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我國的現代文學創作被理所當然地視之為中華民族精神探索歷程的鮮活展示。它承載著如此厚重的歷史滄桑,肩負著救國救民的重任;它就是中華民族前行的燈塔,引導著人民走向美好的生活。在這些令人熱血沸騰的作品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凝視過去、展望未來的時代英雄,聽到的是一聲聲或興奮或焦灼的熱切呼喚,無論誰都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其中那震撼心脾的宏闊與深邃。但進入20世紀90年代后,受國外后現代主義思潮的影響,這種寫作傾向遭受到越來越強烈的質疑和反對。后新時期寫作徹底顛覆和解構了傳統寫作的英雄主義傾向、精英意識和貴族情結,竭力主張平民化、風俗化的創作風格。可以說,“反英雄”、“反崇高”成為后新時期寫作高舉的兩面旗幟。然而仔細分析,傳統英雄主義的式微與平民化寫作風格的崛起,這一現象背后還有著更為復雜的原因。準確詳盡地把握滋養新生事物的土壤,對于我們判斷這一寫作風格未來的發展是大有裨益的。
一、平民化、風俗化創作風格產生的背景
㈠商品浪潮對傳統價值體系的沖擊
隨著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黨的基本路線的確立,我國進入了快速發展的時期。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后,國內掀起的技術革命如火如荼,電力、汽車、化工已愈見規模,電子、生物、海洋、通信、宇宙空間等各項工程均已起步,這極大地增強了我國的綜合國力和人民的生活水平。正如利奧塔所說:“過去20年里發生的大事,就是語言轉化成多產的商品,句子被看作信息/訊息。”毋庸置疑,市場經濟下的思想與我們傳統上所提倡的愛心、奉獻、民族感情、整體利益等價值觀念是有沖突的。這種新潮流使傳統文化遭受到巨大沖擊,文化漸漸淡去了其承載的厚重的民族使命感,轉而以先進的科學技術為載體,以面向大眾為基點,以各種傳媒為途徑,加快了文化商品化的進程。
㈡網絡化、信息化社會的來臨
由于20世紀交通、通信、傳播媒介的迅猛發展,人類之間的聯系變得越來越緊密。空間不再成為障礙,世界已縮小到“地球村”的尺度,這也就昭示著人類已跨入了知識經濟、信息革命的偉大時代。美國知名社會學家約翰·奈斯比曾表示,在這個信息化的社會中起決定性作用的生產要素是信息知識而非資本;價值的增長不再通過勞動,而是借助知識。與此類似,美國信息探索研究所在一篇名為“知識經濟:21世紀信息時代的本質”的文中指出,知識與信息正在替代資本和能源而成為財富的主要資產,正像資本在300年前取代土地和能源一樣。而且,由于新世紀技術的不斷發展,勞動也由體力轉化為智力。產生這一現象的原因,是世界經濟已變成信息密集型經濟,信息和信息技術具有獨特的經濟屬性。
二、平民化、風俗化創作對傳統精英意識的消解
由于市場經濟浪潮對傳統價值體系的沖擊,網絡化、信息化社會的來臨以及文化工業化與生活的外在趨向,從前至高無上的向往追求、終極目標、崇高理想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經濟、利益、享受、消費、個性,這些反崇高、反英雄的價值取向越來越趨于中心化。王朔筆下的頑主們便是極好的例證。“頑主們無所不嘲:崇高、理性、社會、認識、道德、倫理、歷史、政治、性……以及一切禁錮人性裝飾禁欲理想主義的東西,一切理性文明所造成的等級秩序,其結果是世界存在的空無、人的靈魂裸露。”
生活就是這樣,豐富、多元、動態、開放,卻又庸俗、平淡、無意義。然而這只是平民意識展現的一個方面,它其實不僅完整地表現在作者自己身上,也廣泛地體現在他所體驗的所有事物與人生之中。因為說到底,人類世界中任何事物都是人們眼中的事物,而人生也都是現實的人在時間長河中留下的條條印跡。
三、由反英雄、反崇高意識導致的不確定
如上文所述,平民化寫作意味著對傳統英雄主義、崇高理想等價值體系的徹底消解。當這些終極指向都化為泡影之時,一切便都走向了不確定。作品中不再有確定的主題,確定的情節,甚至不再有確定的人物。如李曉的《相會在K市》,它向讀者精彩地展示了一個年輕詩人生命中最為燦爛的片段,但敘述者自己不無慚愧地認為“像大多數報告文學作者那樣,在材料不稱手的時候,我也運用了我的思維能力。”即文中詩人的所作所為與事實并不是完全相符的。然而對此故事真實性提出質疑的不僅是敘述者一人,更有小說中的其他人物:小麗是文章的第一個作者,她對該文“評價不高”,認為報告文學“把劉東的愛情故事寫得糟透了”;一位讀者在信中表態說:“我得當面向你提出,你那篇文章里有個原則性的、極為嚴重的事實錯誤”;小麗的父親也認為文章有不實之處,因為當時在難民所中他本人要比劉東更受歡迎;小麗的母親雖說覺得文中部分內容不夠真實準確,但她卻很贊賞握筆桿的人,“沒有見過劉東,在以前連他的名字都沒聽到過,可卻活靈活現寫出了他的性格。”
四、選材和藝術處理的新發展對平民化創作未來走向的影響
如前文所述,平民化、風俗化意識使得寫作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日趨豐富,日益呈現出摒棄循規蹈矩,追求平凡化、個性化、邊緣化的特點。林白曾明確指出:“對我來說,個人化寫作建立在個人體驗與個人記憶的基礎上,通過個人化的寫作,將包括集體敘事視為禁忌的個人性經歷從受到壓抑的記憶中釋放出來,我看到它們來回飛翔,它們的身影在民族、國家、政治的集體話語中顯得邊緣而陌生,正是這種陌生確立了它的獨特性。”“個人化寫作是一種真正生命的涌動,是個人的感覺與智性、記憶與現象、心靈與身體的飛翔與跳躍,在這種飛翔中真正的、本質的人獲得前所未有的解放。”然而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在近幾年涌現出了許多亟待解決的新問題:“三農”問題、社會的公平與效率、經濟發展與社會和諧,乃至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的建立等,這些時事熱點引發了思想界、學術界廣泛的關注與探討。
㈠關注成長
近年來,關注孩子的作品有很多,如棉棉的長篇小說《糖》,重點體現的就是成長中的無助與恐懼:“我曾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少女’,我有問題是因為我無知而又熾熱,我因此燃燒并因此展現了我的熱量,在最濫的日子里我曾經對自己說濫吧濫吧濫到頭了就會好。”主人公的生活空虛、無趣,愛情、酒精、毒品都無法給她以慰藉。《紅€住肥恰?0后”作者李傻傻的代表作,講述了沈生鐵——一個不滿十八歲的少年所經歷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折磨。因為曠課和劃破學校的玻璃,因為打架與無所事事,最終他被學校開除了。之后的他要與父母周旋,以給他們造成假象——他仍然在學校刻苦學習準備考大學,他還要與幾個女孩斗智,為了獲得與她們的肉體進行狂歡的時機,他還要與饑餓的胃斗爭,與精神的狂亂和身體的齷齪為伍,他要擺脫一切阻止他恣意生活的障礙。”其實,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已出現了關于個人成長題材的作品,如林白的《一個人的戰爭》、陳染的《私人生活》、余華的《在細雨中呼喊》等。
㈡批判現實
商品化浪潮席卷了整個中國大地,經濟、利益等物質的分量愈發加重,而底層的民眾在社會中的生存境遇卻令人堪憂。直面現實中普通民眾的問題越來越成為寫作的新趨向。如鬼子的《悲憫三部曲》便是很好的例子。其中《被雨淋濕的河》講述的是一位名叫陳村的教師養育了兩個孩子,女兒進城當了小姐,兒子功課不好,只得外出打工,不堪忍受非人的虐待,一氣之下殺了采石場的老板,又憤然離開日本人開的服裝廠。回家后又發現了教育局領導的不法行為,竟鼓動全縣的老師罷課,揭發教育局領導的罪行,最后被教育局長的外甥謀殺在礦井之中。身為父親的老教師一夜之間須發盡白。更可悲的是在他背著兒子的尸體回家的途中又遭打劫,昏倒在地。兒子曉雷是正直的,對楊老板的痛恨、對教育局領導的指責都是正確的,可最終他竟因自己過火的行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而另一部《瓦城上空的麥田》也表現了相似的主題。文中的主人公是從鄉下到瓦城來撿垃圾的一家人,他們是生活在城市陰暗角落的邊緣人。父親認為讀書毫無用處,讓“我”隨他撿垃圾,他想讓我成為城里人,因為“我”的母親就是跟著一個城里的撿垃圾的人走的。他執拗地認為只要撿夠了垃圾就會有錢,有了錢就可以在城里買舒適的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變成令人羨慕的城里人,那樣“我”媽媽就會回來的。就在父親執著于這種幻想的時候,卻碰到了李四。李四是山里人,把自己三個孩子都安置到了城里,那一天,是他的生日,卻怎么也等不來孩子們的祝福。他失望地去了城里,卻陰差陽錯地鬧出了一連串的悲劇:“我”父親和他喝酒后被撞死,火化的時候卻寫上了李四的名字,李四的家人以為他真的死了,老婆便跟著去了另一個世界。李四想與孩子團聚,卻沒有人相信他就是他們的父親,是真正還活著的李四。一張僵死的遺像便這樣荒謬地閹割了垃圾堆前活生生的父親!面對這樣的事實,憤怒、悲哀又顯得是那樣的蒼白無力……鬼子說:“我的小說,大致是這樣寫成的,就是將想象中的被砸成無數的碎片的一只瓶子,一片片地撿起,然后依照我想象中的瓶子一片片地拼接,拼接后再將瓶子高高地舉起,然后再一次地砸在地上,砸在地上比上一次更加粉碎……”然而我們從鬼子小說中感受到的不僅是聲音的慘烈,心房的顫悸,更有對于造成這一系列悲劇原因的深層思索。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在經歷了精英意識、英雄本位主義寫作和平民化、風俗化寫作的論爭之后,兩者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某種融合。傳統的精英意識寫作能夠緊緊把握時代的脈搏,在民族歷史、當前與未來的徜徉中吹響奮進的號角。但其“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救世主身姿卻總難逃妄自尊大、扼殺個性的詬病。平民化寫作使世俗生活中人的本性得到了極大的張揚,令我們再次感受到了豐富而獨特的生命律動。但在這“隨性逐流”的浮萍中,我們很難找到其堅實的“錨定點”。然而新近的發展呈現出一種互補的態勢。這些新作品關注的仍是社會中的平凡人,甚至是最底層的人民,但在作品中賦予了更多的現實意義。于是,文中的主人公成了雖渺小、卻是活生生的現實的人物,讀來呼之欲出,發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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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吳濱(1956— ),廣西博白縣人,廣西防城港廣播電視大學校長、副教授;主要從事寫作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