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炳罡
國學、大學與古代學術
“國學”作為一種名言,古已存在。如《周禮·春官宗伯·樂師》:“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禮記·學記》:“古之教者,家有塾,黨有庠,術有序,國有學。”大多數學者認為,無論是“樂師掌國學之政”的“國學”,還是“國有學”的國學,均指天子及諸侯國所設立的學校。但也有學者認為國學是指“國立大學”。張百熙在《進呈學堂章程折》中指出“家有塾”相當于蒙學,“黨有庠”相當于小學,“術有序”相當于中學,“國學即所謂大學也”。馬一浮亦言:“照舊時用國學為名者,即是國立大學之稱。”(《泰和會語》)張、馬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但并不準確。西周教育制度,分國學與鄉校兩類。國學為天子及諸侯國國君所設立的學校,它又有辟雍、東序、成均、瞽宗、上序之分,辟雍居中、東序在東、成均居南、瞽宗在西、上庠位北,諸侯國所設之學日泮宮。鄉學分塾、庠、序、校。無論國學,還是鄉學,都有大、小之學。《五經通義》說:“三王教化之宮,總名為學。……故鄉為庠,里為序,家為塾。”《大戴禮記·保傅篇》:“古者年八歲而出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束發而就大學,學大藝焉,履大節焉。”可見古代王天下者,必立大學、小學,使公卿大夫之子,大夫、元士之嫡子,先入小學,后入大學。總之,在西周時期,國學既包括大學,也包括小學,所以認為國學即是國立大學的說法并不準確。
兩漢以后,國學一名方逐漸確定了國立大學之義。韓愈曾任國子祭酒,在《省試學生代齋郎議》中曾指出太學生“自非天姿茂異,曠日經久,以所進業發聞于鄉閭,稱道于朋友,薦之州府,而升之司業,則不可得而齒乎國學矣”。說明“國學”需發聞于鄉,稱道于友,薦之于州府,才能被國學錄用,這樣的國學當然不是小學,而是大學。在唐代,這種學府由國子學、太學、四門學及與四門學地位相當的專科學校如律學、書學、醫學等(北魏時,“樹小學于四門”,四門學為小學)組成,它們都可稱國學。至于歐陽修在《國學試策》《謝國學解元啟》、蘇軾在《國學疾策問》等中所說的“國學”,當與韓愈所說的國學意義基本相同,沒有超出中央政府設立的高等學府的含義。
馬一浮指出:“國學這個名詞,如今國人已使用慣了,其實不甚適當。……今人以吾國固有的學術名為國學,意思是說別于外國學術之謂。此名依他起,嚴格說來,本不可用。”(《泰和會語》)錢穆在《國學概論》中也說:“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馬、錢兩先生這一說法影響甚大。從學科分類的意義上說,馬、錢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不過,我們認為,古代的“國學”一名與今日的“國學”概念并不矛盾,只是古代的國學概念比今天的國學概念寬泛罷了。在“學在官府”、學政合一的西周時期,國學既是教育機構,也是學術文化的集中體現。無論它是以《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六藝作為教學內容,還是以禮、樂、射、御、書、數小六藝為教學內容,國學都是中國固有學術的承載者、傳述者和光大者,今日我們可以稱它是原生態的國學。而兩漢以下,作為太學、國子學、四門學的“國學”,同樣是承載中華文化道統的場所,是傳承中國固有學術的重要陣地。故而,我們認為在強調國學一詞“依他起”的同時,也必須指出國學一詞的演變有著內在的進路。
自印度佛教傳入中國,與外國相對的“國學”之實就已經存在。儒家學者乃至道±可以承認佛理與周孔之教或道教有相通之處及會通之可能,但不會承認它就是本國之學。晉代的王度針對百姓多奉佛法,相競出家的現狀,指出:“佛,外國之神,非諸華所應祠奉。”(《晉書·佛圖澄傳》)道士顧歡寫《華夷論》反對“舍華效夷”,引起佛教徒的強烈不滿,更將華夷之辯推向高潮。王度、顧歡等人所說的外國之教或夷教是指從印度傳來的佛教。而周孔之教或道教作為中國本有之教,就是他們心目中的國學。從國學之名是“依他起”的角度,可以說自印度佛學進入中國起,國學之名成立的前提便已經具備,不必待歐風美雨東來。《南史·宋本紀》元嘉十五年載,“立儒學館于北郊。”南齊高帝蕭道成雖以武功起家,然而他于建元四年,“詔立國學”,目的在于使“五禮之跡可傳,六樂之容不泯”。“五禮”、“六樂”非國學而何?“宋齊之間,國學時復開置。梁武帝開五館,建國學,總以五經教授,經各置助教云。”(《陳書·儒林傳》)從“總以五經教授”、“置五經博士”角度看,晉以下所出現的“國學”之名一方面有復興周代教育制度的意義,另一方面也有區別于佛教的意涵,因為國學所傳授的教學內容與作為中華文化主干的儒學緊密相聯。因此說,古之國學不悖于今之國學,最起碼是今之國學研究的重要內容。
國粹派:倡國學,弘國魂,斥“學奴”
今人討論的國學已沒有了國子學、太學、四門學等國立大學的意涵。這不是說“國學”這一名言變了,而是今日的大學變了。今日的大學是依照歐美大學的模式建立起來的,大學的教學內容主要不是五經與策試,大學教員也不必是五經博士或國學專精之才了,因此有的學者將古代“國有學”、“太學”、“國子學”等所言的國學視為今之“國立大學”,可謂有名無實。
今天的大學已將古代作為高等教育機構的“國學”內容抽空,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殘渣,而完全換成了西方學科的內容;而今日大學從“國學”中所抽取出去的東西恰恰是今日之國學:即一國固有之學術。由此,錢先生講國學一名,前既無承,不甚諦當。
那么,是誰在近代意義,即一國固有學術的意義上率先使用了“國學”一詞呢?以實言,當西學、洋學、新學一名成立,則中學、舊學、國學之名必然呼之欲出。不過,將國學視為一獨立研究對象者的當首推20世紀初期興起的國粹派。1905年初,鄧實、黃節等人在上海成立國學保存會,該會以“研究國學,保存國粹”為宗旨并創辦《國粹學報》,“國學”作為學術研究的對象正式登上歷史舞臺。1906年夏,章太炎出獄,東渡日本,在東京留學生舉辦的歡迎大會上,發表演講,主張“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同年9月,他在東京應留學生之邀,講學于國學講習會,并在國學講習會的基礎上,成立國學振起社,與上海的國學保存會互為呼應,共同致力于20世紀初國學保存、振興、發揚之運動。
何謂國學?鄧實在1906年作了明確回答:“一國所有之學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國焉,有其國者有其學。學也者,學其一國之學也以為國用,而自治其一國也。”(《國學講習記》,載《國粹學報》第19期)鄧實的國學既包括孔子之學,也包括諸子之學。他說:“孔子之學固國學,而諸子之學亦國學也。”(《古學復興論》,栽《國粹學報》第9期)章太炎所說的國粹與國學幾乎同義,他指出,國粹包括三個方面:一是漢民族的語言文字,一是典章制度,一是歷史人物事
跡。所以由他主講的東京“國學講習會”在《國學講習會序》中揭明國學內容也有三:一、中國語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設施之旨趣;三、古來人物事跡之可為法式者。
國粹派是一批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他們將國學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聯系起來,認為國學是一國成立的根據,是國魂,是立國之精神,國學興則國興,國學亡則國亡。黃節在《“國粹學報”敘》中指出:自立于地球之上的任何國家必有其立國之精神,只有立國精神滅亡了這個種族才可以說滅亡,故而“滅其種族必滅其國學而后可”,“學亡則國亡,國亡則亡族”。這是國粹派推崇國學的緣由。許之衡將這個立國之精神稱之為“國魂”。他說:“國魂者,立國之本也。”“國魂者,原于國學者也。國學茍滅,國魂奚存?而國學又出于孔子者也。”(《讀“國粹學報”感言》,載《國粹學報》第6期)章太炎主持的《國學講習會序》指出:“夫國學者,國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未聞國學不興而國能自立者也。……而吾未聞國學先亡而國仍立者也。”許守微在《論國粹無阻于歐化》一文中進而強調國學與國命的關系:“國有學則雖亡而復興,國無學則一亡而永亡。”可見,國粹派倡言國學,旨在從學術、文化的角度,救國、保學、存種。我們認為,國粹派強調一個國家應有其立國之道、立國之本或者國魂,而國魂關乎一國之。存廢,這是一種識大體、明大局的文化意識。這一意識理應受到國人的關注和尊重。
國粹派倡言保存國學,發揚國粹,從消極的意義上說,旨在抵制一些人“醉心歐化”、甘為“學奴”;從積極的意義上講,旨在光大國學、復興民族文化。“不自主其國,而奴隸于人之國,謂之國奴;不自主其學,而奴隸于人之學,謂之學奴。奴于外族之專制固奴,奴于東西之學說,亦何得而非奴也。”(黃節《“國粹學報”敘》)他批評那些醉心歐化的人,“舉一事革一弊,至于風俗習慣之各不相侔者,靡不惟東西之學說是依”。他甚至對由傾慕泰西轉而傾慕日本人士斷言:“亡吾國學者,不在泰西而在日本乎!”一種文化的憂國意識自發胸腔,躍然紙上。章太炎也說:“近來有一種歐化主義的人,總說中國人比西洋人所差甚遠,所以自甘暴棄,說中國必定滅亡,黃種必定剿絕。因為他不曉得中國的長處,見得別無所愛,就把愛國愛種的心,一日衰薄一日;若他曉得,我想就是全無心肝的人,那愛國愛種的心,必定風發泉涌,不可遏抑。”(《演說錄》,栽《民報》第6期)他們視國學為至寶。光大國學,致力于華夏文化的偉大復興,國粹派認為他們責無旁貸。
由于儒家文化是國學的主體,如何對待孔子、儒學是國粹派不可回避的問題,在這一問題上,國粹派出現了不同聲音。黃節明確主張復興國學即“光復乎吾巴克之族,黃帝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學而已”。而許之衡比黃節更進一步,強調孔子之教為中國之教,歷兩千多年,支配四億人之人心,不能與老墨等視。而章太炎雖提倡國學,但他說:“不是要尊信孔教,只要人愛惜漢種的歷史。”認為實行革命,提倡民權,孔教是斷不可用的。國粹派這種矛盾一方面說明國粹派并不是一個嚴密的組織,最多是一個道義團體,另一方面反映了國粹派有著情與理的深刻沖突。從感情上說,由于孔子為頑固派與改良派所利用,他們決不愿意再舉孔子這面旗幟,但從理性上說,倡言國學,卻回避孔子乃至批判孔子。則將不可避免地陷入自我矛盾。
19世紀到20世紀轉換之際,先是義和團興起,后是八國聯軍入侵,中國陷入了空前的民族生存危急!由是,民族主義激情渴望得到釋放,同時醉心歐化及民族失敗主義情緒也在華人社會中滋生、蔓延。在這種背景下,既能滿足民族主義的激情需求,又能沖淡民族失敗情緒的以研究國學、弘揚國粹為宗旨的民族文化復興運動應運而生。伴隨辛亥革命的到來及五四運動的興起。時代話題發生轉換,這場國學運動也就跟隨歷史步伐進入了新階段。
“國學熱”與國學振興
“忽如一夜春風來,干樹萬樹梨花開。”一個世紀,一個輪回,一個新的貞元之際,國學在21世紀初忽然熱鬧起來,再度闖入人們的視線,成為傳媒、學術界乃大眾的日常話題。從平面媒體到數字傳媒,從大眾到影視界、各種講壇、天價老板國學班等等,紛至沓來,令人目不暇接。
目前這股國學熱,總是給人一種“像云、像霧又像風”的感覺。說它像“云”,是說當前的“國學熱”高浮在空中,沒有落地生根。這主要表現在兩方面:其一是學界精英知識分子的國學研究成果,越來越高深,越來越專業,一般大眾摸不著,夠不到,遠離百姓的人倫日用,最終是他們不理會大眾,而大眾自然也不理會他們精深的研究。這樣國學也就不能成為大眾生活的向導;其二是國內知名高校舉辦各種天價國學班,費用太高,大眾享用不起。由此,可說這樣的國學對大眾而言像“云”。
還有些人拿國學作秀、造勢、追求轟動效應:大禹婚外情了,李白變古惑仔了,李清照是酒鬼了等等,不一而足。有些作品不知是講國學呢,還是借國學來包裝自己!在文本基本意義理解缺失的前提下,不管是怎樣“品”也好,還是冠以“我的”之類的東西也罷,其結果只能是以誤導誤,影響越大,對國學造成的傷害就越深。可以說,在國學熱鋪天蓋地而來的同時,市面上所販賣的不少東西是半真半假、亦真亦假的,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真可謂泥沙俱下,魚龍混雜,讓大眾如墜“霧”中。
由像“云”、像“霧”,必然又像“風”:“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方面,由媒體加商人炒作起來的像云、像霧國學熱,是沒有自性或根性的虛熱,必然“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就是說這種像“云”、像“霧”的國學本身不過是一陣“風”。因此說,持續的“云”和“霧”不利于國學事業的健康發展,不利于中國文化的健康成長。大眾呼喚“風”,國學發展需要“風”,人們渴望云凈霧散,迎來國學清徹的天空。
“云”和“霧”對國學氛圍的形成有造勢之功,這是許多人包括不少學者欣賞當下一些國學名流噴“云”吐“霧”的緣由。而當喧囂的塵埃落定之后,時代呼喚不作秀、不造勢的踏踏實實的國學熱,即發自內在的熱而不是表面的虛熱,有根性的熱而不是飄浮在半空中的熱。國學并不完全如胡適所說是“國故學”的簡稱,如果國學只是“國故”,那么國學死矣!我們說國學是活的,不是死的。因為國學不僅僅是一套知識系統,不僅僅是紙上的東西,更是一國的立國之道、立國之本之所寄,這個本、這個道稱“國魂”可,稱民族精神也可。總之,它是國民的生活向導、價值觀念和行為規范。而國學的振興,需要將國學從高懸的空中落實下來,由飄忽不定的“云”轉化為真實的存在。這樣就需要一大批不計功名、篤信善道、真正從事國學研究的專家、學者從象牙之塔走出來,發大宏愿,以弘道為己任,放下身段,面向大眾,走向民間,讓大眾享受到、消費得起國學。國學不僅僅是紙上、言說上之學,更是力行、篤行之學。只有力行,國學才能進入千家萬戶,成為民眾的生活向導,成為國人的行為規范,國學的振興才會得以實現。
(本文編輯王正)