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中國的傳統節日多與季節有關,春節之于春,其實尚早了些,數九寒冬猶在,春似還在遙盼之間。早春的腳步,其實到清明時節才姍姍來遲呢。
清明,清如水,明如鏡,多么富有詩意的命名。一種幽雅、清高與明潔的氣質,在那一絲輕寒中蘊含著,格調是高的。
“因冬而沉睡的原野是被誰喚醒的呢?
是雨。”
雨,清明時節的雨,充當了為春開路的先鋒角色。唐代詩人杜牧的一句“清明時節雨紛紛”,抓住了這雨的特色,不是傾盆而下,沒有沉重的雨滴,飄飄灑灑,細雨如酥,如梳,卻自纏綿不已,遠遠望去仿如輕霧織成的網迷茫朦朧。灰蒙蒙地在天空徜徉。其實,她正是罩在春之女神顏面上的一襲面紗,掩映著她的嬌羞。但等那面紗在不知不覺中隱去,便有一粒粒銀珠撒滿大地,系在柔柔的柳枝末梢。哦,楊柳枝上一只只惺忪的睡眼睜開了,接著便是風。是楊柳喚來了風,還是風喚來了柳?風中的柳絲似柔軟的腰肢,或者瘦長的手腕,輕輕地擺動著少女的婀娜。這便是早春的亮相,便是清明所獨具的秀美之姿了。
“吹面不寒楊柳風”。這是一個創造性的命名。吹面不寒,但依依地仍有著一絲涼意,恰到好處地輕輕拂面,一如那柳枝軟軟多情地動,溫和親切,脈脈含情。清明的詩意美盡在其中了。
中國的傳統節日多有“標志性”植物相伴。端午節是青青的蘆葦葉,中秋節是飄香的桂花樹,清明呢,我想便是這依依而動的楊柳枝了。小時侯在我家鄉,每到清明,要去采擷一點柳葉,切成碎末,攪在面糊里在鍋上攤餅吃,叫做“楊柳攤餅”。新生的柳葉有一種特有的清香,也算得清明時節的獨特美味了。而在街頭的魚市場上,白花花鱗光閃閃的鮮魚攤上,也常鑲幾片碧綠的柳絲,憑添了水的幻覺,仿佛那魚兒還在柳蔭下的清水中游呢。
“清明時節雨紛紛”,杜牧詩的下一句是“路上行人欲斷魂”,‘斷魂的悲哀從何而來呢?這便涉及到清明節的另一個相沿已久的全民性掃墓祭掃的習俗了。而今,又添了拜奠先烈,緬懷革命先輩的內容,這是盡人而知的了。卻也有許多人不太了解的一個與清明有關的故事:寒食。
有人說,清明節又叫寒食節,也有人說:寒食節在清明后一日。古代每至這一天,是要吃寒食的,不可點火做飯,用現在的說法,便是吃冷餐了。為什么要用“寒食”呢?那是在春秋時代,晉國有位公子重耳,因逃避政敵迫害逃亡在外,追隨他的人中,有個叫介子推的,是很重義氣的人。最困難時,逃亡者幾成餓殍,他偷偷割下腿上肌肉,熬湯給他們喝,自己則忍痛不飲。等度過危難,重耳回國執掌了君權,追隨者們紛紛爭逐高位,“大者封邑,小者尊爵”,惟介子推悄然隱退,躲起來了。不想有人跳出來為他鳴不平,于是重耳派人四處搜尋,想請他出來為官。這時介子推早背著他的母親上了一座荒山,在那里過起清苦的平民生活,硬是不肯出仕。于是有人建議“縱火焚燒”,想把他逼出山來。一時間烈焰騰空,草枯木焦,火勢十分兇險。介子推是個孤傲固執的人,他寧愿焚身火中,也不肯下山與那些高官們為伍。這個悲劇感動了重耳。他下令每年這一天全民戒絕煙火,只進“寒食”,以示紀念。寒食節便從此而來了。
介子推的行為或有矯枉過正之嫌,卻也體現了古代知識分子崇尚清高,恥于追求功名利祿的道德取向。人們津津樂道的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佳話,也屬此類,寒食節相沿至今,說明老百姓對介之推式的“先賢”是懷有深切的同情和好感的。當然,對于一心為民的好官,他們也是滿懷敬意。每有清官離職,老百姓總要沿途歡送,家家門前置一杯清水,一方明鏡。“清正廉潔”,“明察秋毫”,道出了他們對為官者的稱頌與期望。清明清明,恰與清明節的命名不謀而合,倒也是頗堪玩味的呢。
端午節,想起了屈原
一
端午,在傳統節日中是一個大節。春有清明,秋有中秋,夏便是這端午了。端午節又稱端陽節,陽當然是太陽了。端陽,五月初五這一天正午的太陽,當是光照最充分的時刻吧。“月到中秋分外明”,如果說中秋的主角是那一輪明月,那么,“日至端午分外亮”,端午節的主角,乃一丸太陽,便是毫無疑義的了。一個“端”字,何其莊重而昂揚地賦予了她一派蓬勃的生機。
然而人們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卻在那粽子上。粽子,成了端午節的一個標志性符號,一如月餅之于中秋。關于這粽子,可就說來話長了。
查一查今日流行的辭書,于端午這一條目,明確解說道:“相傳古代詩人屈原在這天投江自殺,后人為了紀念他,把這天當做節日,有吃粽子、賽龍舟等風俗”。屈原因清正耿介而為楚國君臣所忌,兩度被逐,郁郁然流亡于荊楚沅湘之間,“行吟澤畔,顏面憔悴,”終于自投汨羅江,“陳尸于沙磧之懷”,譜寫了一曲悲劇性的懷沙哀賦。
楚人懷念他,每至五月五日,即他投江的這一天,便包粽子投入水中·,以為祭奠,為什么要將糯米包在竹葉或葦葉之中,且以五彩絲線扎牢呢?原來,水中有蛟龍,為的是“毋使蛟龍得”的一種“防衛性”措施,這一習俗,原來只在楚地流行,后擴及南方一帶,終于為全民族共同遵行了。然而,“一種傷心綿延千年,吃粽子的后代子孫,誰還能品出那一點苦艾的滋味”?
現代人依然喜歡吃粽子,孩子們尤為欣賞,但是,對于屈原,對于與粽子密切相關的這位偉大詩人的身世,他的崇高品格和卓越詩篇,關心者又有幾許,了解得又有多深呢?恐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了。賦予傳統節日以更深厚的人文內涵,在沿襲吃粽子這一“全民性”的美味佳餐的同時,讓人們尤其是年青一代從屈原崇高的悲劇一生及其光輝詩篇中,吸取民族文化的豐厚營養,或許是一個更有意義的內容吧。
二
屈原雖在楚懷王和頃襄王時代兩度供職宮廷,但卻不是一個政治家。作為“官”,更是一個不受皇上寵信,倍受權臣傾軋的人物。在那些奸佞之徒“眾皆竟進以貪婪兮”的污濁環境中,他卻在那里“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他的滿腹煩憂,不僅是為自己,更是為了苦難中的蕓蕓眾生。“世渾濁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看透了那個專制王朝的腐敗黑暗,他毅然決然踏上了流亡道路,在湘江沅水之間,痛苦地徘徊沉吟。他的最大痛苦是既憤然決絕于一個“眾人皆醉”的社會世俗,又難以忘懷他摯愛的故國、鄉土和人民。“朝吾將濟于白水兮,登閬風而紲馬,忽反顧以流涕兮,哀高丘之無女”,這是一幅何其感人的畫面。登上了閬風的高山,卻見不到山上的神女,他只能失望地流淚。“哀高丘之無女”,我以為是一句內涵深廣的象征性詩句,隱含著屈原對于國中無人,難覓知音的寂寞和悲涼。了了數語,他即內心的傷痛,已呼之欲出了。
屈原是一位典型的詩人,而且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的偉大詩人。他的偉大首先在于人格,其次在于詩歌。在朝,他不像那些學而優則仕的官僚,阿諛奉承,俯首帖耳,以儒家的禮教為專制王朝馴伏天下順民,也不與那些腐敗貪婪的官員握手言歡,更不必說同流合污了。在野,他也不作“退則隱”的陶淵明式的隱逸詩人,更不去寫歌功頌德的馬屁詩。“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逝以自疏”,他走向民間,涉足于荒野,從漢北到湘江,沅水、汨羅,悲憤滿腔,艱苦行吟,度過了一個特立獨行,眾醉我醒,卓絕千古的詩人生涯。不僅在中國絕無僅有,在世界上亦極罕見,而他的《離騷》、《天問》、《哀郢》、《懷沙》等回腸蕩氣而又纏綿悱蠅惻的詩篇,置諸國際最杰出的大詩行列,也毫無愧色,自古迄今,又有幾人能望其項背呢?
屈原心系人民,人民也心系屈原。端午節將粽子投入水中的祭奠是人民的創舉,而不是楚懷王或任何一位封建帝王的“欽賜”。然而,“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歷史無情,畢竟還是有情的。
每至端午,在人們歡歡喜喜吃著粽子的時候,我常會想起“屈原呢,他也在吃粽子嗎?他喜歡吃粽子嗎?”2000多年過去,詩人的骨頭早已腐爛,但是他的詩魂永在。湘江沅水流泉滔滔,汨羅江邊蘆葦正綠,郁郁蒼蒼的葦葉在清澈的水中搖弋多姿,我想,那便是詩人的身影吧?在一章詩中我曾寫過:
“從水到水,屈子行吟,蘆葦葉子是他嶙嶙的瘦骨,顫動的手指頭。
風的觸動,月光之手撫摸,能使她發出一點點聲音來么?
細若柔絲的藍色音波,在江上,夢囈一般,幽靈一般,痛苦地沉浮……”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這是一個詩人不絕如縷的聲音。他的為理想而追蹤的身影,是中華民族一代代真正的詩人和知識分子身影的凝縮。莫要問這路究竟還有多遠,前赴后繼,他們的影子將永不會消逝。
月光里的神話
一
月光的美是無與倫比的,人類之初,我們的先祖便為其所迷了。那些優美的神話便是最好的證明。月亮現身于夜晚,那么朦朧的光與影相偕,飄灑大地,在深山幽谷,在潺潺水邊,或是稠密的樹陽蕩漾,或是一脈清光迷離,陰森而神秘,這便容易使人幻覺叢生,浮想聯翩,于是,一些神話就悄然浮現了。
月光里的神話,在中國,首先自然是嫦娥奔月的故事。
嫦娥是羿的妻。羿,射日的勇士。他一舉擊落大天九顆驕陽,才使人類解脫了炎熱炙烤之苦。而那碩果僅存的一枚,還是嫦娥偷偷藏起一支箭,才使它“幸免于難”的,若非此女,人類便要永陷黑暗而難見天日了。所以,嫦娥其實是人類的一大恩人。但她為何又要離開人世,而去“奔月”呢?普遍的說法是期望長生,偷服了羿的不死藥,便飄然騰空而去了。問題的核心,則是:她為什么要離世而去呢?動機何在?
魯迅的《故事新編》里有一篇《奔月》,提供了一點線索,原來,羿每天外出行獵,射回來的獵物,盡是烏鴉,別無他物。于是,嫦娥每天進食的“美餐”,只有一種:用烏鴉肉做成的炸醬面。烏鴉肉好吃么?炸醬面好吃么?即使好吃,天天如此,頓頓如此,誰能抗得了?嫦娥因之而難以下咽,因之而心生厭倦,因之而情緒低落。羿也頗感內疚,卻又無可奈何,每天打回的,依然是烏鴉一族。于是,有一天歸來,發現妻子不見了,她偷服了不死藥,奔月而去了。魯迅的小說是虛構,神話何嘗不是虛構。烏鴉肉之類不過是現象,揭示出問題的實質乃是:嫦娥厭倦了庸常的、千篇一律的人間生活;對于她的丈夫,似也感情冷漠。追求一種變化,一種新生活,一片新天地,她乃選擇了月宮:這才是神話內涵的核心所在。
奔月后命運如何?人們知之甚少。蘇軾吟道:“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瓊樓玉宇,便是月宮。人們知道的,唯一個“寒”字,所謂“廣寒宮”便是。望著那瑩瑩清光,頗似一座水的宮殿。寂寞,寒冷,凄清,正是她的總體色調和意境所在。柔弱清冷且微感暗淡,那月光原就有一種女性化的陰柔美。人們所創造、設想的嫦娥,誰也未曾見過,遂留下豐富的想象空間。她的美是毋需具象的,連同她的性格,命運,她的孤獨與憂郁感,似已全由淡淡的月光揭示無余了。不錯,她獲得了長生,甚至也擁有了一種高高在上,有閑而無需操勞的生活保證,但同時卻注定了一個女性終生獨守,青春虛度,無親無友,毫無生之樂趣的“仙女生涯”。是幸,還是不幸呢?
李商隱的《嫦娥》詩吟道:“云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這當然也是虛構,然而卻是可信的。嫦娥會“悔”么?望著那碧海般深沉的青天,人間遠隔,渺不可尋,奔月女子的“夜夜心”中,又豈是一個“悔”字,所能盡述的呢?
二
月光里的神話,除去嫦娥,還有一個人物,便是吳剛了。吳剛的來歷似乎比嫦娥更模糊,只說是由于“學仙有過。”被罰到月宮勞動的一個漢子。犯了什么過,不得而知。勞動改造的內容十分單一,那便是手持板斧,砍伐那棵桂樹。那樹卻又砍不倒,砍不斷,伐了又長,長了再伐,如此往返循回,吳剛的勞動便成了沒完沒了的“無效勞動”。這個人物的身份既是勞動者,又是罪犯,很有一點人間男人命運的象征意味。許多人不都有著“成仙得道”的夢想么?吳剛的故事仿佛是對抱有此類幻想的人們當頭一棒:到了大上,也休想閑散和自在!
毛澤東的《蝶戀花·答李淑一》詞中提到了吳剛:“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這自然是一種浪漫主義的美好愿望,只怕是吳剛那“犯人”的身份,未必有獻酒的“自由”。能否享有這種“光榮”呢,就很難說了。
神話中的另兩位角色,是一只天真的小白兔,再便是那蟾蜍了。小白兔的任務據說是搗藥。蟾蜍呢?傳說中較少涉及。近日,我從《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中,得到了一個新的說法,據說,嫦娥奔月之后,竟是變成了一只蟾蜍,交給她的任務也是搗藥,搗的恰是那長生不死之藥!
嫦娥命運這一版本的書寫令我大吃一驚,委實太殘酷了些。蟾蜍不就是癩蛤蟆么?人們常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這一貶語讓我們瞥見了神話作者對追求長生、飛天成仙的幻想,給予了何等尖銳無情的一擊!或許,正是這一極端性的設計,讓我們讀懂了“奔月”神話哲理性的警示:
時間的無限性和人的生命之有限性這一矛盾,是難以解決的。長生不老、飛天成仙這類愿望,只能是一廂情愿的浪漫主義幻想。嫦娥意欲擺脫人間千篇一律乏味生活的嘗試,取得的卻是更為單調乏味“無所事事”,閑得無聊的月宮孤守。忙固然苦惱,吳剛式的乏味勞動,蟾蜍的搗藥不已是一種模式,嫦娥的孤獨和鄉愁,無法消磨一個個空虛的日子,又何嘗有什么幸福可言?
那么,聰明的人類,還是立足現實,從有限的生命時間內,尋求自我升華的途徑,在勞與逸的合理調節中,創造價值,摘取幸福的果實,才是切合實際的選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