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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城下

2009-04-29 00:00:00
山花 2009年23期

颼颼大風把巨大的高過四層樓房的白楊樹刮得都快匍匐在地了;黃葉隨風滾動,飄向遠方。想到這樣的夜晚,我還要去值班,我的心緊縮著。我走下樓梯,被大風裹挾,仿佛要被劫擄。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星球,我的心是那樣茫然,好似冷月照耀寒風吹拂的沙漠,布滿刀刻般的紋痕。單身宿舍樓距住院部大樓只有二百米,但當我走完這二百米時,我感到我似乎已經走完了我整個的人生里程。一個即將死亡的病人正在等著我。他大概是想死在我的班上,給我一個永遠的紀念。我是一名醫生,當我還是一個小姑娘的時候我的家長就為我選定了這個職業。在他們的印象中,這是一種美好而潔凈的職業,是天使干的事情,可他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的女兒每時每刻感受和接觸的都是漆黑的死亡、冰冷的死尸。好在我已經習慣了,一切都好像穿衣吃飯一樣。在我接班的時候,我意外地發現那個一向愛開玩笑的男醫生神情慌恐,他逃也似地沒入黑夜消失了。

我步履沉重地向病房走去。有人馬上就要死亡,就要永辭這個世界。當我在那個病入膏肓的行將就木者身上觀察生命體征的時候,一陣寒栗陡然涌遍周身,比用手觸摸星球的恐怖冰寒還要強烈。窗外,秋風吹拂荒園草藪。我望著他的像月球上的沙漠一樣慘白的面孔。

我懷著漆黑的平靜心情回到辦公室,當我推開辦公室的門,可怕的事情已經等了我好久了。

……我記不得我當時掙扎反抗了沒有,我只是模糊地記得那時的長廊、住院部大樓乃至整個的醫院都是那樣地寂靜——那是一種墳墓般的靜謐。我清醒過來時,發現被扛在一個秦俑的肩上。我想叫喊但是喉嚨像是被塞滿了泥巴,我的腳亂踢著,用手去抓秦俑的眼睛,可是那秦俑絲毫不理會我。它跟著其它的秦俑仍然靜悄悄地行進著。我看見了年瑩。她是我們病房里的護士。她也在一個秦俑的肩上。她的頭耷拉著,我想她是被嚇昏了吧。我高喊了一聲年瑩。她沒有一丁點兒反應。秦俑的隊伍在曠野像幽靈似地在無聲的星光下給我一種曠古未有的死寂感覺。時間好像死了。當這支鬼魂似的隊伍逐漸靠近一座小鎮的時候,年瑩呻吟著醒來了。她先是怔怔地看看扛她的人,然后又哭又鬧又踢又掐,但是一切掙扎反抗都是無效的。她精疲力竭了。這時她發現了我。她先是異常地驚訝,后來好像很興奮地問我:“他們要殺我們嗎?”

我不敢想像它們是從古墓坑里逃出來的,總覺得有什么東西鉆到了它們的軀殼之中。二千年前的秦俑從古墳坑中逃出來干這種它二千年前干了一生的行當,這不可想像。前方明晃晃的燈光告訴我們一個熱鬧的小鎮到了,從那里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喧囂聲。

果然是一座繁華的小鎮。街道上擠滿了人。可是那些人對我和年瑩被一群陶土制作的、二千年前的古文物秦俑劫擄這種令人驚駭而又荒誕不經的場而竟然無動于衷。他們泠漠地從我們身邊流過。

小鎮旅館前的空地上躺滿了人。秦俑們把我和年瑩扔進那些亂七八糟橫七豎八躺著的人中間,進旅館去了。我和年瑩緊緊地抱在一起,相互從對方汲取勇氣和力量。這時候旁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問我們打哪兒來。我們說江中。他高興地問江中哪里,說他也是江中來的。前天被它們抓來的。我說:“也是秦俑?”他說:“一模一樣的秦俑,簡直分不出它們誰是誰。”“那么這兒躺的人都是被秦俑抓來的吧?”“是的。”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他告訴我們他叫余青岡,是江中大學的講師。我心里一驚,他就是余青岡,江中社會名流。我記得有一次我在一個公共場合看見過他,那時他也戴著眼鏡,顯得那樣文氣,那樣溫文爾雅,那樣知識淵博,那樣瀟灑英俊。前些日子,人們傳說他被捕了,沒有想到他被秦俑擄到了這里。他疲憊不堪地躺在潮濕的地上。我告訴他這樣會生病的,可他說他太疲勞了,因為他被綁架的方式與我們不同,他是被秦俑用趕山鞭趕著馬不停蹄地跑來的。

與他的結識使我們感到有了依靠,我們畢竟是從同一個地方被抓來的。我抬起頭,想望到旅館門里邊去,但是黑魃魃的什么也看不清。我想像著那些堅硬的秦俑們擠滿了旅館,下榻在柔軟的床上的可笑的情景。那原是我們這些有血有肉的人休養生息的地方,而它們應該安分地呆在彌漫著歷史塵土氣息的墓坑里讓人們去游覽它們,觀賞它們,研究它們,作為一種文化的陳跡,像秦始皇二千年前的一尿壺尿一樣可以作為“文物”。它們把旅館占領了,我們這些俘虜就只好睡潮濕泥濘的大地了。到這時我才發現我和年瑩還穿著白大褂,于是想起了那個垂危的病人,他肯定死了,因為我和年瑩還沒來得及去搶救他就被秦俑抓走了。我想到了一所既無醫生也無護士的醫院的荒誕狀態,病人們都造反了,他們主宰了醫院,他們像亡魂一樣在醫院的長廊里游蕩。當醫院的人們發現我和年瑩失蹤了,他們會怎么樣,會來找我們嗎?我問躺在濕地上正望著星星的余青岡:“你們那有人會來找你嗎?”他說:“別指望了,不會有人來找你的。”“可是你為什么不逃走?”他唉了一聲,說:“我試過。”

我與年瑩不愿躺到骯臟泥污的濕地上,雖然我們已被秦俑們折磨得精疲力竭,精神和肉體都困頓到了極點。一陣風刮過來吹起了我們白大褂的衣擺。旅館前的空地上像余青岡一樣躺著的人鋪展向遠處。對于秦俑們抓這么多人我感到十分疑惑。我想起它們曾為殘暴的秦始皇抓過勞民去修筑長城,建造陵墓,那么現在是不是要造另一座長城,另一座陵墓?余青岡說大概不會是這樣,很難弄清秦俑們的目的,因為它們從來沒有開口說過話。后來他突然說他會不會被秦俑們活活埋葬。我感到不寒而栗。這樣一位在學術界頗有造詣的大名鼎鼎的余青岡居然要被活埋,不管怎樣我都會把這看作余青岡的危言聳聽。但是,我和年瑩正搶救病人的時候都被它們抓來了這樣的事實足以打消我對秦俑們任何人性的幻想。

我勸余青岡和我們一起逃走。從表面看這種可能性很大。那些秦俑們自從進了旅館以后就再也沒有露過面。旅館里一直像墳墓一樣死寂。它們把旅館變成了腐朽的墓穴,正沉睡在千年的歷史塵埃之下。余青岡依舊望著夜空中的星球,對于我與年瑩殷切的鼓動和哀求的目光仍然是一副僵死的無動于衷。最后他居然如死尸一般無聲無息了。他畢竟是個男人,而且是一個中年男人,面對任何惡劣的環境、生死未卜的前途、非人的虐待都可以表現出一副無所謂泰然樣,釋放出雄性的光輝。可是我與年瑩——我們都還年輕,都還是未婚的少女,我們對于生活還抱著美好的幻想,我們渾身充滿了青春的活力,我們要跳要唱要戀愛結婚甚至失戀迷茫,然而等著我們的卻是冰冷的、渾身散發著泥土味墳墓味的秦俑的囚徒的命運。我們必須抗爭。我看著余青岡沉睡的臉。他在酣睡中翻了一個身,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媽。我頓時對他產生了強烈的鄙夷。這個懦弱的男人就讓他在夢囈中去叫他的媽媽吧。他母親至少也有六七十歲了吧,那個老態龍鐘的老太太能在夢中把她兒子安全地接走嗎?也許他母親早就魂歸西天了,她的靈魂會在冥冥中把她的兒子安然超度嗎?在這樣的夢魘般的夜晚,天上泛著凄涼慘淡的星光,我與年瑩身穿的潔白如云的白大褂給我們一種飛翔的夢境感覺——我與年瑩一定會飛越小鎮參差不齊的屋群,飛過河流、群山,回到那所深夜中的醫院,那所我們工作謀生的醫院。那個重危病人已經死了,我們會受到嚴厲的處分。那兒還會出現古老的擄掠者秦俑的,它在和這里的星光同樣的星光下會是多么凄涼陰森呀!我們還是各自飛回家吧。我能飛回家嗎?我的媽媽早在我九歲的時候就病死了,我的父親孤獨地躺在那座木房子里。木房子在空曠的田野的中間,四周長滿了樹,透過樹障能望見山脊上又紅又黃又圓又大的月亮。父親咳嗽著唱著嘶啞的歌,他又在想媽媽了。我想像我站在我家古老的窗前正望著屋后一望無際的綠色稻田,我看見年瑩在飛。她的白色的翅翼飛過了漆黑的田野。她不是飛回家了嗎?她為什么飛到了這兒?她家不是在那我從小就向往的城市里嗎?她飛到了我家窗前,邊扇動翅膀邊驚慌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我無法落下來,我落不下來,文鯨,你快來救我呀!”

我雙手去抱年瑩,她醒了。“余青岡仍然死豬一樣躺著,怎么辦呢?”我拿定了主意,我們一定會擺脫秦俑的,難道我們這些血肉之軀連幾千年前泥土制作的東西都戰勝不了,那我們不是太悲哀了嗎!我們活得還像人嗎哦與羊瑩沒有脫掉白大褂,我們行動的標志是非常顯眼的,可是我們居然輕而易舉地穿過人堆消失到了小鎮西邊一條幽深的小巷里。我沒有料到這條不起眼的小巷里也躺滿了人。我與年瑩艱難地尋找下腳的空隙,一步一步抬高腳向前邁去,就像在中國的列車上深夜去上廁所一樣,疲憊不堪的乘車人橫七豎八,有的坐在走道上;有的躺在座位底下仲出一雙腳;有的有依托地站著;有的沒依托地站著閉著眼睛無規律地一會擺過來,一會擺過去,就像一地胡亂堆放的麥捆。

出了小巷了。我和年瑩來到一片黑鴉鴉的河灘上。河灘上也一樣躺滿了人。年瑩絕望了,她哭著說:“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知道這種打擊相對于我來說,她要更加痛苦更加心境灰暗。她畢竟比我年輕,大概還未與男孩子接觸過吧;她也許只是在還是小女孩的時候——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只會咿咿呀呀地吐出幾個單音——被鄰居的小男孩抱住親過;在兩個孩子親過之后,他們的小父母歡蹦亂跳了好一陣。我拉住年瑩的手,感到她手心冰涼的汗珠在滾動。我安慰她,鼓勵她,將她扯著穿過沉睡的人群。黑暗的河水無聲地流淌。這是冥河嗎?我們一定要渡過河去。這是對付秦俑的最好辦法。河邊依然挺尸著無數像是喝醉的人。我與年瑩在他們的縫隙之間邁步,尋找渡河的槳船或是附近的一座橋梁。我們沒有找到橋,這反倒使我們安心;但是連一條小船都沒有,這使我們幾乎絕望。正在這全時候,我發現寬闊的河里有個黑東西慢慢靠近了。我與年瑩蹲下身子等了一會兒,漸漸辨認出那是一條小船。有個人正在慢慢蕩著雙槳劃過來。我連忙壓低聲音喊:“喂,艄公——我們等了好久了。”年瑩站起來興奮地以她少女特有的發顫的聲音說:“我們還以為沒船呢。”艄公并不答話,也不轉過身來,只給我們一個背影。船越來越近了。我們什么也不顧了,我們只想著過河。我與年瑩在船剛一靠岸還未停穩的時候就跳到了船上。跳到船上以后,我們才發現河里居然像旅館前面的空地上、大街側旁的小巷里、小巷外面的河灘上一樣,躺滿了人。根據他們的酣睡聲夢囈聲和一起一伏的胸脯可以判斷出他們都是沉睡在河里的活人。年瑩尖叫了一聲。我趕緊把她攬在胸前,她在我懷中顫抖著。我看著船周圍漂浮的成堆的人頭、軀體,心中作嘔恐怖,心靈震顫,我竭力控制著。我望著船夫的背影,多么期望能得到幫助。然而即使年瑩的那聲恐怖的尖厲叫喊也未能使他回首看我們一眼。這時,他的凝重的神秘背影開始對我產生了一種更為不安的強大壓力。我不知道年瑩在想什么。她望著船夫的背影,手仍在打著哆嗦。這條陰暗恐怖的河真是冥國的死之河嗎?它競這樣寬,這樣令人無望。當我們的小船漸漸駛向彼岸的時候,熹微晨光從山脊后呈現出來了。我們看見河岸上依然躺滿了沉睡的人。好在天色已亮,船在靠岸的時候尋找到了一個較為寬闊的縫隙。突然,年瑩凄厲地尖叫了一聲。那個神秘的船夫轉過身來了——他是一個可怖的秦俑。這個嚴酷的事實使我一時處于無意識的空茫之中。接著,我才感到事態的嚴重程度。這難道是秦俑們的狡猾伎倆?我們自以為是我們自己的勇敢的逃跑行動,殊不知恰恰是秦俑們的老謀深算的圈套。怪不得余青岡只是睡覺,好像要把覺睡夠似的。他大概意識到再也不能舒服地長睡了。他可真狡黠。

這個秦俑高大雄偉、壯闊挺拔,瞪著膿一樣綠的眼睛審視著我們。他慢慢地抬腿機械地邁步,一腳跨到我和年瑩跟前,伸出大象鼻了似的手臂將我們合攏攥住,稍一屈身就將我倆同時扔到了肩上。它的肩膀如此之寬,橫排扛著我和年瑩還有余地。年瑩在拚命地腳踢手抓,而我則放棄了一切掙扎和抗爭。我深知那樣只會白白消耗我們的體力,絲毫不會改變我們的處境。我勸年瑩放棄無謂的反抗,并給她以菲薄的安慰。在晨光從山巔傾瀉而下的眩目的光的洪流中,我與年瑩被秦俑扛著迅速穿越躺滿人的身體的河灘進入了一條依舊睡滿人的小巷,最后來到了一條躺滿人的大街上。我看見前方有一座橋,橋邊有座大房子,房前躺滿了人。這一定是旅館了。我恍惚若在夢中……難道那兒沉睡著一個名叫余青岡的中年男子——可是我沒有找到他。他也許被帶走了,也許……這時候旅館里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出了一隊秦俑。比起昨夜的秦俑們,它們要高大得多,尤其和現在這個扛著我們的秦俑相比顯得更加高大。我心中甚是疑惑:難道它們還在往大長么?

我發現橋堍空地上躺滿的居然全是與我和年瑩一樣的少女。在黎明的光芒映照下她們—個個顯得是那樣嬌弱,慘白,有氣無力。我仿佛看見了我的倒影。她們那一副副恐怖的、奄奄一息的神色好像被嚴霜打蔫的禾苗。在這些姑娘當中有許多與我和年瑩一樣穿著白大褂。一定是哪所醫院的醫生或護士。我正想著,那隊秦俑迅速地跑步過去,—個二個,無力反抗的姑娘們一下子被扛到肩頭——噩夢一樣的劫擄隊伍又起程了。這些動作和行動聽不到一點兒聲響。竟然是無聲的。

離開橋堍鎮以后,順著一條寬闊的溝壑,我們漸漸被扛進山去。開始,它們走在路外邊。那開闊的河谷里礫石累累,激浪進濺出白色的水晶。那巨大的石頭圓溜溜的,宛若史前動物的蛋。漸漸走入了一條剛剛匯入那條大河谷的狹窄山谷,秦俑們仍走在外邊。但現在這個“外邊”其實是狹窄的山谷的右邊,而剛才大河谷的外邊是左邊。我的頭被倒吊著,我能看見峽谷里淙淙流淌的清澈的溪水,溪水邊的沙子和卵石。真正的早晨來臨了,溝壑那邊的草坡上了無人蹤。我們這些毫無獲救希望的少女們在這荒無人煙的、好像中世紀的山谷里被秦俑們扛擄著,不知要擄向何方。它們為什么要抓這么多無辜的少女?我想起了二千年前歷史上秦始皇的暴虐無道,和一種我沒有記住名字的皇帝吃的“宮棗”。據本鄉縣志記載:口口口曾在本鄉一帶制作“宮棗”以延年益壽。“宮棗”的制作是將紅艷艷的、碩大的棗子填進十四五歲處女的子宮,一個月后取出。“宮棗”制成以后少女們也就因細菌感染性休克而悲慘地死去了。如果是抓去給秦始皇做嬪妃,命運似乎還好些,但是,秦俑們如果是學□□□的發明創造而制作“宮棗”,我們也就只有死路一條了。秦始皇已是數千年前的一具死尸了。他的陵墓就在陜西臨潼西南,現在叫做秦陵。據專家們考證它的尸棺至今仍在地下水銀灌注的江河上漂流,漂流了二千年了。難道他還活著,還要殘害民眾來滿足它長生不老的欲望?難道當年的徐福帶數千童男童女為他尋獲了靈丹妙藥。找到了長生草?這不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他會千方百計統治全世界的。那樣地球上就會仍然燃燒著世界大戰的烈火,我們也就無一天安寧日子好過了。他絕不會死心躺在陰濕黑暗的地下,倍受漂泊的狐獨和苦難。我沒有思索出什么結果,大腦陷在一片迷茫之中。前途未卜。秦俑們像巨人一樣;它們到底要把我們擄向何方?峽谷越來越窄,我們逐漸被扛到了山巔。我看見溝谷那邊有個放牛的老人和一頭牛,我可著嗓子喊了一聲,可那老頭絲毫沒有反應。接著,我看見了一座茅草屋。涅白色的土坯墻,門前院畔坐著一個老婆婆。這時,年瑩突然放聲朝那老婆婆大喊。可是她的凄厲的聲音在山谷上空飄飄搖搖飛了一陣就跌落下去被巖石吸收了,而老婆婆仍如一具僵尸一樣端坐在那里,對于眼前的秦俑隊伍以及被擄獲的少女視若無睹。由于極度的疲憊,雖然顛上簸下,我在秦俑的肩頭還是睡著了。

我醒過來的第一個意識是擔心上班的時間過了,又要遲到了。我想起我正在值夜班……在我迷糊過去之后也許那病人已經死了,而我又沒去搶救,那么等著我的將是重大責任事故的處罰。我努力睜開干澀的眼睛,揉了又揉,才相信了眼前的現實一于是回到了現實之中。在我周圍躺滿了或沉默或哭泣的少女。年瑩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我一動她便醒了過來。她嚇得一叫,看見我后,她才漸漸安靜了。我與年瑩默默相視,她的眼神充滿了呆滯和無望。這時,旁邊的幾個女孩子也醒了,圍攏過來用漆黑的眼睛傳遞著迷惘和恐怖。我得知那個很漂亮的女孩是從陜南被押來的,她也叫年瑩,而另一個則叫文鯨。顱骨里的大腦好像爆炸了一樣閃過一道亮光。我的預料果然被證實了,那些女孩都叫文鯨和年瑩。她們對于自己為何被秦俑擒擄而來一點也不知內情,與我一樣兩眼一摸黑,處于黑暗之中。年瑩告訴我那群秦俑又進了旅館。我看著遠處那幾座大房子——它們在月光下呈現出一副墳墓樣寂靜的圖景。我看看旁邊高峻的山崖,一彎鉤月懸在那上面,灑給我們一片凄清迷離的光色。我想起了那個浸滿血淚的神話,那個憤怒的化身的傳說,那個蘇州的萬喜良和孟姜女。我并不明白我為什么想到了他的白骨仍被埋嵌在萬里長城中的萬喜良——前些日子我剛剛讀了許多古老中國的傳說和神話并不能被作為正確緣故的解釋。一個周密的計劃已經逐漸在我心中醞釀而成——我們絕不能坐以待斃,我們要逃出去;我要把這些可憐的被散發著古墓氣味的秦俑蹂躪的姐妹帶出去,脫離這個險惡之境。我看見月亮仍然那樣凄涼地照著,客棧仍像墳墓一樣死寂,我帶領她們悄然逃離了。也許多日來受到的災難磨煉了她們的身心,她們顯得非凡地堅強。她們與我和年瑩,或者說所有的我:文鯨和所有的年瑩們一起爬過了一座又一座大山,翻越了一條又一條大溝,在無邊的山野里迷過路,后來又跨越了許多奔騰的江河,在黑暗、恐怖、寂靜的威脅下提心吊膽,最后終于走出了莽莽的群山,來到了一片貌似平靜和安祥的平原。——盡管到達了一座平展展的平原,但對于這漫長的一路竟然無一個秦俑追上來,也沒有碰見一個人,連一個跳動的生靈都沒有,這畢竟在我心中埋下了一個不祥的預感。我想到這可能又是一次不能實現的逃亡,一次心靈的空歡喜。當我與她們站在峻峭險惡的山崗上望著下面那片月光照耀的無際的迷離的平原的時候,我就堅信了這一點。

事實證明了我的預感。

當我們下到那片廣闊的平原上,發現那里布滿了坑和頭顱。大批的人被活埋后,只將頭留在外面。有的坑仍然裸露,好像仍在貪婪地渴望著將路過這里的所有的人全部吞沒。那些裸露在外面的頭顱有的已然枯萎,蔫蔫垂下;有的仍然挺直地昂舉著。少女們嚇得面無血色,連哭泣都不會了,幾乎成了白癡。我在這人頭組成的世界里盲目地奔跑著。我想這里一定有余青岡的頭顱——那個早已絕望的余青岡的頭顱。我繞過一個又一個的頭顱,發現有的雖然頑強地挺直著,但已經枯木一樣死去了。也許只是寧死不屈的精神使他們死后仍能保持活著時的姿態。

在迷茫的月光下,我終于發現了一個戴著眼鏡的頭顱。我俯下身去,跪著去看,我認出了他——它就是余青岡的頭顱。可是,我向四周一看,發現所有的頭顱都戴著眼鏡,都與我眼前的這個頭顱一模一樣。我摸摸那頭顱,發現它還有點溫度,就喊他。

過了好久,他的眼睛才在鏡片后睜開了。與此同時,我發現周圍所有的頭顱也都睜開了眼睛。

“它們要的是所有的文鯨和年瑩,它們……”

我覺得是周圍所有的余青岡都在說話,聲音蕩向遠方。

“它們要所有的年瑩和文鯨做長城的鎮物!”

“鎮物?”

頭顱們說:“就像鄉里人修房造屋一樣,地基下埋個活物,作為鎮物保佑房屋永久不頹,那活物就像神靈一樣。”

我說我明白了,我哭叫著說我明白了。我氣憤地朝余青岡的頭顱踢了一腳。我憤恨極了。這些枯朽的頭顱居然還能睜開眼睛說話,在我的怒腳之下余青岡的頭顱喪氣地頹落了下去。他們徹底死亡了。我抬起迷離的淚眼,看見茫無邊際的頭顱平原的遠方騰起了熊熊的大火。火光照亮了慘烈凄厲的頭顱平原。我看見大火騰起處,汽車一輛輛隆隆開來,傾倒一車又一車書籍——那通天的大火原來是以書作為不竭的燃料的。

焚書的大火燒紅了天空,照亮了頭顱平原。我沒有找見年瑩們和文鯨們——那些與我一起來到頭顱平原的姑娘們連一個蹤影都不見了。我望著空寂的頭顱平原,面對余青岡耷拉下去的頭顱以及他方才告訴我的一切,我似乎跌落進了失重的太空之中,任風把我吹向迷茫的宇宙深處……我形影相吊煢煢獨行在死寂的頭顱平原,心想年瑩肯定是跟那群文鯨和年瑩們跑了——由于恐怖她們已經跑出了無望的頭顱平原,而我獨獨被拋到了這孤立無援的境地。于是我對于生還不抱任何希望了。我想起我曾對余青岡發生過的單戀之J隋。那時的愛情遭遇也幾乎使我陷入絕望,我對于他是那樣崇拜和傾慕,簡直超出了我的理智。……沒想到他會在這,陷入了如此境地,成了秦俑們的俘虜和囚犯。他的無望他的死徹底摧毀了我求生的計劃和信心。我漫無目的地在頭顱平原上奔跑著。跑累了,便停下來,慢慢走。我的眼前總是余青岡的頭顱,我絆倒了,趴在地上,我喘息著,我爬起來,猛然之間異常恐慌,拔腿飛跑起來,被余青岡的頭顱絆倒,爬起來又被絆倒,又爬起來——我也不知道跑了多長時間,好像一個世紀過去了。大火仍然在猛烈地燃燒著。我想我會死在頭顱平原上的,我恐怕一輩子也逃不出頭顱平原了——它是這樣寬廣和無垠,寬廣和無垠的程度即使我想一下都要不寒而栗。是所有的余青岡都被埋葬了,還是余青岡成了千千萬萬?我疑惑萬端。我依然像瘋子一樣狂奔著,突然絆倒了。我爬起來一看——穿白大褂的年瑩被一個秦俑壓在無數頭顱之間強奸著。我就是被他們的軀體絆倒的。我目瞪口呆地看著秦俑——一個二千年前的古文物如何蹂躪一個當代的少女的夢魘現實。我成了一具僵木。過了足足有一刻鐘我的意識才恢復正常。我將手握成拳頭狠命砸向強暴者的頭顱。但它絲毫不理會我,它仍在作踐著年瑩。我欲哭無淚,我又能有什么辦法拯救年瑩?我猛然將余青岡的頭顱拔下來去砸秦俑的頭顱,可是余青岡的頭顱就像我的拳頭一樣被彈了回來。我更猛烈地去砸,直到把余青岡的頭顱砸得粉碎,像無數的花瓣飛向四方,而秦俑仍在強奸著她,就好像我從來沒有碰過它一樣。我毫無辦法,想了想,然后平靜地看著秦俑趴在年瑩身上的姿勢和動作。……當秦俑從年瑩身上站起來后,我才突然意識到我自己的同樣的處境。可是,我醒悟得太遲了……

我感到我那個地方,那個敏感的部位腫得面包似的。疼痛襲上心來,我蘇醒了。我兀自被一個秦俑扛著。年瑩和那些姑娘在我前方。是它們將我們扛出死寂的頭顱平原的?是如何走出來的?我以為我們永遠走不出頭顱平原了,它是那樣的無邊無際,就像茫茫太空,就像無邊的沙漠。

我看見了崢嶸的群山。進入群山以后,我們又行進在了險峻的崎嶇山道上了。我那地方腫得厲害,疼痛在跳動。

“年瑩——”我喊。年瑩抬起頭,望著我,她不說一句話。所有的年瑩和文鯨都將作為長城的鎮物——余青岡的死亡的聲音又回蕩在我的耳際。那么說在遙遠的邊境將要重建一座長城,還是將損壞殆盡殘破不堪的一段段的長城連起來造成一個大圓圈?這在當時我躺在秦俑肩上的時候,還一點內情都不知道。我們被扛著走進了一條沖溝似的、雞爪一樣生長的溝壑。進了溝壑以后,我看見了許多許多的土洞。那里邊有活動的人影。這兒的人們居然居住在土洞里跟蛇蝎差不多,這使我難以想像。在一個大土洞前,秦俑們放下我們,進洞以后,整個山谷沉寂異常,好像什么事都未曾發生一樣。天還是那個天,地還是那個地,幾百萬億年來什么都沒有變化。我們被丟棄在露天野外,飽受風霜雨露的襲擊和侵害。在那潮濕而骯臟的地面上,我們勉強休息了一會。山谷好像在中世紀的天空下,在世界的邊緣地帶。這與上幾次遇到的情況一樣,存在著良好的逃跑條件。但是每掙扎一次,就會招致來越發嚴重的災難——第一次逃亡使我好像過了死之河;第二次就更可怕,好像在地獄中又深入了一步,到了殘暴者相互殘暴的第七圈,我和年瑩遭到了強暴。我們糜集在一起,摟抱在一起相互取暖。那些文鯨們和年瑩們說她們都遭受到了與我們同樣的厄運。余青岡像死亡一樣的話音仍在大腦深處提醒著我——我們決不能變作長城中的嶙峋白骨。一有機會,我們就要想方設法千方百計地逃跑,盡管每次逃跑的路線與結果都好像是越發靠近了邊境——然而,這又怎么能確定呢?

她們再也不愿跟上我冒險了。對于我周密籌劃的一切,她們已經不感一點兒興趣了,即使現在有人要殺她們,她們也會無動于衷的。我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了年瑩身上,但她也像她們一樣徹底絕望了。哀莫大于心死。于是,我只好獨自逃亡了。

在山口那條泛著黑光的柏油大道旁,我發現了一輛車。路上和車上都沒有人影。難道這是一條空寂的幽靈出沒的大道?我爬到車上,藏在車廂里,用貨物把我掩蓋起來。過了一會,從路旁山谷里走出了一個人。他正在系褲帶。那輛車在山谷里好像瞎子一樣疾駛了幾天幾夜,在一個無名無姓的地方停下了。那個人走下車去,消失在了一個山洞里。趁這個機會,我跳下車,隱進了一個神秘的山谷。我聽見車開走了。我在山谷里漫無目標地走著。渴了,我趴在小溪岸邊喝一口冰涼的山澗水。水里浸透了原始山谷的味道。餓了,就采一把山坡上的野果——“刺盤兒”聊以充饑。我順著山谷往里走著,走著,發現了一個小男孩。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面是另一條山溝,他站在山崖下正在解開他的打滿補丁的褲子。他掏出他的小生殖器,尿流向土崖沖擊過去,發出很大的濺進聲。他尿完了,然后用手捋玩起了那東西。我看見他屁股背后背著的草綠色的書包在忽扇著。我想他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的手上;他在集中精力夢想著一個豐滿美麗的女人——這個他想像中的女人有可能是他鄰居的大姐姐或他的漂亮的母親。他在非現實的世界中手淫。我站在那兒已經看果了,忘記了自己當前的處境。那男孩終于發現了我。可是沒等我喊他一聲,向他解釋,他已經飛速爬上山崗,消失到了山崗背后。我多想留住他呀!我一點也不鄙視他。他一定是嚇壞了。

我繼續往前走,走到谷間一片平地上。我發現一個胡子老長老長的老頭躲藏在一棵樹后。他手中拿著一只兔子。我朝他走過去時,他招手暗示我別出聲。我停下腳步。他悄然躡足過來,壓低嗓門說他正在狩獵兔子。因為來耕地時,發現有只兔子碰死在了樹下,他現在要等第二只兔子。這時,我才看見谷壑里還放著一張犁,有兩頭牛在山坡上默默地吃草。這個長長的胡子的老頭兒的有趣的行為使我暫時忘卻了邪惡的秦俑。我告訴老大爺說那是白費勁。但是,他不聽我的,而只相信擺在他眼前的事實。

老人堅持要在樹下等第二只兔子,他要拎著兩只撞死的兔子回家。他告訴我說前邊那座村莊叫灰房溝。我離開他以后,下了一道坡。小路幾乎與谷底平了。后來,我又爬了一道坡,一直爬到那大坡高高的頂上。我看見那里有座大壩。山谷里蓄滿了綠綠的水。我沿著水庫邊時而露出水面時而被水淹沒的蜿蜒小路向里邊走去。走著走著,我看見了一棵棗樹。我爬上那棵棗樹所在的黃色的臺地。臺地中有大大一個壕穴,那底下長著野生的苞谷。苞谷又高又細,黃瘦黃瘦。臺地里邊的山坡底下有幾口土洞。土洞前靠近水庫的空地里長有四五棵巨大的棗樹。當我敲那已經腐朽的籬笆門時,有一條狗在院墻里邊叫開了。過了一會,我看見一個中年女人從深深的土洞里出來了。從她走路的姿勢可以看出她是一個慈母心腸的女人。一定是一個養育了眾多兒女的慈母。我望著她慈祥的又胖又大的臉盤說:“大媽,我能進去嗎?”她看了我好一會,充滿憐愛地說:”閨女,你打哪來?”我告訴了我的具體遭遇,可她一點兒也聽不懂;尤其對于我告訴她的我從哪兒來的地方的名稱——江中,她陌生極了。從她的表情判斷,她好像從來就不知道似的,連她的老祖爺也沒聽說過。這使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這兒距離我的江中故園的遙遠程度已經超出了我的想像。

她見我凍得渾身打哆嗦,就在土洞里生了一堆火,讓我烤。我看見土洞里邊還有另外一個小土洞;那里邊臥著一頭肥腴的自豬。在這里,人畜共宿的現狀使我目瞪口呆。本來,他們蛇鼠一樣住在陰暗潮濕的土洞里已使人夠可畏的了。我在烤火,那女人去給我弄吃的去了。她說灶火在旁邊那個土洞里。過了半個時辰,她給我端來了半碗玉蜀黍做成的稠粥。她非常抱歉地說玉蜀黍也不多了,她從來沒有吃過白面。她指的是小麥磨成的面粉。她說要不是有十分嚴格的任務必須喂肥這頭大豬,連玉蜀黍和紅秫黍也吃不到。紅秫黍只不過是上邊給豬的口糧。人就偷吃豬吃剩下來的紅秫黍稠粥。她說大多數情況下,那頭貪婪的豬總是把鍋中的口糧吃得精光,她就只有挨餓了。這使我剛剛烤熱的心又涼了——她居然和我同樣絕望,處于死亡的邊緣,只不過有個可以存身的土洞而已。她出了門,走到空地邊的崖畔那棵棗樹下朝遠處張望。我渾身覺得暖和了,便吃了些粥。

我出門時,那條狗已經向我搖尾巴了。我從壕地邊緣走過到了棗樹下,我說:“大媽,你是等大伯吧?”

她很高興地說:“閨女,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路過那兒時見到他還在等野兔呢。

她笑笑說:“他總是去等兔子。要不是野兔,我們早餓死了。”

我感到蹊蹺。說:“能等到嗎?”

她說:“能的。他總是不空手回來。”

果然,老頭子趕著牛,扛著犁回來了。他手中拎著兩只野兔。他從那女人身旁走過時,高興地說:“又有吃的了。”隨后,他把野兔扔過來,跟著牛隱到山崖背后去了。

那女人與我離開崖畔,正走在壕地邊緣。這次經過時,我才看見壕穴下面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大洞通到水庫里。我問那女人大伯為什么還不回來。她告訴我說他到灰房把牛送回去,那是“公家”的牛。她還說一般情況下一個月能等到兩只野兔日子就不用熬煎了。假如我要在這里住下的話,那么我不會尋找到更好的出路。我也得等野兔撞死在樹下,才能活下去。

我在灰房溝住了下來。大伯大媽膝下無兒無女,對于我非常喜歡。日子雖然異常艱難,但相對于晚來得女的歡樂來說是可以忍受的。大伯說向溝壑上游走不遠就是灰房,那兒住著七戶人家;再往上就到了溝里頭,那兒也住了七八戶人家。我暫時還不敢到處亂走,我怕暴露以后又得忍受秦俑的戕害。他們竟然對于秦俑的暴行一點消息也不知道,他們說我是做了一個噩夢吧。可是對于我如何到了這里,他們又找不到合理的解釋。

后來有一天,大伯家的豬被他趕走了。他說村里的頭要將豬送到首都去。他叫我也去看一看熱鬧。

我站在灰房遠處的山嘴后面,看見灰房的大場上擠滿了豬。過了一會,有一隊人將豬趕出了溝壑,爬上了前邊那道大坡,最后隱到了高高的坡頂背后。大伯說肥豬送走以后,全村人也就斷了口糧了,都將鉆進深深的土洞進入冬眠。只是他家離村子遠,非常背靜,而且每月總能株守兩只野兔,所以,漫長的冬季來臨以后只要有火烤就可以活命了。他說他和大媽曾經在沒有天賜的野兔之前冬眠過好多年。他說那滋味簡直跟在地獄里一樣。假如溫度過低了,就會永遠醒不過來;溫度高了,能量消耗過快,冬季未結束之前就會餓死。他們村里至今還有一些人家仍在沉睡,永遠醒不來了。好些人家都死絕了,絕了戶。他們的命運使我深深感激上蒼對我的厚待;但是與秦俑的殘暴相比,我寧可冬眠。可喜的是,大伯有野兔和炭火。他說整個冬季他和大媽就靠在炭火旁過日子,除非他外出撿野兔的時候。我說我與大伯一起去。他說女人可去不得。你大媽去了一次,我們便幾個月見不到野兔的蹤影,差點餓死。我再沒有說什么。

天氣還算暖和,冬季尚未到來。有一天,我出門去,在院墻下發現了一個大南瓜。那南瓜有碌碡那么大,比碌碡還大呢,像碾子磙一樣大。這個景象把我嚇得顫顫磕磕跑回家,將這個可喜的消息告訴了大媽。她開始不相信,后來終于相信了以后,比我還跑得快。她的裙裾在地上拖曳著,使我想到幾十年前她一定是個迷人的漂亮女子。她小心翼翼地摸著大南瓜,口中發出呀呀的驚嘆聲。這個大南瓜一時把我和大媽都弄傻了。我們不知道從何下手。是等大伯回來呢,還是我們現在就動手,真成了難題。因為事實本身到了不可信的程度。我們多怕它是幻覺,是一場夢呀。它可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如果等大伯回來,在等的過程中它消失了呢?如果現在就動手,我們能夠做到把它與瓜蔓分離,可是它一旦脫離了瓜蔓而逃走了呢?正在我與大媽左右為難焦急不安的時候,大伯從棗樹后出現了。他拎著兩只兔子,看見我們,就朝我們把兔子高高地揚起來。我看見大媽將嘴張開了,張得很大很大,但她沒有喊出聲來。她激動得連怎樣發出聲來都忘了。她激動得成了啞巴。而大伯已經大步流星地穿過了壕地到了院墻下。他也驚得大叫一聲。

大伯也沒有辦法將碾磙般大的南瓜弄回洞去。我們居住的土洞還沒有南瓜大。大伯在計算著,他估計這個南瓜可以讓我們至少大吃三四個月。他坐在墻下的土地上,搔著頭在想辦法。他搔著頭皮又站起來,坐在南瓜上。突然,他興奮地大聲叫大媽到灶火拿菜刀去。其實,我也想到了用刀把它切成幾塊然后搬回洞去的主意,只是擔心切開的南瓜會壞掉,就沒敢說。

我說:“大伯,我也這么想。”

大伯看看我,說:“你也這么想,好閨女?”

我點頭。他笑了,說那我們以后的日子就不用發愁了,說我既然有了和他同樣好使的頭腦,還怕什么呢。大媽拿來了切菜刀。可是如何切開它,卻使大伯犯愁了許久。當他把菜刀舉起來架在大南瓜上時,我們都嚇得一跳。因為我們聽見有個小孩在里面哭。我們膽顫心驚地聽了很長時間。哭聲仍在繼續。大伯鎮靜下來以后,就不再猶豫了。他審慎地小心翼翼地在它上面劃著,一刀一刀輕輕地劃著;最后終于把它切開了。一個又白又胖又嫩的小男孩圣嬰一般躺在里邊。他哭著,嫩藕般的小手舞動著,小腿小腳在亂踢亂蹬。大媽像是去拿一件易碎的珍貴的瓷器似的將男孩抱了出來。他不哭了。他的可愛的胖臉正對著大媽和我們笑呢。真是不可思議!一件難以置信的、聞所未聞的神話般的奇跡正在眼前發生。那小男孩在大媽的懷中一邊望著我們笑,一邊擺動著手腳,一邊在生長。不一會功夫,他就長得跟一個三四歲的孩子一般大了。他從大媽懷中跳下來在地上跑開了。我和大伯和大媽都看呆了。那小男孩從大媽懷中滑下來,在切開的大南瓜旁繞圈兒一邊跳,一邊沖我們笑著,就像給我們表演他拿手的精彩的雜技節目似的,他又長大了一倍。他大概繞著南瓜跑了一二十圈,這時候,他離開南瓜走過來跪到大伯面前,虔誠地喊了一聲:“爹”。大伯發癡的腦袋恍然大悟,趕緊答應了一聲。他把他抱起來在他額頭使勁親了一下,把他放下來后,他又一下子跳到大媽面前,跪下叫道:“娘——”

大媽像大伯一樣把他拉起,抱住,激動得熱淚盈眶,說不出話來。當他來和我打招呼時,我發現他已經長成一個大小伙子了。他已經有了胡子,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他沒有像我想的那樣走過來喊我一聲姐姐,而是調皮地扒住我的耳朵耳語道:“我愛你,鯨。”太荒唐了。——我愛你,鯨——居然是他說出來的。是我親眼目睹的一個從嬰兒長成大人的男人說出來’的。這羞得我滿臉發燒,燒得難受。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那么我起碼要比他年長整整兩輪。我至少可以給他當媽媽。但是,他倒滿不在乎,又說了聲“鯨,我愛你”。后來,他走到大南瓜跟前,將大南瓜的兩瓣合攏起來,扛到肩上向我們居住的土洞走去了。

大伯大媽這對恩愛夫妻晚年喜得貴子,雖然是他們盼望已久的事,但是原來計劃中的周密過冬措施顯然毫無用處了。兔子不夠南瓜孩一頓吃的。他長得那樣結實,那樣魁梧高大,況且又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慢慢地,這種憂愁淹沒了開始幾目的歡樂。對于這個以神話般的方式長大的男人,當他置身于我面前時,我望著他山脈一般的身體不由得怦然心跳。而當他或因上山打柴或因下谷挑水離家外出時,我又是那樣地想他。我知道我無法抗拒他的男性魅力的誘惑。我真害怕我會毫不羞恥地把自己給他。我真想讓他在一塊陽光普照的山坡上把我占有。可是我一想到我已是一個那樣的女人——被秦俑強奸過——而他還仍然是個純情的處男,這使我痛苦了很久。我遲遲不敢答應他讓我與他一起到土洞背后的山坡上去的懇求。這樣,我與大伯大媽都被一種憂愁所籠罩,狹隘的土洞里沒有一點歡樂的氣息。這種生活的陰沉氛圍,終于被南瓜孩察覺了。有一天,他早早地就出門了。回來的時候,他手中拎著幾條還在活蹦亂跳的大鯢。然而,大伯對于他在水庫中偶爾抓到的娃娃魚不抱多大希望;他仍然哭喪著臉,毫無歡樂的心情。于是南瓜孩每日都去水庫里抓一條娃娃魚,日日不斷,這使大伯不得不去問問他了。結果,他的回答使大伯大媽乃至我——整個家庭陷入了歡樂的海洋,忘記了憂愁,忘記了煩惱。原來,南瓜孩一旦走到水邊,只要將手伸進水里,大鯢便游來了。這種神性就像大伯的神性同樣可靠。大伯高興地說他再也不用為活下去煎熬發愁了。我們再也不會有餓死或凍死的危險了。

南瓜孩卻仍然處于陰沉失望的情緒里,因為我還不敢貿然答應跟他一起出去。那一天,大伯對我說:“好閨女,陪弟弟到坡上逛逛,也好散散心。”

在坡上,南瓜孩向我淋漓盡致地陳述了他愛我的炙熱的心情,他遭到我的陰柔的拒絕時的痛苦和絕望。他說他知道我不是大伯大媽的親女兒,就像他一樣。他最后哭著說即使我愛著別人,即使我曾經被誰強暴過,他也毫不在乎。他對于我的強烈的愛情海水成塵亙古不渝。在那陽光照耀的山坡上,我向他第一次歷訴了我沒有向任何人講過的我的深沉的苦難。我感到那兒好像還腫著。南瓜孩將我攬到懷里越摟越緊,他發誓說一定要把秦俑的頭砸碎,一定要為我報仇雪恨。盡管他從未見過秦俑,不清楚秦俑是什么貨色,對于我解釋的陶土制作更是難以想像。

在冬季來臨的前二天,我和南瓜孩結婚了。大伯和大媽從來沒有過的歡樂,他們在盡隋地享受著。婚禮,村里的人也來參加了。他們分別從溝里頭和灰房來。多虧南瓜孩不分晝夜地去抓大鯢,總算滿足了他們冬眠前的最后一頓大饕大餮。大伯說他們肚里裝著如此可口豐盛的美味,心中帶著如此歡樂的情緒進入冬眠一定能滿懷希望等到冬季結束,春天來臨,大地復蘇。村里人說村長和那些持槍趕豬的小伙子們不會回來了,除非春天在冬天來臨。他們對村長和支書那些人懷著羨慕嫉妒的心情。他們能在入冬以前飽餐一頓,十分地知足,況且還是南瓜孩婚禮上的如此美味的宴席。

與南瓜孩結婚以后,我算是真正嘗到了人生的幸福滋味。那是快樂的新婚蜜夜的滋味。我流著感激的淚水,游蕩在氤氳的泥漿氣味的湖海之中。我多么感謝南瓜孩把我娶為妻子。

但是好景真的不常在。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南瓜孩與我起床后,他建議我和他到土洞后面的山坡上去過一個充滿野趣的日子。我想起了在草坡上的那個初戀之吻,對此仍然滿懷著想望。大伯到溝壑里去了。我們從棗樹下走過時,大媽在土洞里朝外望著。我對大媽笑笑。我說我們一會兒就回來了。隨后,我們爬上了高高的山坡。

在美麗的黃草搖曳的山坡上,南瓜孩要與我做愛。我說大媽會聽見的。于是,我們翻過了巍峨的大山。我們又爬過了一條磅礴的大壑,后來又跨過了幾座獨木橋,最后在一個狹窄的山谷里,我與南瓜孩躺在深厚的草甸上。我的喊聲震蕩得山谷發出巨大的回鳴。在這種充滿了原始生命力的回鳴聲中,我以野獸一樣的嚎叫感激南瓜孩。我們疲憊地躺在草坡上,群山和我們一同沉沉地睡去。我朦朦朧朧聽見南瓜孩說想尿了,去尿一泡尿。隨后,我聽見他離開我順著草坡下去了。可是待睡神離我而去,清醒過來之時,南瓜孩已經無蹤無影了。突然之間,我陷入了從前的那種極度的恐怖之中。我發瘋地在山坡上奔跑。呼喊,我的南瓜孩,我的情人,我的新婚的丈夫。然而,山谷和山巒是那樣沉寂,沉寂廣闊的山谷把我的聲音吞沒了。我無望地站在山坡上,想到這也許就是與南瓜孩的永訣。當我默默地跨過一條小溪,爬上另一架山坡,翻過山崗以后,終于像我猜測的那樣,秦俑就在前方。我麻木的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起來了。我看見在那邊的山坡上,南瓜孩正在與秦俑搏斗。我拚命地向前奔跑著。南瓜孩發現我后,連忙向我揮手。他不叫我靠近。可我一定要與他戰斗在一起。我至今仍在自咎我的這個嚴重的致命錯誤,如若不然,也許我不會化做另一座長城里嶙嶙的白骨。他也許已經戰勝了秦俑,帶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定是我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被秦俑打倒了。另一個秦俑餓狼一樣撲過來把我高高地扛到了它墳墓般的肩上。我無望地看著被打昏的南瓜孩被秦俑拽著腳倒著拖向懸崖。還沒等我看到那個秦俑把南瓜孩拋下懸崖,我就被這個秦俑扛著飛速翻過了大山。我只能痛苦地想像我的愛人南瓜孩被拋下懸崖以后,神速墜落,撞擊在巖石上,頭破血流、腦漿進濺,凄慘而死的情景。

我怎么又到了頭顱平原?我又看見了通天的大火,綿延不盡的、被活埋的人裸露在外的頭顱。當秦俑扛著我爬上了一座山崗,站在高高山崗上,我就看見了慘絕人寰的頭顱平原。下山以后,進入頭顱平原,秦俑便消失不見了。我在無數的、載眼鏡的余青岡的頭顱之問盲目地蹣跚而行。我看見了穿白大褂的年瑩。她還在被一個豬似的秦俑強奸著。我快步奔到她近前時才發現原來是一隊殘暴的秦俑在輪奸她。我沒有跑,跑也無用,我等待著與年瑩同樣的厄運降落到我的頭上。

我們被秦俑掮著倒是非常容易地走出了頭顱平原。余青岡的齜牙咧嘴的仇恨的模樣仍然在刺激著我的神經。他的命運與我們相比畢竟好些,雖然他被活埋了,但他依然戴著眼鏡,他的精神風貌一點也沒有改變,依然是不屈的余青岡。他有他的筆直的主張,他是思想家,他是為了某種信條而死。可我們呢,只是可憐的殉葬品。

前面出現了一條江。我認出了它,它是萬江。看來我們要過江了。但愿秦俑們都被江水泡塌泡爛。江岸上擠滿了人,人頭攢動,蟻涌蛆拱。秦俑們奮力開道,終于擠到了江邊。原來,是一個主宰千萬人命運的大人物正要游過江去。江面上鋪滿了救護設施。摩托艇應有盡有。我看見了那個系紅腰帶的垂暮老人。他正在做游江前預備活動。他伸臂踢腿,轉脖扭腰,深吸氣,慢呼氣。大江兩岸開水一樣沸騰了,人民在爭先恐后地一睹大偉人的鳧水豐彩。秦俑順岸開辟著道路;人群波浪一樣倒向兩邊,引起了大大的騷動。狡猾的秦俑們要到萬江大橋上去,要通過大橋過江。

過了大江,向北行走了數千里大地,我們進入了一座無邊的城市。那的確是座無邊的城市。當秦俑們扛著我們擠過人流來到一家大賓館時,我才真正感覺到了它的無限延伸。我感覺到它似乎延伸到了世界的邊緣,乃至整個地球都囊括在了它的范圍之內。在賓館前的人群里,秦俑扔下我們,獨自進了賓館。就像以前的無數次一樣,我與年瑩好像又有了逃跑的機會。但是,經驗驂重地告訴我每次逃亡都將付出極大的代價,換來的是更為深重的災難。我想起了戴眼鏡的余青岡裸露在墳墓外面的頭顱告誡過我的最后的結局。我與年瑩已經沒有絲毫獲救的希望。在人群中任由那些躁動的無聲地喧囂著的人們擁擠著,慢慢地,我和年瑩被他們推擁到了這條大街與那條大街的接口。所有的大街上都擁滿了民眾。他們在奮力地無聲地激蕩著。街口交合處的我和年瑩還有周圍的無數憤怒的人們被擠壓得像山脈一樣升隆起來。我與年瑩正好處于山的沸騰的制高點上。我看見高樓一樣巨大的馬車,比猛虎還要兇猛,還要強大,它在人群中橫沖直撞。如此危險的命運在等著我,等著我們,馬上就要降臨到我們的頭上,我甚至要向秦俑呼救了。這里的人群是那樣地癡迷,處于一種迷醉的無聲的寂靜之中。他們好像在與死神交朋友。人流還在狂涌,激蕩,我與年瑩所處的位置越來越高。我終于看清了那高大的馬車原來是泥土燒制的,它與秦俑有著同樣的本質。這種景象使我閉上了眼睛。我感到人山突然塌陷了,我像在夢魘巾一樣墜落。

待我睜開眼睛時,發現是在一問空寂的屋子里。我沒有看見年瑩,只看見一個男人趴在窗戶上正在往外窺視。我想我是被他救的吧。他回過頭來,見我醒了,說:“噓,別出聲。”

我無聲地走到窗前,緩慢地撩開窗簾。我看見大街上一片狼藉,尸橫遍野。但那陶土制作的馬車仍在肆虐,吼叫。我麻木地看著。那個男人說:“完了,完了。”

他領我通過墻上的一道門到了另一問屋子。又通過那間屋子墻上的一道門到了又一間屋子。大約穿越了一百多間屋子,我們來到一個平靜的湖邊。湖上寂靜異常,小舟自橫,只有野鴨在獨自游弋。我們坐在了一棵樹下。我從他口中得知他的名字叫大山,是江中大學的學生。我非常高興能在這異國他鄉似的末路之地遇見一個同鄉。我興奮地問他一定知道余青岡吧。他說余青岡是他的老師。他已經幾個月沒見到他了。我想起了頭顱平原。我把余青岡活埋在頭顱平原的情景講給他聽。他開始異常鎮靜,后來終于控制不住,趴到墻上哭了很久。待他逐漸平靜下來,我將我的特異的經歷告訴他時,他倒一點也不驚奇。他說秦俑已經控制了城市,你沒看見就是幾千年前的陶土在屠殺著我們嗎!我說我沒聽說什么人死呀,怎么要在城市中心埋什么人呢。他告訴我說秦俑們要將秦始皇的腐尸遷葬到這個無邊的城市,還要在陵墓周圍修建“陰市”,一切葬禮都要按照二千年前那種樣式重新進行一次。我們就是為了反對這種幽靈重返人間才被它們殘酷鎮壓的。我們坐在樹下望著死寂的湖水。空氣中擴散著沖天的血腥味。

后來,我與大山通過一扇又一扇的門。來到一間空寂闊大的屋子。透過窗戶,我們看見大街上威武的秦俑正在指揮著它們擒獲的“奴隸”干活。我看見有一群豬前面被人領著后面被人趕著過來了。我指給大山看。他說果然不錯,它們要將整個大地所有的豬趕到“陰市”里去。豬是這個王國最珍貴的寶貝。聽說秦始皇的亡靈仍在貪婪地吃豬,一日至少三百多頭。我看見另一隊豬被趕進了廣場。我認出了那個打頭的人。我想起了南瓜孩,我的心在暗暗地流血。南瓜孩被秦俑拋下懸崖以后,他也許永遠也活轉不過來了,也許已被野狗吃掉;但是,我永遠不會相信他會死去。他誕生的方式和生長的速度都是神話里才見到的,那么他具備的神性一定會拯救他的。那他為什么還不來呢,為什么連陶土制作的秦俑都戰勝不了呢?我暗暗地祈禱他飛翔而來,救我回到他誕生的那個地方,靠大伯去等碰死在樹下的兔子、他到水庫里捉魚度過漫漫的冬眠季節。

我正想著,被大山碰了一下。廣場上已擁滿了豬。大山感傷地說廣場被豬占領了,我們已毫無希望。他的具有巨大影響力的余青岡老師都被活埋了,他還有什么活的希望。我沒有拽住他。當他跳出窗子撲向廣場的時候,立即被一群秦俑圍住了。他可憐地掙扎了幾下,秦俑的土劍砍下了他的頭顱。他的頭顱在廣場上在豬群中間滾動著,喊出最后的無望者的強音。我恍若置身于黑暗的頭顱平原可怖的環境之中。在我大腦的迷茫空間,我又看見山一樣高大的土制馬車輾過無聲的人流……

那個安全的房屋通道很快就被發現了。秦俑們沖進了屋子。有一個秦俑用土劍逼住我的脖子,這時另外一個秦俑扔下土劍把我扛上了肩膀。我不會死到這里的。余青岡說我是一座無限長墻的鎮物,他們不會這樣輕易放過我的,讓我逃脫生的磨難,生不如死的折磨。

許多趕豬人跪在廣場的一角,面朝雄偉的陵墓。這座墳墓矗立在天空下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樣。在它的陰影之下,城市的居民將永遠處于壓抑狀態。當我被秦俑扛著穿越那群長跪在地的趕豬人時,我認出了來自灰房溝村的那個支書。我想到那些正在冬眠的人們,便朝他臉上啐了一口。他沒敢站起來,只是用手擦了擦,也沒敢看我。我知道在遙遠的北方正在修建一座更為宏偉壯觀的長城。這座新的長城將勝過所有的世界之最。我就是它的鎮物——我應該感到自豪,感到幸福,假如我是奴隸,我是秦俑的話。我在秦俑的肩膀上又開始了漫長的征程。僅僅走出那座尸墓之城或者豬之城,在我的感覺中便走了幾十年,乃至一生。那是一座沒有邊際的城市。一切都毫無希望。

當我們經過漫長的歲月進入一座紅色的山谷的時候,秦俑放下我,獨自沿著山谷走了。我被丟棄在了那里。一切都毫無希望的經驗告訴我,無論我在何處,我都逃脫不了鎮物的命運。我曾經聽人傳說有一大戶人家蓋房捉了二只鱉放在陶罐里埋在房基之下做鎮物;三百年后,棟梁腐朽,房屋倒塌,有人挖出了那只陶罐,發現鱉仍活著。我也一樣,我仍活著。雖然我在這座無限長城的磚石之下,但我仍能向你清楚地講述我的感覺,我的災難。雖然我現在早就已是一具白森森的骷髏,但我堅持要向你把我的重復了億萬兆次的磨難述說……

是的,我無路可走,便索性沿著秦俑消失的山走去。山谷是紅色的,連溪澗的水都是紅色的。當我走出那個紅色的山谷以后,看見前邊一片濃重的紅霧。你休想看到紅霧里邊去。我沒敢走進紅霧去,只是順著紅霧外的籬笆走著。我突然發現了一群人。那是一群赤身裸體的女人。根據體態和身段判斷,只可能是一群剛剛成熟的少女。她們居然也是紅色的,跟山谷一樣的紅色。我藏在一棵樹后。她們一個一個進入紅霧消失了。我看了一會,不見她們的蹤影。我回轉身,朝另一方向的柵欄走去。我走過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這時,我發現了一群赤身裸體的男人。他們正在一個個從懸崖上朝紅霧中跳去。他們好像要去游泳一樣。我明白了。我聽人傳說在遙遠的某個神秘的地方有個紅色的繁殖場。那么就是這兒了?我的心神陷進了極度的好奇和恐懼之中。我拔腿跑開了。當我爬上一座紅色的山頭,回望身后的繁殖場時,它的濃稠的紅霧和霧外蜿蜒的紅色的柵欄正在擴大,向我擴張而來。我一口氣奔下了山崗,但是我在山下的空地上又發現了另一個正在擴張和膨脹的繁殖場。它的柵欄向我擠來,像章魚一樣要把我俘獲。我回身又向山頭逃亡。我清楚這是毫無用處的。兩個方向犬牙一樣推進的柵欄已將我緊緊地夾住了……

我不會死去,起碼我不會現在就死。果然有一個秦俑從紅霧中沖出,把我擄進了紅霧。我只覺得秦俑夾著我朝繁殖場外擠去。那些無數的光胳膊、光腳、光腿、光屁股、光身子阻礙著我,我什么也看不見。

后來,我終于看見了一點亮光,接著看見了外圍的柵欄。沿著群山之中的紅色山谷。我被秦俑扛著好像正在走向地球之外去。紅色的群山,紅色的森林、溪流、荒草、石頭、土地似乎永無邊際。在那里,我望見了一個夾著包袱的女人。她在溪澗那岸走著。秦俑快步如飛,很快就將那個女人遠遠地拋到后面去了。可是,當我與那女人交臂而過的那一瞬間,我記住了她的相貌,我覺得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子,我從她身上看到了某種神性。她的氣質絕非世間俗女子所能媲比。

那條山谷的出口,那片布滿紅色的小棕櫚樹的空地,那一座座紅色的繁殖場,那無數的赤身裸體的男人和女人,那競相跳進紅色霧海的情景……

我又被釋放了。我漫無目的地走出山谷,爬上山巔,也不知翻越了多少座山頭,我只是無意識地走著。沒料到在一條山脈的側崗上,我發現了幾口破敗的土洞。進入村子以后,我才知道這個村子的名字叫董家梁。如此熟悉的村名,這一定是我童年時居住過的那個村子。我記得在它背后的另一座山梁上居住著安家堡村的人們。可我沒有看見那個村子,那兒只是一片荒蕪的山崗。當我走進側崗下的小村落時,一個朽若枯木的老婆婆從土洞里奔出來,她高興地大叫道:“老天爺呀,我們這兒可來了一個醫生。這可是我們幾輩人的福分呀。”

隨后從土洞中爬出的一個老頭子邊爬邊說:“醫生?醫生在哪?在哪?”他伸出雙手探摸了過來。他是一個瞎子。老婆婆把他的干柴一般的手抓過來叫他抓住我的手。當他那雙顫抖的手撫摸我的臉時,我感動得又變成了一個活人,一個還有人類正常感情的活人。這個瞎子的手就像是我的父親的手一樣在撫摸我。我想起了我的早逝的媽媽,她在臨死前躺在床上伸出她病弱的雙手撫摸我的臉,最后一次替我抹去了童年的眼淚。我永遠記著那種感覺。我的童年就是在那一瞬間結束的。老頭兒激動地說:“真是呀,真是醫生。我們等了你一輩子,閨女。”我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沒過多久,村子便傳遍了關于我的消息。所有的人都圍在土崖前看我。他們說他們這兒已有好幾百年沒有來過一個外人了,就別說還是一個醫生呢。我發現這個村子的所有男性都是瞎子。男孩在很小的時候眼睛就瞎了。他們說他們一直在指望著有人來,但是“人”已經拋棄了他們。過了一會,我才弄明白他們所說的“人”的含義。說“人”拋棄了他們,就像說上帝拋棄了我們一樣。“人”已經遠離他們而去。他們自己誰也走不出那茫茫的大山,這世界現在除了他們這個村子外就全是山了,再什么也沒有了,除非“人”從天而降。“人”已經成為他們神話傳說中的神明。在滿是瞎子的董家梁,我似乎感到了某種安全。既然他們把我當做了“人”,作為一名醫生,我得把他們的限疾治好。全村人圍到我周圍,我突然感到我好像是保佑他們為他們除災禳禍的白衣女神。他們圍著我興奮異常,有條不紊地跳起了他們的瞎子舞。這是一個載歌載舞的多么美麗的村莊呀。我將一個男孩拽到跟前,替他仔細檢查了眼睛。我發現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在出生時他們的上下眼臉粘連在了一起。這只需做個小手術就萬事大吉了。我詢問了一個老頭,他的回答正好符合我的判斷。他們全是一生下來就什么也看不見的。我劃開了全村人的眼瞼,使所有的人重見了光明。他們睜開跟睛看見的第一個形象是我,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于是,更加堅信我就是他們傳說中的神。你可以想像一下一個垂暮的老頭,當他活到第九十個年頭的時候才第一次看見天空、看見大地,他的重見光明的老眼里該流多少感激的淚水啊。

當他們陪我在側崗上游逛的時候,我越發堅信我的感覺——我童年時居住過的村莊——董家梁逃到了這人跡罕至的地方。它是怎么逃來的?是用翅膀飛來的,還是用長腿跑來的?我在側崗后發現了一戶人家。我看見了一個小女孩。我突然叫了聲:“文鯨!”她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我越發不能理解。我的童年以及我童年時空中的村莊沒有消逝,仍活在現在這個時空中?但是,那個女孩雖然與童年的我長得一模一樣,并且與我叫同樣的名字,我認為只是我童年的再現而已。我再也找不到我童年的董家梁的絲毫蹤影了。我找不到無可置疑的確鑿的證據;因為,所有坐落在群山側崗上的村落都很相似。

村里的人把他們喂的所有的豬都趕到小場里,當著小場邊他們祖先的墳墓群要將他們認為最珍貴的物品祭獻給我。他們把我扶到木板上高高地抬起來,另一些人騎在豬背上在小場上兜圈,唱歌跳舞。他們要把他們認為最上等的美味佳肴——豬肉全部獻給我享用。我坐在木板上,望著滿場的黑豬,望著場邊的祖先墳園。那里荒草葳蕤,樹木茂盛。他們要把所有的豬殺死。正當他們要實現對他們的新神——我的獻祭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祖先的墳園中大地在拱起,塵土在飛騰,一群秦俑從那里大樹的軀體一樣爬了出來。

秦俑們把我,他們的神明擄走了。他們全都傻了眼。當秦俑擄著我爬上山崗,站下來回望那個小村莊的時候,他們仍然僵立著。他們肯定還以為這是神要遠離他們而去的、自然而然的、特殊的方式。我看著他們,對于這樣一個夢幻似的村莊,是真是假,我狐疑萬端。我只聽見風在耳邊呼呼叫著……

秦俑們把我擄到一座空寂的小鎮,又丟下我,消失了。這座小鎮的靈魂好像消逝了,只留下了軀殼。我在死一樣的、毫無聲音的街上,在那些空蕩蕩的房屋里游蕩。我聽見風將門吹得發出陰森的聲響。我走進門去,看見桌上放著一杯茶,還冒著熱氣。我喊:“有人嗎?”我又喊:“有人嗎?”無人回答。只聽見我的聲音在屋里回蕩了幾下。我懷著膽怯的心坐到椅上。我感到椅上還有余溫。肯定有人剛剛坐過。我站起來,摸到門內,又喊了一聲:“有人嗎?”我知道秦俑就在這個鎮子上我最料想不到的地方等著我。我是新長城的鎮物。既然修建長城的統治者們需要我這樣的鎮物來永保他們的江山鐵打一般萬年長,那么不就意味著我是可怕的,一切災厄之神,早魃、澇魅之類的牛鬼蛇神都是懼怕我的。我竟然成了拯救統治者的鎮物?那么這個屋子里剛才還在悠閉地喝茶的那個家伙一定是聞風而逃了。我大膽地走進內室。床上的被子尚未疊好。有一只鞋倒扣在地上。我趴下去看了看床底:什么也沒有。既然我逃不出秦俑的股掌,又無人能夠救我,我還是躺下來睡一覺吧。我躺在床上,看著屋頂。無論如何我難以成眠。我只好爬起來,打開另一扇門。有一條路從屋后通到了河邊。

一個女人在河邊洗衣裳。河水被衣裳上的血跡染紅了。色彩灰暗的衣裳晾曬在枯黃的草叢上。一個小女孩在草藪間玩耍。在不遠處有一孔將要坍塌的土洞。在這個像是被時間和歷史拋棄的小鎮上遇到人,我的心踏實多了。當我走到河邊準備向洗衣女人打聽這兒的情況的時候,那女人轉過身來驚訝地望著我。與此同時,我發現那個女孩停止了玩耍,怔怔地望著我。我想我的模樣一定像鬼而不成人形了。在這個被無邊寂靜籠罩的鎮子上的人——似乎是鬼而不是人的虛幻的影子盯看著時都使她們感到恐慌。我說我是醫生,是被秦俑抓去的。如果我保持沉默,保留這種對視的無言狀態也許能夠給人以安慰。但是,當那洗衣婦聽說我是被秦俑抓來的,頓時尖叫一聲,倒在了河里。那個小女孩呼喚著媽媽跑了過來。我連忙下水將那女人扶起來,使出渾身的解數把她拖到岸上。女孩在晾曬的衣裳之間奔跑,風吹起她的裙擺,她的頭發向后飄曳著。等那女孩跑到我身邊時,我正在掐那女人的人中。她已經蘇醒了。看見她的女兒,她突然把她抱到懷里。現在她平靜多了。當我問她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反應時,她告訴我說是秦俑害得她們夫離子散家破人亡的。她們母女逃到這里,在那孔破土洞里聊以存身。當我得知她是余青岡的妻子,而那小女孩就是余青岡的女兒時,我更加感到天網恢恢,絲毫沒有我們的出路。秦俑正在這個空寂的小鎮上游蕩,隨時隨地都可以將我們繼續擄走。余青岡的妻女恰恰逃亡到了仇人的懷抱!那女人得知我的凄慘的處境以后,望著我陷入了一種麻木狀態。我們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望著殷殷朱水。朱水彼岸的山巒很是蒼茫。余青岡的妻子放下那血跡斑斑的衣裳,起身領上我和她女兒離開冷風掠過的河谷,沿著蜿蜒的委曲小路回到土洞前。

一個老婆婆坐在小杌子上望著洞前那片竹林,沉浸在深深的憂思之中。歲月悠悠,在她記憶的長河里一定呈現出了一些隱隱約約長滿往事的小島。她在想念她的兒子余青岡嗎?我沒敢把余青岡的可怕的消息告訴她們。我安慰她們說我見過他,他在一個小鎮的旅館前整日整夜地睡大覺。余青岡的妻子看看我,露出懷疑的神色。她說:“小妹,你別瞞我們好嗎?我們什么都挺過來了。”這使我感到內疚,我不該這樣去騙她們。我是為了想叫她們懷著希望活下去。我將余青岡在頭顱平原被活埋的凄慘情景告訴她們后,她們異常平靜,連小女孩也沒有哭。

余青岡的妻子又到河邊洗衣服去了。她說她要把那些沾滿血跡的衣服洗完。她走了之后,小女孩也走了。我看見她消失到路彎那邊,叫她,她沒有答應。我坐在地坎上,看著老婆婆孤獨的身影,想與她說幾句話。在人生的暮年,她是否也像我的父親那樣渴望兒女們都在身邊?這個問題用不著回答。她望著洞前那片稀疏的竹林。我說:”老奶奶,你們是怎么逃到這兒的?”她沒有吱聲。過了很久。她才開口說話。她說一天夜里,她們逃了,也不知道往哪里逃,就逃到了這里。到這以后,她們才發現與世隔絕了。于是她活著似乎就是為了看這片竹林,而她兒媳婦活著的目的也就是每天到河里把那血衣洗干凈。可是,永遠也洗不干凈。總是聞到血腥味呀。只是可憐了小女孩,她每天就在草叢里玩。聽著老婆婆的話,我想起那些秦俑,那消失到這個鎮子上的秦俑。我看看四下,異常寂靜。那小女孩和余青岡的妻子還沒有回來。

老婆婆沒有挽留我。我穿過竹林,回頭望她時,她甚至都沒有張口。我孑然一身沿著嶙峋的山谷,當我走到一片高高的臺地上時,我已經遠離鎮子了。寂靜依然充斥和控制著這里,我感到我好像仍然被那小鎮攥攫著。我索性坐在臺地上,等待秦俑把我擄走。正像人渴望什么時,那玩藝總是姍姍來遲,秦俑似乎永遠被沉靜吞沒了。我順著臺地來到一片田野里。當我穿過田野,看見了一條公路。那是一條公路的末端,它伸進田野不久就中斷了。

我踏上了公路的末端,心想它將通向何方?突然產生的念頭使我害怕。我連忙跳下公路,奔過田野。

為了我的出現不至于在村子里引起恐慌,我在溪澗將臉和頭發洗了洗。我照著水影,打扮了一番容顏。我把衣服在河水里洗凈。我躺在一叢草后,直到風把衣服上的水珠吹干。我穿上衣裳以后,才感到剛才的舉動包藏了巨大的危險。我居然赤身裸體洗完了衣服,又赤身裸體躺在草叢里。

遠遠地我就聽見狗在叫。當我進入村子的時候。有許多孩子圍攏過來看我。他們個個滿臉污垢,衣衫藍縷,對于我的來到表現出從未有過的稀奇。我想起我的兜里還有一把糖。那是我查房時病人懷著感激和討好的心情送給我的。我將糖掏出來。當我把糖果扔到路邊菜畦里時,孩子們一哄而上。他們的哄搶,踏壞了菜地。這時,一個正在用棍子打杏的老頭兒吆喝開了。那群孩子連忙紛紛跳出籬笆。他們并不離我遠去,依然好奇地跟著我。我經過杏樹的時候,那老頭兒看看我,仍在打杏。這時候從屋子里出來一個老女人,指著老頭兒喝斥道:“你把樹都打傷了,看你明年還吃不吃!”老頭兒只是笑笑,仍在敲打。我看到滿地的杏,又黃又紅,口中不由得分泌出了涎水。我真想撿一個嘗嘗,但是主人和主婦誰都不答理我,況且樹下拴的那條白狗雖然不吠叫了,但仍極不友好地脧視著我。我走到了打杏人的院子。那不是一個友好的、好客的山村,只有孩子們對遠方的客人充滿了熱情。他們跟到客人后面,一個勁地看熱鬧。我看見那些孩子里邊有許多女孩,她們已經陜成熟了,小小的乳房從破爛的衣衫里邊鼓了起來,給人一種呼之欲出的感覺。我沿著山村中的坎坷泥土路繼續走著。我看見前邊有一頭牛。牛糞攤在路上,一攤一攤伸向遠處。我只好跳過去。

一個孩子赤著腳一步一步專門踩著牛糞走。

轉過一個大彎后,我看見有個女人在房前做飯。對于她為什么在露天地里做飯,我不清楚底細。我走到她跟前時,她對我露出了笑臉。與此同時,有一條狗叫開了。她將狗趕開,繼續與我攀談。她請我坐,我坐在了她從屋子里端出的木椅上。她還很年輕,長得很胖。她讓我坐著,自己便又忙開了。我根據散逸出來的香氣,判斷出她在煮肉。柴火在灶洞里噼噼啪啪地燃燒著。氤氳濃郁的肉香蒸氣裊裊升騰,在大氣里擴散著。

一個小女孩擠過院子里那群仍在看熱鬧的孩子進來,喊:“媽。”女主人看看灶邊村里的孩子,對我笑了笑,說:“這個村里自從她生下來到現在都未見來過一個外鄉人了。”

但是盡管如此,這個村子并不希望有人來似的。她同意我的看法。從她不愿談具體情況的苦澀神情看,我覺得這個村子被某種災厄深深地困擾著。她一會兒給灶洞里填柴,一會兒攪攪鍋。她突然向前跑去,像是趕鳥似的舉起手將孩子們趕開了。我坐在小木杌上,對于這樣一個山村,對于這兒被什么災厄困擾著略微思索了一下。毫無結果,況且我的處境也不允許我去追根究底。我無法逃脫秦俑的手心。那女人叮囑我,如果灶洞里柴火燒光了,就填些柴草進去,她到別處去一下就回來。我看著她從我來時的路上消失了。那女人走后不久,我看火不旺了,就填了些柴進去。當我站起來想再坐到那木杌上時,有一個男人從屋子里悄悄走出來。他看也沒看我一眼,徑直走到灶火前。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他對我一點也不友好,斜著眼睛看我。我看著他將鍋蓋揭開,放到地上,然后端起鍋走到一棵拴狗的木樁前。我沒想到他會將整鍋的肉端給狗吃。那狗興奮地一跳,去吞吃鍋里的肉。可是它被燙得尖叫了一聲,仍不甘心,又去吞吃,直到叼出了一大塊肉。它將那塊足足有一斤多重的肉放到地上,那肉冒著熱氣,它用腳爪按住,用嘴撕咬起來。那個男人站著看了一會,好像他是一個出色的欣賞家似的。后來,他哼著小調扯起那小女孩走了。我望見他們消失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的盡頭。那路直通山谷。

當那條口福不淺的狗正要從鍋里叼出第三塊肉的時候,女主人跑回來了。后邊跟著一個老頭和—個老太太。我一看就認出是剛才打杏的那家人。老太太手里拎著一籃杏子。女主人跑到狗跟前,一腳踢到狗嘴上。那狗噢噢叫著,蜷曲在了木樁下。她沒有去端鍋,只是怔怔地望著它。她的胸脯大幅度地起伏著。待老頭兒和老婆婆趕到木樁前,女主人控制不住終于嗚嗚哭開了。我走過去想勸她,可是那狗雖然蔫蔫地蜷局在木樁下,可仍然不懷好意地窺視著我。那老頭和老太太也對我心懷戒備。女主人的嗚咽聲在山谷里飄蕩了一會,她便不哭了。她說她好容易才把他盼回來,特意弄了些肉,想著讓他和大以及婆婆全家人一塊吃,沒想到他竟端給狗吃,連關關也領走了。老頭兒安慰他媳婦說,別難過,自從打那邊修長城回來,村里的人都瘋了,都成了瘋子了。哪一個漢子不是到山那邊去了幾天,回來以后就變成了這個樣子?早已經不通人陛了。

“修長城?”我驚駭地問。

“對!就在山那邊。聽說要修一座更偉大的長城。”老頭兒說。

老太太仍提著杏籃,她看著她的媳婦。她媳婦說:“你還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就是這座新的長城的鎮物。但是,我絕沒有想到我已離它這么近了。那么說這兒已是邊境地區了,而我一直是在向我的厄運逃亡而來。

那女人說她的丈夫是偷偷跑回來的,說村里的許多人都死在那兒了。總之,人一去過那兒,腦子就出了問題,就再也不是從前的他了。他們全變成了不通人性的瘋子。這時我才想起自從我走進村子以來,除了見過老頭、老太太外,就是孩子和婦女,從末看見一個精壯的男人。那女人的丈夫是個結實的男人,但他把整鍋的肉端給狗吃,然后又偷偷地跑過了山,他的內心一定是非常恐怖的。如果還有反抗掙扎的欲望,那么我得沿著來時的路朝相反的方向逃,我得逃得離長城越遠越好。

我沿著山谷離開了長城邊上那座村莊。我想到這兒既然是邊境地區,我是否越過邊境,逃離這個魔鬼與秦俑的地獄。但是,當我以為已經靠近邊境時,站在山崗上望見了遠處螞蟻似的人群。螞蟻似的人群布滿了山崗。對于越過邊境,我絕望了。

我在山谷間走著,遇見了一個女人。她年齡不大,至多十八歲的樣子。她挎著包袱。當我與她交臂而過時,她停下來向我打聽路。她問我長城在何處。我的心在流血,她的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子。我得知她要去尋找她的新婚的丈夫。盡管天寒路長,但她一定要找到她的丈夫。她說她的新郎正要和她同床合寢時被秦俑抓走了,至今沒有音訊。聽說他被埋在長城里做了鎮物。可她不能相信,盡管她的父母一再規勸她。雙雙癱瘓的雙親是多么需要有人照顧呀!她鐵了心,在一天深夜踏上了尋夫征途。這使我想起了我自己。我想起我也曾結過婚,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現在還躺在亂石堆里嗎?在懸崖下的亂石堆里被豺狼虎豹吃得只剩下了嶙嶙白骨?他不會到這里來找我的,永遠不會……

我指給她去邊境的方向后,順著與她相反的方向走了。我決心要去找我那躺在懸崖下的新郎,我的南瓜孩。當我翻過好幾座山崗以后,看見了山坳里的一個村子。我站在村口,望著那塊石碑,那上面刻著“老虎咀”三個字。那么,這就是那個老虎咀村了。我想起我死去的母親說過我是在老虎咀村出生的,而董家梁僅僅是我度過童年的地方。這時,我多么想走進這個村子看看我出生的地方。我連出生的地方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知道,這使我感到人生的渺小和蒼茫。媽媽說我是在出生后的幾個月就離開老虎咀的。

山呈階梯狀下降。

我一進村就發現有兩個青年人在小場上搏斗。這人將那人的肩膀抓住,那人將這人的脖子掐住,突然這個人一腳踢到那人襠部,把那人踢翻了。而由于用力過猛,這人也仰倒在了地上。那人爬起來操起一根扁擔,這人則從碌碡后抓起一根木棒。那木棒像是洗衣服用的棒槌。他們逐漸靠近,第一次棒和扁擔打在了一起;第二次又是扁擔和棒打在了一起。結果,棒和扁擔都震飛了。于是,兩個人又扭在了一起。

我站在場邊的高地上,看著他們。而在場那邊幾乎站滿了老虎咀村全村的人。他們倆在小場上滾來滾去,一會,這個翻到這個身上,一會,那個又翻到這個身上。我發現他們像是自己打自己,是這個我在打另一個我。從醫生的角度看,他們無疑是雙胞胎。但是,那種搏斗的情形完全又是仇人式的。最后,兩個人都滾成了泥猴。他們喘著氣,突然這個人抓起塊磚頭,正當那人去抓石塊的時候,這個人的磚頭砸到了那個人的后腦勺上。那個人即刻滾倒在地,抽搐了幾下,便恢復了生命前太古的平靜。我看那人被打死了,跳下臺地朝他跑去。我將他的頭翻過來,發現瞳孔已經散大,生命之光已經逃離。但我還是為他做了胸外按摩和人工呼吸。村里的人一點也不驚慌,冷眼看著我的所作所為。當我給那人施行人工呼吸時,我聽見人群里有人高聲說:“你看,倒和死人親開嘴了。”接著,一片哄笑聲。

我站起來向他們宣布此人已經沒救了。作為醫生,我剛才做了一些無用功。當他們聽說我是個醫生時,那種哄笑聲才算終止。殺死人的人站在一旁,竟然朝死尸啐了一口唾沫。他舉起手高喊了一聲,便跑走了。村里的人則跟著他跑。待我也跟過去時,發現全村的人已將前邊一片空地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我只能站在遠處的高地上,模糊看見那個人正站在一口大木柜上。我發現村里的孩子都爬上了周圍的高樹,嘰嘰喳喳鳥雀一般。我弄不清這個村子被什么主宰著,他們似乎都瘋狂了,打死了人反倒使他們興奮。我看見那個人從木柜上跳下,與幾個人一起用鐵鍬撬著。我想他們正在把木柜上的鎖撬開。果然不錯,人群轟然一聲,鎖子撬開了。但是,不久那種歡呼聲突然變成了鬼哭狼嚎的逃亡聲。我想不通柜子里會藏著什么危險,只見村里人作鳥獸散逃向四面八方。當最里層的人往外跑時,外圈的人越發往里擠,以致僵持了一會,里圈發出了更為凄厲的慘叫,外圈的人才意識到了有生命危險。最先跑到我身邊的人,呼嚎著——蛇,蛇,一木柜的毒蛇。

我隨村里人逃上了山崗。我回頭,發現山道上已經趴倒了許多人。他們嚎叫著,抽搐著,正在死去。我這時才從他們那相互矛盾的抱怨聲、咒罵聲中得知原來那兩個搏斗的人果真是雙胞胎兄弟,自從在那座正在修長城的山上挖掘出來一口不朽的木柜抬回來以后,他們就開始了決斗。他們都說他們曾親眼目睹木柜里邊全是黃锃锃的金條,然而就像潘朵拉的魔箱一樣,黃燦燦的金條頃刻之間變成了金黃色的毒蛇,決斗巾勝利的雙胞胎之一當即斃命。他是最先被一條猛躥上來的毒蛇咬住了咽喉的人。這兒也是邊境?我記得我的出生地是在內陸呀。修長城的人全發了瘋。在高峻的、寒風凜冽的山崗上直呆到人們的膽量恢復,我才隨他們一起下了山。但是,老虎咀已成蛇的王國。他們還未進村,遠遠地就發現大地上鋪滿了蛇。到處都是蛇在爬動,小場上,土洞里,崖畔上,田地里,甚至高高的樹上都吊著蛇。蛇在等待著人們進村。它們仍然源源不斷地從木柜中爬出,那木柜就像蛇的江河的源頭。

他們已經喪失了家園,他們將在曠野里忍饑挨餓,度過艱難的日子。好在蛇一樣的長城在等候著他們,也許勞累至死是一種非常好的歸宿。但我弄不懂,他們是怎么把大木柜搬回村的,難道他們修的那段長城已經竣工,放他們幾天假回到故里,向故鄉人大吹大擂他們的英雄壯舉。就在這樣的日子,他們的家園被蛇盤踞占領了。他們將在曠野里跋涉完最后的生命。難道這不也就是我現在的命運?

我父親與母親當年在亂世中流浪的時候,在老虎咀的一孔將要坍塌的土洞里生下了我。那土洞里壅滿了暴雨后厚厚的淤泥。這里的人已經沒有一個人記得這件事了。那孔鬼窟般的土洞如果沒有坍塌封死,如今也已成了蛇窩。我是沒有希望找到那孔我出生的土洞了。有人生在路上,有人生在曠野,有人生在馬槽里,而我生在土窟里,也悲哀不到哪里去。

我離開老虎咀以后,對于秦俑居然如此之久地放任我竄來竄去心中頗感懵懂。秦俑不會放過我的,我的命運已被注定,我已不存任何僥幸心理。我看見了一座長城,我毫不驚慌。因為那是一座古老的長城,充滿了寂靜。當我向它走去的時候,我想起我曾到過這里,那是旅游的黃金季節,我曾和父親來這里游賞。我又碰到了那個夾著包袱的年輕媳婦,她要給她的新郎送御寒的冬衣。但是,她為何跪在這里哭泣呢?我走到她身邊時,她仍不停止哭泣。她的哭聲被風吹向遠方,在山谷里回鳴。突然,我聽到一聲巨響。抬頭望去,我看見古老的長城倒塌了,倒塌的長度左右都望不到頭。長城還在繼續塌著,塌落聲像悶雷一樣震撼心靈。那少婦不哭了,瘋子一樣跑過去在磚石中瘋了似地尋找。我看見她掀起一根又一根白骨,咬破自己的指頭,把血滴在骨頭上。我看見磚石中白骨累累,想到當年秦始皇不知埋了多少人作為鎮物!我心寒極了。那女人的確瘋了,她在坍塌的磚石廢墟中拼命地尋找,滴血,把十個指頭全咬得血灑如雨。我以為這是一場夢。但的確是我親眼目睹,而不是一場夢魘。我又想起我的新郎南瓜孩,他落下懸崖的情景,永遠映現在我的腦際。他在我的大腦中無限地下落著,下落著,下落著……

我突然非常恐懼,飛一樣越過長城廢墟。我到了長城外的山谷里。

我爬上了山崗。

山崗下是一望無際的平原。當我下到平原上以后才發現這兒是可怖的頭顱平原。余青岡的頭顱戴著眼鏡仍在矗立著,在火光的映照下,我又看見我曾經在田野上看見的、使我驚慌的、大路的末端。我在路的末端發現了一點白色。接著一個秦俑站了起來,我看見了年瑩。她被秦俑壓在身下,一直到現在嗎?她被秦俑扛了起來。我傻了似的站住,不能動彈。當秦俑從我身旁走過時,一把將我抓了起來。大路末端無聲地開來一輛汽車。春秦俑將我們扔到了車上。車上擠滿了與我和年瑩同樣年輕的姑娘。她們擠縮在一起,對于我們也充滿了恐懼。

汽車發動了。它在頭顱平原上瘋狂地疾駛著。我看見無數的頭顱被輾扁,就像被踩倒的草一樣,但在車輪過后又逐漸地支撐起來了,然而已明顯地不可能撐直了。

我望見了另一座長城。又一座長城。到處都是長城。這多像無限長遠無限高大的墓墻啊!難道幾千年來我們生生滅滅在墓坑里嗎?

大地的邊緣螞蟻似地布滿人山人海。那座新的長城巋然屹立著,正猛獸一樣準備把我吞進它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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