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今生——經受與尋找》是何士光的長篇散文新作。全書分為兩篇,上篇《走過我的文學》,下篇《走過我的佛學》。這里發表的是該書的第一、二章。全書正在寫作之中。
1、在古老的甲秀樓旁(引言)
我的今生今世的日子,是在這南明河邊過去的。古老的浮玉橋和甲秀樓,就一直佇立在河面上?,F在我從甲秀樓旁走過的時候,常常會把腳步放慢下來,禁不住這樣想:哦,再看一看眼前的這一片街市,還有河邊的這些楊柳吧。對于茫茫天宇來說,不知道這是怎樣的一道幻景,一處角落,但對于我們來說,這就是我們的大千世界,是我今生今世來過的地方了。
這一天,正午過后不久,就在甲秀樓前面的那一處空地上,我遇見了小時候的一位鄰居。這位舊時的鄰居,正是我曾經在一篇叫《雨霖霖》的文章里,仔細地寫過的那位女鄰居。我們從少小的時候開始,就一起住在這近旁的一處小巷里。只是到了后來,我們的小巷被拆遷之后,才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沒有想到這一天,她就站在那一座題寫著“城南勝蹟”的牌坊下面。她當然也老了,在四月末尾的、已經日漸熾熱起來的陽光之中,她還穿著一件桔紅色的羽絨衣,不聲不響地站在那里。
我在《雨霖霖》里記述過我們小時候去上學的情景。大雨過后的早晨,院子里零落著梧桐的綠葉,石板的小巷也空蕩蕩的,我順著青色的磚壁往前走,但在突然之間,心里就有了一種警覺,我想會不會呢,這時候那個姑娘,正走在我的身后?
這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開頭的情景。我禁不住回過頭的時候,她就在我的身后。我們同在一間小學校里念書,但女同學們很快就已經變得端莊而美麗。那樣的美麗是會讓人慚愧的,我活在這個人世上,也始終在為自己的渺小的存在而感到慚愧,于是我非常的不安了,趕緊放慢了自己的腳步,直到她從我的身旁走過去了,我才抬起頭來,看著她的亭亭的身影。
那時候在我的心里,她是那樣的美好。她的連衣裙,她的垂著流蘇的書包,還有她家居住的院子,也都那樣美好。那院子終日都緊閉著,門楣是絳色的,要是哪一天,我偶然透過正半開著的門扉,能往那庭院里瞥上一眼,看見一些窄窄的青綠的葉片,那是夾竹桃吧,還有一簇簇細碎的紫紅的花,那是紫荊吧,我就會覺著一種動人的神秘。雖然我不知道美麗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我卻覺得她的生活就應該很美麗。并且她的未來的日子也一定會很美麗,總之會很美麗。我這樣想著的時候,一點也不妒忌,是由衷地這樣想的。
像這樣的,不知道是由于怎樣的因緣的牽引,我們就在這一片街巷里,一起度過了我們今生今世的時光。我雖然也有見不到她的時候,還有長久地忘記她的時候,比如我后來到郊區的一所學校去念書了,再后來又到一處偏遠的鄉村里去生活了,但我又還是有回到小巷里的時候,仍然能夠見到她,然后在她的身旁注視了她一輩子,為她的日子猜想了一輩子。以至于我有時候會覺得,我仿佛是從她的身上,看見了歲月的變遷和生命的流逝,并且從她的生活之中看見了我的生活,從我的日子之中看見了她的日子。
但事情雖然如此,這之中雖然有數十年的光陰流駛,我和她卻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也不知道她會不會認出我。我在那篇《雨霖霖》里,就曾經有過這樣的疑惑,寫過這樣的情景。那已經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我從鄉下回到了城里,常常會和她在小巷口相遇。快到上班的時候了,巷子里有摩托車駛過,自行車也叮鈴鈴的;或者一天過去,人們回來了,巷子里有濃烈的煙塵散開,透著煤煙的氣息;她走過來了,我們就迎面相遇。那時候我就猜測著,她會不會認出我來呢?但我從她的神情看來,她認不出我,她的眼光是散淡而茫然的,好像不知道我家也一直住在這條小巷里。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都是迎面地相遇了,跟著又兀自地走過去,就這樣過去了幾十年,也并不覺得這不近情理;現在想起來,就不免叫人詫異,這怎么會呢?怎么會是這樣呢?……但我現在要說還不是這些,現在我想說的是。這一天午后,在甲秀樓前面的這一處空地上,我從她的身旁走過去的時候,不知道是怎樣一來,心里卻一下子有了一種沖動,禁不住想停下來,并且走上前去,和她說一句話。
這或許是因為那一時間,我才深切地從她的身上看見,我們的時光就這樣地過去了,不免有些蒼涼?又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刻,我才猛然地想起來,我們一次又一次地走過去,看來就要永遠地走過去了,也不免有些慌張?這雖然只是一時問的感觸,我終于也還是沒有停下來,依舊像我們原來那樣,兀自地往前走了,但在這一次的相見之后,我的心里卻有了一個心念:那么下一次,我再見到她的時候,說不定就會有一種機會,或者說一種足夠的決斷,讓我能夠停下來,和她說上一句話?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會不會有這樣的因緣。記得佛陀曾經說過,我們要在往生往世里有過五百次的回眸一笑,才能換得今生今世的擦肩而過,所以又不知道我們要有多少次的相遇,才會獲得一次說話的機會,乃至于到今生今世的終了,都累積不起來這樣的一次機會。但是從那以后,我卻不由得要去推想,如果有一天,我可以停下來對她說一句話,那時候我應該說什么呢?我能夠拿一句怎樣的話去對她說呢?
心里有了這樣的心思,于是有意無意地,我也不免要回過頭去,在我們曾經有過的日子之中去尋找,在我們曾經有過的感觸之中去尋找,希望能夠找出合適的話來,然后對她說。從此這心里零零碎碎的,來來往往的,也會浮現出來往日的、已經遠去了的印象。那是重重疊疊的白天和夜晚,遠遠近近的腳步和路途,還有綿綿的細雨或者火辣辣的太陽。這樣一來,我就仿佛看見了我的一路的行程,看見了我曾經有過的一生的時光。
我們一路地從日子里走過來,許多的時候,都會覺得這日子真實而清楚,仿佛不會有什么疑義。好比說,街頭的紅燈亮了,你就不得不停下來,在路邊焦急地等待,這時候白晝正在喧嘩地來臨,或者黃昏正在憂郁地展開;等到車輛像潮水一般地駛過去了,路口的綠燈亮起來,大家又才急急忙忙地,從浮散著煙塵的街面上穿過去,這時候街頭又映照著灼熱的陽光,或者彌漫著夜晚的暗影;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流駛過去,一切不就是真實而清楚的?
然而實際的情形又不是這樣。我們平日里以為很清楚的一切,其實從根本上又是不清楚的。當你發現你活著的時候,你就已經活著了,你只是像一個不知道自家的身世的孩子一樣,零落在這個茫茫的塵世上。你抬起頭來,往頭頂上的天空里望過去,看不見天地的來歷,回過頭來看看滿街的行人和自己,也看不見這生命和心靈的根抵;雖然古往今來,人們已經為自己積累了許多的知識和見地,但是時至今日,我們也還是生活在一個久遠的謎里。你活著,就不僅要背負著這個生命,而且還耍面對著這個生命之謎。這就是我們的形而下的重負,和著我們的形而上的優慮。
這樣我們就不難看出來,我們的這種謎一樣的處境,就從開始的地方,在心靈的深處,決定了一個人是迷茫的和哀愁的。用一位古詩人的詩句來表說,就是我有迷魂招不得似的。另外一位尊貴的印度詩人,則把這種哀愁稱為生命固有的哀愁,說它會從我們的生命的縫隙之中滲透出來,時時地抓住我自己。那么從此以后,不管你是不是明白,也不管你是不是愿意,在這種迷茫和哀愁的牽引和追逼之下,你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因果和命運之中去尋尋覓覓。不僅要經受住生命的困苦和生活的磨難,讓自己能夠存活下去,而且還要像流落的孩子一樣,去查找自家的身世,如同哲人所說,去認識自己,去尋找自己的歸宿之地。不僅是一時的停留之地,而且還有故鄉一般的、終久的棲息之地。如是不是這樣,你心里的迷茫、惶恐和焦慮,就是不會寧息的。
那么來到今天,姑娘和我,我們一生的光陰已經過去了,這時候我們也應該為自己查看一次,在經歷過這么多的白天和夜晚、這么多的折磨和苦辛之后,我們是不是為這個生命找到了停泊之地。并且能夠為自己確認,這就是我今生今世應該找到和能夠找到的歸依。我想,如果有這樣的結果,在這最后的日子里,才是我應該查找出來,然后對她說的。我們已經來不及再說別的什么了,是不是呢?
讓我們作一個比喻吧,好比一粒種子,不是也會有春種、夏長、秋收、冬藏?那么姑娘也好,我也好,已經尋覓了,勞碌過了,現在來到了生命的冬天里,我們要說起的,要收藏和守望的,就只是這一粒種子了。如果我們的生命也像種子一樣,其實是不會完結的,是有前世今生的,那么來年的芳華,乃至于更長久的福報和慧報,也就含藏在眼前的守護之中了。
2、那時候這座城市還很寒冷
現在有的早晨,我醒過來,聽著外面的雨聲,朦朦朧朧之中,也還會想起小時候我睡在自家的院子里,窗外有青綠的梧桐,夜里也一直落著雨。但是緊跟著,便也清楚自己是落在城市林立的層樓之間,當年的小巷和院落都已經不復存在,這時候街頭的車輛正川流不息。似乎在不經意之中,年光就已經流淌過去。一切都虛幻不實,一切又都真實不虛,既難以置信,又不容置疑。
我說我有許多的歲月,都是生活在南明河旁邊的這條小巷里,但我家原來也不是住在這里;更早的時候,我家是住在城市邊上,金頂山下,一處叫羅漢營的地方,家門前有一條河,河上還有一座香爐橋,我是在那里出生的。我曾經聽母親講過我出生時候的情形,過后我想起來,我的那些開始的遭遇,就仿佛是我這一生的征兆似的。
母親說,我在出生之后的一個多月里,不知道是因為怎樣的緣故,一直在不住地哭啼。請醫生來看過了,請先生來測算過了,還有“姜太公在此”這樣的符咒也貼過了,始終都診治不了,引得家里的人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過后有一天,我的姨祖母來到家里,才給我母親出了一個主意,讓母親把我領到城里一處叫白衣庵的寺院里,請了一位法師給我當護持,為我取一個法名叫天保,還讓我穿上了一件用細碎的布片縫制起來的衲衣,從那以后,我仿佛得到了什么安慰,才停下來不再哭啼,漸漸地好起來了。
那時候我是怎樣去寺院里的,我一點都沒有記憶。后來我長大了一些了,每到舊歷的新年到來的時候,母親都會帶著我去看望法師,一些細小的情景,卻至今還留在我的心里。我清楚地記得那些年辰,這座城市的天氣要比現在寒冷。冬天里有凝凍,并且常常是雨雪霏霏的。新年里雖然也會有陽光照耀的時候,但瓦檐上也仍然殘留著凝冰和雪,碎石鋪起來的街道也十分泥濘。白衣庵在城北的普陀路上,母親和我就會拎著點心和禮品,從人家的房檐下小心地踩過去。年節里母親要給我穿上新衣服和她新做的布鞋,我始終清楚地記得的,就是新穿上的鞋子不得不踩上泥水的情景。而每逢我想起這些遙遠的往事來的時候,我們生命之中的那種哀愁與迷茫,跟著就會來到人的心上,一時間讓人不知道這人世是怎樣的一種存在,也不知道這生命和人生是怎樣一回事情。
我小時候的這些遭遇,如果說是一種征兆的話,它們會含藏和預兆著一些什么呢?依照我們的流傳的猜測,就有這樣一些含義:
我那時候的抑止不住的哭啼,就應該是對行將到來的日子的畏懼。……我們來到這個人世上,不是一直在追問自己,你是誰?你是從哪里來的?那么比如說吧,你看那些落到瓦檐上來的雨點,它們是誰?它們是從哪里來的昵?它們原來不就是一塊凝冰,一個水泡,或者一團輕霧,一片云霞?連小小的雨點也尚且如此,又何況是我們的靈智的生命呢?所以我們也應該是這茫茫宇宙之中的一個因果,像佛陀說的那樣,也在自己的因果之中聚散和輪回。于是我常常想,事情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原來或許是一只水泡吧,在我的往生往世之中,就已經在這生活的海洋上漂泊過,已經知道這世間的生老病死和是非得失都是很困苦的,因此也很想擺脫這樣的流轉和漂泊。但是我做不到,我的業障還這樣深重,福慧還這樣淺薄,終于又還是生成為一個幼小的水泡,仍舊在這個娑婆世界上浮現出來,那時候我就非常的畏懼,禁不住哭啼。
我的今生今世的日子,就從這里開始,我既然只是一個水泡,這就還預兆著,在我的往后的日子里,我就只能像水泡一樣的渺小和暗淡,而不能像云霞一樣的燦爛,雪花一樣的聰慧,或者霧嵐一樣的輕盈。這就是我的最初的依據,最早的內因,佛法里就把它稱作藏識,比作種子,從此將影響著我的行程。
于是我后來的許許多多的日子,也確實就像水泡一樣的流轉和艱難。我知道生活有鐵一樣的面孔、鷹一樣的指爪,是容不得一個人推卸和捱延的,所以我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但我的身軀雖然在往前走,我的心思卻浮蕩著,又始終和眼前的生活若即若離,不能真切地進入到日子中去。我先是懵懂而拮據地,在我們的小巷里生活了二十年,上過了小學、中學和大學;過后在時勢的驅趕之下,我不得不離開這一片街市,去到了黔北如海的蒼山和如血的殘陽之中,在一處偏遠的鄉村里,又度過了二十年;后來生活有了一些轉機,我又才回到這一片街市里,仍舊把日子朝朝暮暮地過下去;在這許多年里,不管我在什么地方,不管我是在怎樣的境況之中,我的暗淡的內心又始終是一樣的。在我一天天往前走的時候,我心里含藏著的迷茫、憂慮和畏懼,似乎就散落在一路上的風和陽光之中,融入在日常生活的細枝末節里,不管是風雨如晦之時,或者是花好月圓之際,使我一不小心而抬起頭來,便會與之相遇。我知道這不是一種認識。也不是一種態度,這是一種存在,它如影隨形似的跟隨著我自己,所以就由不得我自己。
這一切就像我出生的時候那樣,不管經過了怎樣的診治、測算和化解,我也沒有好起來,還是在哭啼。我們這樣的流轉和尋覓,正如《無量壽經》里描述的那樣,就只能是獨生獨死,獨去獨來,苦樂自當,無有代者,就要由我們自己來經受,而不是別人能夠替代你的。那么在經受了這些苦難和沉浮之后,在走過了這樣的一些路程之后,我的時候仿佛就到了,我果然像小時候那樣,遭遇了佛法和道義。
我想在我的往生往世之中,或許像一個小學生一樣,我也曾經接受過佛法的恩惠吧?所以小時候母親把我領到了寺院里,那時候我的藏識還沒有被現世的塵影所掩蓋,我又見到了佛、見到了法、見到了僧,一時間我又才像見到了希望,得到了承諾似的。我雖然記不起法師對我說了什么,但那天法師無論說了什么,其實都是一樣的;那時候法師就仿佛對我說:你不要哭了,哭有什么用呢?若是在往后的時日里,你始終找不到一條路徑,來止息你心里的迷茫和憂慮,那么就還有這樣一條路徑,始終在慈悲地等候著眾生,因此也始終在等候著你。你如果努力的話,或許就能夠跟隨著這條路徑,從今生今世的日子里穿過去。我得到了法師這樣的指引,才不哭了。你都已經上路了,還哭什么呢?
法師這樣的護持,就預兆著在我今生今世的日子里,我還會得到佛法的幫助。在我們棲息著的這片土地上,在我們的數千年的歲月之中,不知有過多少是非成敗,都曾經轉頭成空了,而佛法和道義卻始終不變地,流淌在我們的日子里。要是我作為蕓蕓眾生之中的一個,也能夠得到佛法和道義的教育,這也是法爾如是,是我們的前人對華夏子孫的一種眷顧。是我們的日子之中的一種應有之義。
但是事情盡管如此,我說過了,由于我業障深重,褊慧淺薄,等到后來我有了一種機緣,能夠來接近佛法和道義的時候,又已經是在許多年之后;這時候我已經過了四十歲了,人們常說四十而不惑,但就我自己的體驗來說,或許就是因為不惑,這時候對自己所背負著的這個生命,又才格外的迷惑。我感覺到心里的迷惑是這樣的沉重,乃至都不知道前路更何之。而事情也像小時候預兆的那樣,仿佛要到這樣的時候,等到你把許多的方法都使用過了,事情又才會出現轉機。
那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后來被人們稱為新時期,我在這一時期參加過一些文學活動,因而結識了張賢亮君。一九八七年春天,在京郊的香山旅舍里,一年一度的政協會議期間,他借給了我一本叫《真氣運行法》的小冊子,并且再三地囑咐我,要我帶回來讀一讀。我原來并不打算閱讀這樣的材料和書籍,我一向都不在意自己的身體,本來我活著,就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也找不到不活下去的依據,要是有一天它該去了,我也并不會惋惜;但是,我要是不讀的話,下一次見到賢亮的時候,我該說什么呢?所以我讀了,也試著去體驗了,這是我要感謝賢亮的,仿佛因果成熟了,就會有因緣來催促你,是他幫助我從往日的固執之中走出來,走出了這樣一步。我把書讀下去,于是才看見,這本薄薄的小書后面所連接的,正是佛法和道義,而佛法和道義所講述的,其實正是關于天地和生命的隱密。這就從心底深處觸動了我,使我要把這種閱讀和追尋繼續下去。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是平常的,又是很突然的;是悄然的,又是很震動的。這就仿佛是一個引子,領著我走進了最后的歲月,開始去閱讀前人為我們留下來的典籍,先是道家的典籍,后來是佛家的典籍,由此開始了一段連我自己也感到意外的,卻是我的因果之中應該會有的經歷。
而今時光都過去了,這時候我來想起這些往事。就好比是來到了終點上,回過頭去往起始的地方眺望。我知道,我這樣來打量我的曾經有過的日子,看見它們仿佛是在一種征兆之中,應該說也還只是一種表說,一種猜想。但是怎么說呢?一路地從歲月里走過來,我同時也看見了,對于我們置身其間的這個無比渺遠的世界,還有我們自己所背負著的這個無比幽密的生命,我知道像我這樣的蕓蕓眾生所能夠有的,也只有是猜想,唯有是猜想。并且你的這種猜想,也還只能是跟在人們的身后,來作出你自己的猜想。包括跟在常識后面的猜想,這是經驗的猜想;以及跟在科學后面的猜想,這是實驗的猜想;還有跟在宗教后面的猜想,這是體驗的猜想。許多的時候,我們就把自己的猜想稱為思想,乃至信仰。
事情誠然正是這樣,你活著,一生一世,跟隨在人們的身后尋尋覓覓,拾掇起來自己的點點滴滴,盡管只能是猜想,但對于這個世界和生命,你卻最終也得為自己作出一個回答,替自己拿定一個主意。如其不然,平日里我們說活著或者不活,乃至該怎樣活著,主張熱愛什么或者遠離什么,又會有什么最終的依據呢?你最終又能拿什么作為背景和尺度,來權衡和判斷你的人生一世的意義呢?
現在我留在最后的光陰里,來查看我的一路的行跡,就是希望能夠為自己確認,我是不是已經為自己拿定了主意,并且能夠安住在這樣的歸宿里,不再尋尋覓覓。我不希望接受這樣的寬慰,說人生的尋覓是沒有止境的,它只是一個過程,我們因此也只能死而后已;如果是那樣的話,這人生不就注定了是絕望的和徒然的?你又怎么能夠因此而得到寬慰呢?
這時候我寫下來的這些段落,便既是一種猜想。也像是我的一生的梗概。有這樣一種線索也很好,我就可以跟隨著這樣的線索,再看見那些已經遠去了的歲月,去查看我的尋找和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