形態和媒介本身的屬性、話語立場、人文精神以及受眾方面的教育水平、文化境界、身份背景等”。中國職業主義新聞思想的出現也是多種社會因素導致的結果。五四時期的傳播生態與我國的新聞職業主義思想有著直接的聯系,考察二者間的關系,希望能為我國新聞職業主義思想的發展作些有益的探索。
關于新聞職業主義的認定有不同的學者給予不同的理解,但是主要核心包括兩點:“一是追求報道的客觀公正,二是職業的倫理道德。”報道者不畏外力,不求私欲的獨立自持的道德操守,能夠自由真實地選取和報道新聞,據以公正勿妄的理性精神評論人物事件,做到“不虛美,不隱惡”。
五四時期中國新聞專業主義思想觀
樹立新聞本位觀
“如果用一句話來表達新文化運動中新聞學的特點,那么邵飄萍所講的‘以新聞為本位’,是最為恰當的,因為中國的新聞學回歸到了學科建設自身。”邵飄萍在1923年出版的《實際應用新聞學》中說的第一句話即是:“報紙的第一任務,在報告讀者以最新而又最有興味、最有關系之各種消息,故構成報紙之重要原料厥惟新聞”。徐寶璜列“新聞紙之職務”六項,第一項便是:“以真正之新聞,供給社會,乃新聞紙之重要職務”。王拱璧為《應用新聞學》作序亦云:“報紙的第一要務,乃是明確地把新聞記事報告于讀者”。戈公振講得更明確:“報紙之元素,新聞而已。”對于新聞事實的獲取,邵飄萍說:“蓋一切材料,大抵皆從訪問而來,則謂外交記者即以訪問為任務,亦非過言。”民國初年記者多跑上層政府和議會機關,鮮有到社會下層采訪者,邵氏則恰好相反,他尤其重視社會新聞的采訪。他還羅列了采訪社會新聞的范圍,諸如法庭、車站、孤兒院、娼妓、貧民窟等,并提倡培養社會新聞記者。徐寶璜對記者采訪的重視,則在《新聞學》一書中用了一章十七節來探討新聞采訪藝術。對新聞報道的重視,無論在這一時期的新聞業界或新聞學者那里,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實踐或論述。
將報紙當作一項獨立的職業
職業不同于營業,在徐寶璜等人的思想中,支持報紙職業組織的兩大支柱:一是政治環境,即言論是否自由;二是經濟能否獨立,經濟獨立是報業獨立的物質基礎。“即就報界自身而言,亦知經濟獨立之重要,而積極改良營業方法;知注意社會心理,而積極改良編輯方法。”報紙具有獨立的社會地位,代表國民提出建議和要求,新聞記者應卓然自立,不依附于任何政治勢力,“于政治上不作任何方之犧牲品。”“記者于可能的范圍,避免加入任何名義之團體,以始終立乎筑于真理與事實之上之第三者高壘。”
誠然,既為職業,就應有諸多與之相輔相成的職業規范、職業精神。《新聞學》一書所列“訪員應守之金科玉律”,實際上就是一種職業新聞工作者的信條,徐列舉了16條記者應該遵循的基本原則,這些原則即使在今天看來,也不失為有見地之論。“總之,訪員應如軍中之兵卒,責任所在,無論何事,皆盡力以為之。或如招攬保險之人,職務所在,絕不憚煩,雖對人低頭屈膝,而不以為恥,只須精神上保其獨立不屈之慨爾。”“新聞紙既為社會之公共機關,故其記者亦為社會之公人,責任匪輕,處之宜慎,遇事當求其真,發言應本乎正,本獨立之精神,做神圣之事業,信仰取得,權威自立,尊嚴立見。”
確立報業的專業追求——公共服務
新聞紙的首要任務是以報道及時之新聞滿足受眾需求,為社會服務。“人類之社會的共同生活肯以國家的或民族的形式為其范圍,當現世此種范圍尚未打破以前,國家或民族的有機體內共同生活之分子,是之謂國民。從另一方面觀之,國家與民族皆為社會之一種,故營此種社會的共同生活者即國民也。新聞紙即為社會公共機關,同時也為國民輿論之代表。”
報刊之所以是“社會公共機關”,因為報刊是一種“事業”,“蓋事業與營業其趣味完全不同,新聞事業與銀行公司店鋪等唯以營利為目的者有別,與判斷新聞紙的價值之有無大小,即以是否合乎社會公共機關之特質為第一必要條件,故新聞紙上之一切論載,不問為社長之主張,或主筆記者與夫外間不知姓氏之投稿,一經披露,即對社會負有一種責任,皆當于可能的范圍求其無色透明、公平、正直,而不偏重于一人一派感情及利害關系。”報紙并非為一黨一人之私有,而是服務于公共利益,并獨立地提供新聞和發表言論。新聞記者應站在中立的立場,客觀地報道事實,反映觀點,在公眾中樹立“公正者”的形象,贏得公眾信任。對新聞業的認識,邵飄萍更多的是對這一獨立職業理想和社會責任意識的追求,他把定位為“社會公器”的獨立報紙加以實踐,開辟了我國新聞界對自由職業報刊探求的道路,并為此獻出了生命。
確立報人職業道德
職業道德是新聞成為一項職業的必不可少的條件,同時又是職業主義得以進行的保障。“職業化就是新聞像其他職業一樣遵循‘公共服務’的倫理道德體系。”
首先,要求報人堅持客觀真實性原則。徐寶璜認為:“新聞須為事實,此理極明……捏造消息,以了責任,或為迎合社會之惡劣心理,常捏登猥褻之新聞如某某之風流案,某姨太太或小姐之秘史者,或因受股東或津貼之指揮,登載一種謠言以混亂一時之是非者,是為有意以偽亂真,其欺騙讀者之罪,實不可恕。”“訪員不僅采集新聞時,須審傳聞之確否也,即便在編輯時,亦須謹慎據實直書。行文之間,既不可故意顛倒事實,亦不可隨意穿鑿附會,導致其與事實不符。”“總之,新聞與小說有別,須為實施,茍非事實,即非新聞。”邵飄萍也同樣十分注重報道的客觀真實,他希望把報紙辦成所謂“無色、透明、公平、正直,而不偏重于一人一派之感情及利害關系”。
其次,應注重報人的“品性”素養。新聞人有否獨立的品質,直接關系到新聞紙品質的高下。徐寶璜認為民初以來,新聞界之所以聲名不佳,主要是從業人員的品質低下所致。他認為新聞紙應是:“社會之公共機關……責任匪輕,處之宜慎,遇事當求其真,發言應本乎正,本獨立之精神,做神圣之事業,信仰取得,權威自立,尊嚴立見。”因此,他特別強調記者的業務素養,對職業報人的資格列了六項要求:敏捷,勤勉,正確,知人性、辨真偽,有強健的記憶力,有至廣至深的知識。
邵飄萍對記者品性的界說,既有倫理的內容,也有氣質察賦的成分,是一個含義駁雜的概念。“人格操守、俠義、勇敢、誠實、勤勉、忍耐及種種新聞記者應守之道德。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泰山崩于前,麋鹿興于做而志不亂。”他把記者“品性的完全獨立”,作為記者素質的第一標尺來衡量。他倡導記者應保持精神與專業上的自由,保持思想與人格上的獨立,反對報紙接受津貼。“津貼本位之新聞紙,我國今日尚占多數,新聞之性質殆與廣告相混同,即不以真理事實,亦并無宗旨主張,朝秦暮楚,唯以津貼為向背。此則傳單印刷物耳,并不能認為新聞紙,與世界新聞事業不啻背道而馳。”
在稍后的戈公振和任白濤那里,對新聞記者的品性素養都作了不同程度的論述,但他們對記者“客觀獨立”品質的強調卻是如出一轍。戈認為報紙要想代表公共意志的神圣職責,就必須要有獨立的立場:“報紙者,表現一般國民之公共意志,而成立于論者也。”任白濤認為記者身為社會公人,所負責任重大;其舉止言行,均受萬眾注目。記者不能辱沒自己的尊嚴,不能改變獨立的政治立場。“故當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之精神”以求新聞之真實性、公共性和獨立性;以“筆可焚而事實不可改,身可殺而良心不可奪!”之志來捍衛言論自由。
五四時期的傳播生態
中國新聞專業主義思想主要萌現于“五四”時期,思想上的啟蒙必然與社會的實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從民國初年的黃遠生、邵飄萍開始,到“五四”北大新聞學研究會的成立,涌現的一大批新聞學研究者以及諸多杰出名記者,無不是與這一啟蒙有著深厚的關系。
啟蒙之所以在這一時期出現并非偶然,這與20世紀初的社會環境密不可分。辛亥革命后,民國確立,幾千年的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在中國結束,清政府的言論出版禁律廢弛于無形,國民政府取消了壓制新聞自由的《暫行報律》,頒布了《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國迎來了短暫的新聞繁榮局面。但是,這種鼓舞人心的局面隨著袁世凱摘下擁護共和面具而結束,新專制者開始了對新聞界殘酷的血腥鎮壓,曇花一現式的新聞繁榮局面很快逝去。而后不久,袁便在舉國上下的一片聲討中凄慘死去,北洋軍閥開始輪番主政。“上一代革命者的熱忱衰退了。除了一些仍圍繞在孫中山的身旁,做些力不從心的、效果不大的政治、軍事斗爭外,很大一批消沉下來。”民國時期的政府內爭激烈,政客們為一己之利相互攻訐,各路軍閥擁兵一方,為爭地盤,動輒刀兵相向。在外交上,屈從于列強的淫威,甚至是干一些喪權辱國的勾當。亂象叢生的中國,注定需要一場全新的洗禮。然而,政治的腐敗與時局的混亂,客觀上倒造就了一個暫時寬松的傳播環境。這種政治生態系統的紊亂,為各種言論學說的誕生和自由傳播提供了可能。因為就思想言論傳播而言,沒有束縛的傳播環境是一種理想的自由狀態,任何思想言論都有可能誕生乃至迅速傳播開去;而且,在這種狀態下,傳播系統本身也是自由和隨心所欲的,社會在一種松散的沒有管束的環境下,很容易形成觀點的自由交鋒,如新文化運動時期諸多思想觀念的自由傳播與爭論。
文化思想方面,當那些曾經高舉啟蒙救亡思想旗幟的知識分子,接二連三地不是陷入無休止的黨派紛爭,就是墜入頹唐保守的舊價值體系。新一代的知識分子按照他們所理解的全新現代意義和文明標準,開始了重建中國社會價值體系的卓越努力。除留居本土的知識分子仍在艱難地尋找民族出路之外,留學歸來的,一個數量頗巨的嶄新的知識分子群體,帶來了新鮮的龐雜的西方思想。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面對現實的黑暗,為避免言論出錯,往往避談政治,但內藏深沉的憂患意識卻又往往使自己無法釋懷,于是便在國家政權與民間社會之間構建了一個領域,而這個領域的構建很大程度上又得自于充分利用媒介對啟蒙思想的傳播。這個領域是一個自由而開放的空間,通過這個空間,各種啟蒙思想和觀點都可以得到討論。啟蒙的要旨在于取得人的自由與解放。歐洲康德時代的啟蒙意指人類從自然王國中發現真理,用真理取代迷信。而20世紀初中國的啟蒙則是要拆解封建性的傳統文化,用科學去除愚昧,用民主去滌蕩奴性。知識分子以其適合的方式掀動了思想啟蒙大潮。“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動力就來自知識分子揮之不去的家國憂患意識,首先是以陳獨秀的《新青年》為旗手發起的對舊傳統舊道德的宣戰,繼而大批先進知識分子加入其中,啟蒙與論戰在全國各地迅速成燎原之勢。“科學”與“民主”成為這一時期的核心精神。新文化運動的直接結果就是在民眾中樹立了民主和科學兩面旗幟,傳播了新思想、新理論,使人們的思想尤其是青年的思想得到空前的解放。后期傳播的馬克思主義。為中國先進的知識分子所接受,成為拯救國家、改造社會的思想武器。
與文化界的新舊論爭,各種思想激烈交鋒相比,經濟方面,趁著進行世界大戰的歐洲各國無力東顧之機,中國的工商業獲得了很大的發展,民族工業,尤其是輕工業得以巨大發展,城市中形成大量的工商階層,城市人數開始增長,大批工商階層的形成為新聞傳播準備了充分的讀者隊伍。讀者隊伍的擴大對新聞傳播的需求量不斷增加,許多報紙的發行量較前有一定的提升,廣告業務也獲得了相應的增長。在傳播生態理論中,經濟是傳播系統發展的基礎,經濟的發展與否對傳播起著至關重要的制約作用;但是,傳播同樣也對經濟的繁榮起著一定的促進作用。五四時期各種思想的廣泛傳播,為人們打開了思路,增長了見識,尤其是工商階層,為他們提供了及時準確的商業信息,促進了社會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優化了傳播環境。
此外,教育在民國初年獲得了長足發展,全國各地涌現了大量中小學校,特別是高等教育方面。在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領導下,引進了開放的學風,提出了“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李大釗、陳獨秀、章士釗、胡適、辜鴻銘等被聘請到北大任教,培養了學生獨立自主、開放進步的思想和精神。這種思想和精神不僅是五四運動的重要動力,同時也是中國專業主義新聞思想的誕生土壤。與此同時,新聞學教育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發展,許多大學設立新聞系(科),各地的新聞社團紛紛創立,如1918年成立的北大新聞學研究會;1922年任白濤創建的中國新聞學社;此后還有如1924年戈公振創立的上海新聞記者聯歡會等。在踴躍創辦新聞學術團體的同時,一大批新聞學術刊物在思想啟蒙的時代大潮中,成為探索、宣傳新聞專業主義思想的陣地。新聞學教育的發展,為現代中國培養了大批優秀的新聞專業人才,為建立良好的新聞專業意識,嚴格媒介自律,優化傳播生態起到了重要作用,同時也誕生了一批出色的新聞記者,譬如范長江、王蕓生、徐鑄成、蕭乾等。事實上,當時的許多青年,包括一些后來成為中共高級領導人的青年,如毛澤東、蔡和森、周恩來等,都曾或多或少地在課堂上受到新聞專業主義思想的影響。
編校:鄭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